桌上的火苗動了動。


    “來了。”阿顏說,接著示意林言注意身後,林言回頭見並無異樣,接著就反應了過來。


    他們明明隻有三個人,牆上的影子卻有四個。


    不同於平時的安靜,牆上的第四個影子這次在不停的移動,像在屋裏踱步子似的,剛開始動作極其緩慢,之後越來越快,一時急匆匆的朝一個方向直走,一時又返回來,最後幹脆開始繞圈子。


    “他在找你。”阿顏輕輕的說。


    門外也慢慢起了奇怪的響動,一如石頭落水或樹枝折斷,不一會兒院中陰風大作,門和窗戶都被吹得哐哐直響。接著響起了敲門聲,像無數人等著進來似的,不僅門口,四麵窗戶也傳來急切的敲擊聲。林言心驚膽戰地往窗外轉頭,正對上一張蒼老的臉,隻見窗邊歪歪斜斜站著個老人,穿滿清旗裝,手裏拎著隻綠幽幽的燈籠。


    院子裏的人影漸漸多了起來。


    “莫,莫怕。”阿顏攥住林言的手,輕聲道:“往常它們都是這時間進來吃廟裏的饅頭,都是些可憐人,死了也、也沒人供養。”


    林言覺得哪怕二零一二真是世界末日他也不會驚訝了。


    一個人無聲無息出現在紅繩布置出的網中。


    影影綽綽的燭火裏,隻見那人如漆黑發從額前分作兩邊散亂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孔,身量很高,寬袖直裰鬆垮垮的覆在身上,布滿陳舊的褐色血漬。林言咬著下唇竭力克製住呼吸頻率,心髒仿佛要從腔子裏跳出來,幾乎同時廟主人猛地站起來,從桌上摸出一把黃旗插在香爐中,攤開黃紙,劃破手指混著血水在紙上迅速勾畫。


    燈影中那“人”忽然像被觸怒了一般在屋中來回疾走,撞到紅繩又返回去,他卻不依不饒,步子急切而踉蹌。這詭異的情景讓林言不住冒冷汗,一聲訝異的輕歎不受控製從喉嚨中溢了出來,“嗬――”


    那鬼突然抬起頭來,亂發遮掩中林言對上一雙狠戾的眼,黑洞洞的眸彌漫著濃重的殺意,直直逼上他的視線!幾乎毫無預兆,他僵直的身子轉向林言,幾大步急衝過來,林言全身顫抖盡全力屏住呼吸,那鬼在距離他不足半米遠的地方停下了,急切的朝四周張望,仿佛又把目標丟了似的。


    就在林言憋得快要斷氣時,那鬼終於放棄了,原地轉了個方向撲了過去。


    廟主開始念誦奇異的咒文,阿顏也加入其中,明明隻有兩個人在吟唱,屋子的各個角落卻都響起了回聲,紅繩簌簌抖成一片,那鬼的步子慌亂了起來,赤足散發的身形在屋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搖搖晃晃幾欲倒地。隨著咒文的念誦聲越來越大,那鬼像在忍受極大痛苦一樣踉踉蹌蹌的撲倒在地上,爬行一段又試圖站起來,瘋狂而急躁的在屋裏四處掃視卻找不到目標。


    廟主拽過林言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噤聲,接著用刀在小臂上劃了道口子,割的很深,血液湧出的瞬間林言仿佛聽見那鬼發出一聲粗重的喘息,四肢並用從屋子的另一頭往林言跟前爬了過來,每挪動一次身體都像承受酷刑般緩慢,但卻一刻不停。阿顏拿起桌上粘著紙人的柏木段,將林言的血蹭在紅紙上,又抓了把礞硝蓋住小臂的傷口,將替身柏木朝屋中間扔了過去。


    那鬼發出低低的一聲□□,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朝地上的柏木撲了過去,雙手不斷撕扯著上麵的紙人,接下來的情景讓林言完全看呆了,隻見那鬼強撐著跪坐在地上,俯下來開始親吻它,嘴唇磨蹭著沾血的紅紙片,像捧著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廟主的表情卻在一瞬間陰毒了起來,他操起桌上的短刀,咬破舌尖將血霧噴於刀刃,刃尖徑直對著那鬼的方向,桌上的黃紙無火自焚,嗶嗶剝剝燒成一團火球,熊熊火光中那鬼全身劇烈抽搐,喉嚨中不斷發出含混的□□聲,然而他根本沒有反抗,甚至連挪動一下身子都不肯,緊緊抱著懷中的柏木,極盡不舍和留戀的將臉頰依偎上去……


    莫名的震撼讓林言倒退了一步,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絕望,瘋狂,怨毒,狠戾又帶著深重的不甘,直勾勾的盯著懷裏的木頭,沾著林言的血的人偶。


    大口鮮血從那厲鬼的口中湧出來,沿著唇角流下,一團團染上玉色衣襟,長發散亂一地,也沾了褐紅的血,簡直是慘絕人寰的一幕。林言怔怔的搖頭,這根本就不對,一定是有環節弄錯了,能夠用這種眼神凝視著他的人,怎麽可能會傷害他……


    “嗡嗡嗡……”


    手機調在震動模式,屏幕的熒白亮光在火燭裏顯得格格不入,一條短信彈出來:“阿婆的屍檢報告被人改過了,我黑進了醫院的存檔係統,屍檢報告單上的死亡時間跟警察給我們的不一樣,提前了三個小時。”


    接著是第二條:“我懷疑有人在幹預這件事,林言你自己小心。”


    林言凝神回憶,警察局開具的死亡證明上說阿婆死於淩晨一點,那麽她的實際死亡時間就是前半夜十點,那個時間段他正跟眼前的這鬼在電梯裏肉搏,上樓前他曾看了一眼時間,絕對錯不了。


    尹舟的第二條短信他壓根沒來及的考慮,仿佛一盆滾水當空澆下,林言攥著拳頭,被眼前觸目驚心的一幕震驚的說不出話,喉嚨艱難的吞咽口水,他在做什麽,他固執的認為不能殺不該殺的活人,那就代表可以隨意打不該散的陰魂麽!


    像利用幼崽做誘餌抓捕母狼,人的手段竟比鬼卑鄙。


    “停下!”林言衝廟主喊道。


    廟主如臨大敵:“閉嘴!讓它發現了咱們一起玩完!”


    阿顏也慌了神:“林言哥哥你別出聲,現、現在停已經晚了!”


    廟主的眼神在一瞬間殺機畢露,將噴了舌尖血的短刀高高擒起,徑直對著地麵,整間屋子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搖撼,吱吱嘎嘎的響動從窗框,屋簷,牆壁發出來,院中聚集的遊魂也像被激怒了,嗚咽聲,慘叫聲,哀鳴聲響成一片,短刀上一道冷光閃過,堪堪向水泥地麵紮了下來,送鬼入地!


    哢噠一聲脆響,插在香爐中的黃旗斷成兩截。


    那鬼緩緩抬起頭來,斜飛的眉下一雙幽紅的眼直直盯著林言。


    做出決定隻需要一瞬間,林言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膽子,他把手機往褲袋了一掖,衝那鬼直衝了過去,一人一鬼扭成一團,林言想搶他手裏的柏木,可那鬼執著的驚人,雙手死死摳著木縫,任林言怎麽掰都撼動不了他分毫。


    又是一道符紙焰光耀目,燈影中那鬼徹底放棄了反抗,蜷身跪在地上,將替身護在大腿和胸膛之間,像個可憐的瘋子,滿懷不甘與怨恨,艱難的往後移動。


    嘴上說著情愛,誰肯真正豁出性命?這隻走投無路的鬼,竟比人更有情有義。


    心裏一急腦子轉的飛快,林言用舌頭舔淨胳膊傷口處的礞硝,強忍著疼使勁一咬,酸苦的味道合著血腥衝入喉嚨,剛凝固的血液被唾液一化又湧了出來,林言把胳膊往那鬼臉前一湊,咬著牙說:“我在這,跟我走!”


    那鬼疑惑的抬頭看他,林言輕聲道:“乖,把那玩意扔了。”


    “咱們走。”


    “阿顏,攔住這傻小子!”


    林言抓住鬼的手把他從地上拖起來往門口衝,用腳胡亂驅散香灰,陣法被破的瞬間壓在香灰上的銅錢直直彈了出去,當當幾聲脆響,林言又忙不迭的解紅繩,誰知那繩子極韌,一時半會竟然掙不開。


    林言慌張的回頭,隻見阿顏蒼白著臉抓著符紙走向他,沒兩步卻踉蹌一下摔在地上,尖削的小臉抬起,用嘴型輕輕說:“快走。”


    他在拖時間,林言心一橫用牙咬開一道道繩子,帶著厲鬼衝出了廟門!


    外麵早已經哀鴻遍野,山梟磔磔陰笑,小院中到處彌漫著黑氣,那歪脖子棗樹猙獰如伸手的枯骨,似乎方圓數百裏的孤魂野鬼都被引來了,院中的招魂幡被勁風刮得獵獵作響,水井上坐著全身透濕的女鬼,衣衫襤褸做太監打扮的“人”聚攏而來,一盞盞紙燈籠懸在半空明明滅滅,最前麵的人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縊痕,“我死的冤啊……”


    林言拖著身後的鬼魅朝停車處一路狂奔,抖抖索索的翻出鑰匙,可無論怎麽按,開鎖的“滴”聲卻怎麽都不肯響起來,山裏的磁場完全變了,遙控沒有作用,林言隻好抖著手把鑰匙往鎖眼裏塞,好容易開了車門將那鬼扔進副駕駛,卻一連三次都打不著火。


    惡鬼從咒術的痛苦中恢複意識,手爪扣上林言的喉嚨,慢慢收緊,亂發間一雙黑洞洞的眼睛逼了上來……


    “你他媽不會開車就給我坐好了別動!”林言煩躁的衝他吼:“把我掐死了誰管你!”


    脖頸上的手還真的不動了。


    果然厲鬼怕惡人,林言狠狠的把他推到椅子上,環著他把安全帶往他腰前一係:“賭一把吧,被這幫辮子軍幹掉,太他媽不值!”


    狠狠的一腳踹在油門上,車鑰匙用力一扭,轟的一聲,車發動了。


    “坐穩了。”林言嘴角一勾,把住方向盤,夜幕中黑色a4如開f1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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