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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沒詢問聲音的緣由,繼續問道:“你知道你來的那天,我怎麽猜出你不是他的麽?”


    林言搖搖頭。


    老人笑笑:“你的手一伸過來,聞味道我就知道不是他,宏生的手什麽樣啊,一股油煙和泥巴味,幹苦活的人,你那隻小手幹幹淨淨的,肥皂香的人打噴嚏,橘子味都蓋過去了,能騙的了我?”


    林言也忍不住笑了,把手掌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但隻有濃烈的橘子香,他有點詫異。


    “自己聞不到,喜歡你的人才能記住,我現在想想啊,宏生的手,掌紋刀子刻似的亂七八糟,都摸不出生命線來,右手手背有個大疤,為我跟小混混打架,被割了一刀,赤腳醫生縫成個蜈蚣,手指甲和腳指甲都翹著長,老是頂破襪子,十根手指就一個鬥,九個簸箕,窮命,食指比無名指長一截,小指剛到無名指第二關節,手心糙的像砂紙……”


    “記得真清楚。”林言拎著暖**給老人倒水,搪瓷缸子在暖**壁輕輕一磕,轉身笑道:“感情好得讓人羨慕。”


    “對喜歡的人,沒眼睛也看的清楚,不喜歡的人,長四隻眼都沒用。”老人靜靜的說:“就那麽雙手護了我一輩子,我從沒親眼見過,可熟悉的跟在眼前似的。”


    “你要是有一天也能這麽說上來,就真離不開一個人了。”老人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饒有興趣地問林言,“小夥子也二十來歲了吧,娶媳婦沒有?”


    林言搖搖頭,心裏一個影子一閃而過,被他強壓了下去,說:“沒,談過一個,差點結婚,女孩兒不願意,最後還是分手了。”


    老人惋惜的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孩子,別以為我不知道,天天叫著沒房沒車,性格不合,都把自己愛的跟太陽似的,恨不得對方把全世界都捧來放你麵前,那是談戀愛麽,我們那時候連張床都買不起,就有顆真心,湊合過了,到死都沒後悔過。”


    “不是這個原因。”林言無所謂的又拿了個橘子剝開,往嘴裏扔了一瓣,想的是薇薇的臉,他真不好意思告訴老人自己不喜歡女孩子又差點跟人家訂婚。老人的精神卻很好,不依不饒的繼續問他:“你就按我剛才說的也形容一遍,我看看你倆還能成不。”


    林言撲哧一笑,坐直了腰,他擔心老人說多了話累,又覺得這話題好玩,便開始扳著手指頭數薇薇留給自己的記憶:“她……她……嗯,很漂亮,下巴尖尖的,喜歡熱鬧,性格獨立,喜歡……”


    話說得磕磕絆絆,林言努力想把薇薇描述給老人,卻發現自己對她幾乎毫無了解,那是曾與他在同個屋簷下生活一年多的人,給過他最平淡的幸福和快樂。他皺眉回憶她係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奇怪的是腦海中薇薇的影像隻有稀薄的背影,桌上擺著煎蛋和牛奶麥片,明晃晃的陽光落了一地,林言想,這場景為什麽這麽熟悉呢?


    身材頎長的公子哥兒手裏抓著一條凍魚,小心翼翼地說:“我想給你做早飯。”


    玉似的皮膚和他臉上明朗的笑近距離浮現在眼前,以為癲狂的一夜後林言算是答應了他,像個終於得到糖果的孩子,滿足地抱著他的腰,下巴支在他肩上,溫柔的說,下次我輕一些。


    沒有下次,一根針狠狠紮在林言心上,疼的要滴出血。


    忘記了誰說過,兩人之間要是隻剩愛情,愛情就狗屁不是了,但現實中又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讓他心神顫動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有幸運見識最醇的愛情,外麵的次貨都再看不上眼。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年近五旬,金銀滿倉,畫棟雕梁,兒女繞膝,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誰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是愛情?能偕老的人,不一定有心,有心的人,不一定能終老,命運淒豔而詭譎……可惜怎麽過都隻有一生。


    心事九轉輪回,再說不出話,老人有點失望,咕噥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把手放進被子裏捂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似乎被老人臉上些許輕視的表情刺激了,林言收斂了笑容,深吸了口氣,眼睛朝向窗外,灰蒙蒙的雨,灰蒙蒙的城市,有一個人走在看不見的遠方……


    他夢囈一般輕輕說著:“他很高,肩膀很寬,腰卻很窄,喜歡皺眉,皺眉頭的時候眉心會有一條線,總眯著眼睛看我,鼻梁很挺,有一個小小的節,麵相說鼻梁帶鼻節的人脾氣不好,他比我還強,生氣時老憋著不說話,真把我惹毛了又會服軟……很愛吃醋,什麽醋都吃,他的手指又長又細,骨節明顯,整個人冷冰冰的,頭發長到腰下麵一點,他的樣子不會變,但指甲和頭發會長長,跟農村人說的一樣,他走前我想幫他剪指甲,沒來得及……”


    心裏的角落綿綿密密的疼起來,林言憋著口氣,繼續說道:“他走路時背挺得很直,一眼就能看到他,身上總有皂角香,不是沐浴乳,是皂角。他會彈琴,書法和畫都很好,但他連頭發都不肯自己梳,衣服也要我幫他穿,不會切菜,非要給我做魚……賴著我的床不肯下來,趕都趕不走……”


    他想他是出毛病了,為什麽喉嚨哽的難受,為什麽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他有時候很凶,但都是為我好,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去衛生間他都要在門口等,他驕傲的讓我想抽他一嘴巴,但他又能為了我一直等……在最卑微的地方等著,他穿什麽都好看……他要什麽我都願意給他買……我……我……”


    臉埋在手裏,嗓子啞的說不出話來:“我想他,我他媽真想他……”


    林言狠狠的用手指摳著額頭,大拇指撐在下巴上,胸口裂開似的疼,通紅著一雙眼,壓抑多日的情緒再不受控製。他不想失態,捂著嘴,又捂住眼睛,無措地轉了幾次臉,終於在老人麵前泣不成聲,把臉埋在膝上嗚咽著:“怎麽辦啊,他不要我了,他不回來了……我怎麽辦啊……”


    老人慢慢摸索到林言的頭,幹枯的手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撫摸,柔聲道:“好孩子,好孩子,不難受,這麽喜歡怎麽還散了呢,看給孩子委屈的。”


    林言搖頭,啞聲道:“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跟宏生受人白眼一輩子,還不是過完了,沒有能不能,隻看你想不想。”老人慢悠悠的安撫。


    “我們跟您和宏生不一樣,我們根本過不到一處,總在吵架,脾氣都倔的要命,都覺得對方該體諒自己,再這麽折騰下去實在受不了了……”林言紅著眼睛掙紮,想起那鬼在醫院裏冷淡的眼神和死都不肯妥協的架勢,心裏又是一陣委屈。


    他以為老人會質疑他們之間的性格矛盾,誰知老人撲哧一聲笑了,像聽到一個三歲孩子的任性:“真是傻孩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越喜歡才越雞蛋裏挑骨頭,你別看我跟宏生好啊,年輕氣盛時急了也動過手,鬧過算過,誰還真當回事。”


    林言倔強的咬著下唇,不說話。


    老人笑的更厲害了,粗糙的手摸了摸林言的下巴,問道:“你跟別人吵不吵?”


    “不吵。”


    “他呢?”


    “也不吵。”林言憤憤道,“他根本不搭理別人,一天到晚就黏著我。”


    “是吧,誰會花精力跟沒關係的人死磕到底,還不是越喜歡就越在意,我想想都覺得有意思,倆小孩在家裏天天較勁,多熱鬧哇。”聽出林言語氣裏的不服氣,老人顫巍巍的歎氣,“肯吵架才是夫妻,你們的感情值得你們吵這一架,還不夠麽,到我這年紀,想吵都沒人了。”


    老人有些感慨,林言沉默著回想老人的話,感情,他和蕭鬱,他一直認為是變相的宿主與寄生,一切都是被預謀的巧合,實習,遇鬼,陰謀與殺戮都詭秘離奇,背後黑手至今不見蹤影,林言咬著下唇,什麽是可以相信的?隻有那個人,隻有他的守護和等待,是真的。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偏偏挑中了他,是他的不幸,他的倔強和不屈服,又何嚐不是蕭鬱的不幸?


    林言轉過臉,輕輕地說:“沒用,他已經走了,不回來了。”


    老人沉默著,布滿皺紋的臉慢慢浮現出一種特殊的堅定表情,自言自語似的說:“拆不散的,他走了,你不會去找嗎?誰能保證自己沒個掉鏈子的時候,要是他在來約會的路上昏倒了,你還能等不著,也這麽一甩頭不管他了?”


    林言揩了揩鼻子,在這個毫不猶豫的老人麵前他突然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尷尬,收拾幹淨一塌糊塗的臉,反問道:“那您呢,您和宏生吵架,他要是賭氣走了,您去找他麽?”


    “找,肯定找,我眼睛看不見,他以前再生氣也沒敢走過,要是真走了,我怎麽也得把他找回來。”老人緩緩的說,那種沒來由的堅定從表情蔓延到話語,像麵對虛空做出一個鄭重的承諾,“再剝個橘子吧,以後想吃也吃不到了。”


    林言以為老人在感傷戀人的離去,從塑料袋裏摸出一隻大些的,一邊剔去脈絡一邊承諾道:“我以後常來看您,您想吃就告訴我。”


    老人不置可否的笑笑,不說話了。


    第二天又來了,陰雨連綿的天氣,原先擺攤的小販都不見了,林言連跑了好幾家超市才找到老人喜歡的冰糖小橘子。醫院的電梯依然沒有修好,一路爬上六樓,推開門時林言忽然發現老人睡的床空著,兩名護士正在換床單,整間屋子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梁老呢?”林言站在門口,拎著塑料袋問道。


    “走了,今天淩晨四點,突發心力衰竭。”護士麵無表情的把搪瓷缸和暖**都扔進臉盆裏,用腳往外一踢,“你是家屬?正好,把東西收拾收拾。”


    林言急了:“昨天還好好的說話吃東西,怎麽突然走了?”


    另一個護士接口:“人老了嘛,哪還像年輕人那麽耐折騰,橫豎是這兩天的事。”說完有些唏噓,“其實早上救過來了,醫生走後沒多久他醒了,自己拔了氧氣罩……早上來查房時人都僵硬了,聽說是個孤老頭子,大概是活夠了,可憐。”


    塑料袋從手裏滑落,橘子滾了一地,林言呆呆的看著空出來的病床,突然明白了老人昨天說過的話。


    他沒有失約,梁青去找他的宏生了,仿佛是最簡單,最理所應當的一件事,在天堂,在通往黃泉比良的路上,用死亡完成一個諾言,從此執手相伴,不離不棄,永無孤獨。


    從太平間走出來老遠林言還在恍惚,停屍床上老人的表情很安詳,甚至在微笑,像沉浸在一場美夢中忘了醒來。雨下的稍小了些,林言暈乎乎的朝前走,臉上冰涼涼的,使勁仰起頭,細密的雨絲落進眼睛裏,潮濕一片。


    梁青和張宏生的所有存款加起來剛剛夠在這地價昂貴的城市買一塊墓地,老人沒有子女,沒有親人,來送別的隻有林言和他從老人家裏抱出來的一隻小黃貓,餓的瘦骨嶙峋,見林言帶鎖匠進門,軟綿綿的喵了一聲,林言給了它兩根火腿腸和一盒牛奶,摸著它的腦袋說你的主人走了,不行湊合跟我過吧。


    天空布滿厚重的淺灰色雨雲,氣溫卻溫暖,一人一貓在墳前默默站著,黑色大理石墓碑並排刻著兩個名字,一個直通“永遠”的家。


    有些約定可以跨越生死,生同室,死同穴,甚至化成鬼也一路相依……林言抱著小貓,撐開一把黑傘往回走,視線漫無目的的在公墓裏環視,自言自語道:“我也要去找一個人了,那人脾氣討人嫌的很,據說貓能看見鬼,你要是見到他,一定得替我狠狠撓他兩把。”


    人生苦短,命運無常,誰敢奢望十全十美,不如就跟一個愛上的人,及時行樂,做一場春秋大夢吧。


    作者有話要說:勤快的人兒有食吃~林小言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小受受,等死吧~滅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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