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的晝夜漫長,一晝一月,一夜一月。


    然而,人類的天性卻是一晝一夜才是一天,即使人類已經進入太空時代長達四百年,也依然是如此。


    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外麵一片夜景。那棵高聳的月桂樹上,星光點點,乍一看去,真的如同被眾星拱衛的月神一般。


    隻是在此時田中百繪的眼中,卻並非星光點點,而是一片夏日的陽光。


    她心中的躁動不再,靜靜欣賞著窗外的夜景,如此愜意,就好像以前時光的心情。


    隨意坐著,大張著雙腿也不要緊,在曬得溫熱的木質地板上,嗅著陽光的味道,聽著花草的聲音,瞧著空氣的顏色,如此愜意。


    就好像如今這樣與某人獨處,什麽話也可以不說,什麽事也可以做,隻是單純地欣賞夜景也無人打擾。


    這樣的充足優裕,自從爺爺去世後,可是再也沒有了。


    甚至,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就這樣隨意揮霍、隨意浪費、隨意消耗生命中的時光也無所謂。


    窗外是月球的夜景,是月球的月桂樹,窗內是地球來的客人,卻不是來觀光的。


    田中百繪忽然下定了決心,若是明天,就說了吧。


    隻是今夜,她就想這樣靜靜的,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


    而後麵的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無聊發呆的陸安,偶爾瞧著環抱雙手站在窗前的田中百繪,心中恍然,明白了她在組織中與人交談時,那種慵懶的氣質從何而來。


    或許正是這種獨處時的靜寂,反而讓她有種慵懶誘惑的意味。她在組織中雖然是刻意偽裝,卻反而在不自覺中將更加深藏的氣質顯露出來了。


    不同於恬靜淡然,她這種優裕從容的姿態,透露的是另外一種美感。


    黑桃六,田中百繪……


    之前,陸安在她麵前從容淡定,胸有成竹。即使偶爾心中不好意思,卻自認為對她很是了解,畢竟在組織內外他和她都有種默契,這便是那份超長超詳細清單帶來的便利。甚至陸安也很肯定,有些清單上的信息,哪怕田中百繪自己都未必有他了解的清楚。


    然而,這又如何呢?


    陸安心中慨然:或許,自己即使知道再多的信息,依然無法真正了解一個人。


    就像如今這樣,這樣的氣質,這樣的感覺,這種心中微妙的了悟,哪裏是簡單幾句話、幾個數字所能概括評述的。


    所以當田中百繪獨自靜靜盯著窗外的夜景時,陸安也獨自盯著房間客廳的天花板。


    這樣靜默而無所事事的夜裏,無所等待,無所期待,沒有目標,就這樣安靜地不出聲,讓陸安的思緒開始彌漫到無垠的虛無中去了。


    不說類似“黑桃六”田中百繪這樣的,介乎陌生人與朋友之間的關係,即使是自己親人、朋友,難道便可以真正被自己了解嗎?自己又何曾真正了解過身邊親密之人呢?


    自己的妹妹安娜,盡管與自己親密無間,相依為命,陸安甚至很清楚她的每一個生活習慣,然而這就叫做了解嗎?不是的,這隻是熟悉而已,熟悉到已經習慣了,習慣到已經輕易察覺不到那深藏的陌生了。


    自己的妹妹尚且如此,那麽自己的父親呢?哥哥呢?母親呢?爺爺呢?奶奶呢?自己的朋友們呢?


    如此想來,自己甚至連父親的麵容都記得模糊,父親的聲音都忘得一幹二淨了,隻剩下了一種親近懷念的溫暖感覺了。


    自己熟悉父親嗎?


    哥哥呢?在自己的麵前,哥哥永遠是語重心長的口吻、溫暖和煦的麵容,然而真有這樣一成不變的人嗎?自己的哥哥難道就沒有傷心落淚、憂愁痛苦的感情嗎?不是的,隻有身而為人,無論貧富貴賤、無論性格如何,都會有這樣的情感的。然而,自己卻從來沒有見過,或者說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也或者是見過卻已忘記。


    自己心中最為崇敬和憧憬的父親、哥哥,原來自己從來未曾真正了解過嗎?難道活在自己心中的隻是自己臆想的幻影嗎?隻是,這樣的溫暖總是讓人舍不得承認如此,或者,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眼中的幻影。


    人,隻有與自己相處的時候,才算是真正地活著。隻是,想想那逝去的過往、模糊的記憶,大約即使是每一個人自己也並不曾真正了解過自己吧。


    “人啊,認識你自己。”


    這句話,好像是第九區某處早已被摧毀的建築上話語,陸安曾在父親留下的某本書上見過此語,而且被父親在扉頁上先後抄寫了數遍。看字跡和順序,大約父親對這句話有著數次不同的感悟吧。


    對於陸安來說,他此時驀然想起這句話,更加覺得原來父親曾經活著的模樣,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而且可能永遠也不會再了解了。


    如此想想,人還真是孤獨的生物啊。雖然生活在龐大的族群中,可是心中所思所想,從未真正能夠被人所理解,畢竟所言所行與所思所想之間的差別,就好像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鴻溝天塹一般。


    父親、哥哥……


    如此推而廣之,母親當年的傷心欲絕,自己好像也並不能夠真正體會到其中的痛苦。自己失去的是父親,而母親呢?一個妻子如何看待自己的丈夫,陸安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也無法體悟到了。性別、身份的差距,以及後來家庭的決裂,讓陸安與自己的母親之間也有了說不清楚的隔膜。


    這樣想來,爺——,老頭子啊……


    還有那位對自己足夠疼惜的奶奶……


    自己的朋友們……


    對了,還有那位林大小姐,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份如此曖昧,自己總是覺得如同霧裏看花一般,模糊、依稀、隱約……


    陸安忽然長長歎氣,雖然輕微卻清晰可聞,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獨處一室,客廳的窗前還站著一位伊人。


    見她並未回頭,隻是呆呆盯著窗外的景色,好似並未被自己的聲音打擾,陸安這才又無聲歎息,兀自苦笑一聲,坐起身來。


    既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了解她的想法,何必抱著試探與窺伺的心情去絞盡腦汁呢?


    輕輕來到窗前,學著田中百繪的模樣,環抱著雙臂,同她一樣靜靜盯著窗外。


    良久,田中百繪才出聲道,“好漂亮的夜色啊。”


    “是啊。”


    陸安心中的試探心裏去了,沒有了多餘的心思,下意識地附和道。隻是,轉念一想,忽然又失笑。


    田中百繪眼角餘光見了,才扭頭奇怪問道:“怎麽了?”


    陸安微笑著搖頭:“隻是忽然想起來,現在這樣的情況,不知道還算不算夜色了。畢竟,你知道的,這裏的夜與地球的夜,……”


    陸安從小就生活在地球上,對於他來說,晝夜天然與頭頂的太陽有關。而不像其他星球的人們,早已習慣了,按照身體的晝夜來區分時間。


    這種數百萬年乃至數千萬、數億年所形成的生物本能,最初確實來自頭頂的太陽;後來地球上的人舉起了火把、燃起了燈光,漸漸的,晝夜已與太陽無關。再後來,人類步出了搖籃,星際時代的人們早已經忘卻了頭頂的太陽。


    就好像從動物演化成人,從獸性中脫胎人性,漸漸的人們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動物身份,人與動物好像是兩種存在,而人性也開始反噬獸性。人們稱之為進化,稱之為文明,稱之為進步。


    就好像如今飛越星際的人們,忘卻了身體中的晝夜來自太陽的晝夜,反而以為是身體中的晝夜戰勝了頭頂的太陽,這就是大自然進化的饋贈。


    田中百繪微微驚詫,稍一轉念,明白了陸安所說。


    “你從來沒有來過外星球嗎?”


    “小時候記不清了,但是記憶中這算是第一次了。不瞞您說,”陸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來月球的途中還因為暈船昏厥了。”


    田中百繪嘴角一抿,說道:“那可真是少見呢。我雖然十分討厭星際旅行,但是因為工作的緣故,月球、火星、木衛二還都去過呢。”


    “沒辦法,囊中羞澀。”陸安無奈地聳聳肩。


    田中百繪見陸安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可是他又大方說了出來,便又扭頭望向窗外,輕聲說道:“其實,即使在地球上,也不是沒有這種情況。第二、第三、第九、第十區的人們,也有極晝和極夜的情況,他們的晝夜肯定和我們十一區、十三區的人們不同。甚至,南半球的人們,他們的季節也和我們的季節不同。我們的七八月份,夏季陽光燦爛,可是他們的七八月份,卻可能是大雪紛飛。”


    田中百繪想起了那充足的陽光,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陸安也點頭道:“是啊,你這麽一說,我也發覺有些時候自以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原來都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或者是誤解罷了。”


    陸安說著,指了指窗外的燈火璀璨,說道:“就好比外麵那棵月桂,或許在別人眼裏是藝術,可惜我卻隻看到了一團亂糟糟的頭發。”


    撲哧——


    田中百繪實在忍不住,咯咯笑出了聲音。


    “亂糟糟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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