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如玉離開了飛船核心的駕駛艙,往後麵引擎所在的動力艙去了。


    而陸安則是再次站在指揮艙門前,深深吸氣,又緩緩吐出後,才輕輕推開艙門。


    艙門往旁邊一滑,指揮艙內的景象頓時呈現於陸安的眼前,入眼的第一件物品就讓陸安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一張手掌大小的相片,黑白二色,靜靜豎立在指揮室空蕩蕩的幕桌上。


    是的,相片,不是人們司空見慣的全息投影,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老的繪畫藝術一樣,那種靜靜停留在紙張印刷品上的相片,既不能放大縮小,也沒有聲音動作。


    古老得如同恒久的死亡一樣,早已淘汰消失的東西。


    單調的黑白灰度,靜止不動的影像,湮滅消失的藝術,這是一種叫做遺像的東西。


    不是如今人們常用的,用來保存人的音容笑貌的全息影像,不是那種虛假地用來欺騙自己,好似亡者還能存在的虛幻殘影。


    “啊!這就是死亡的象征啊!”


    陸安的耳畔忽然響起了一聲感歎,猛然扭頭向後,空無一人。


    是誰?!


    死亡的象征?是了,曾經存在過的,從此永恒靜止,卻隻代表著過往的痕跡,沒有聲音沒有動作沒有思想。


    “可是,剛才是誰在講話?”


    陸安喃喃自語,望著眼前的父親遺像,目光有些恍惚。


    啊,這就是死亡的象征呀。


    哦,對了,是哥哥曾經說過的,也是對著同樣的相片說的。


    這麽說,以前是見過這種相片的嗎?在哪裏見過?在哪裏?


    陸安望著黑白二色的父親,眼前變得霧蒙蒙,放佛回到了昏黃的記憶深處。


    隻不過,記憶模糊交織著往日時光的碎片,陸安看著父親的黑白遺像,似乎瞧見上麵活躍著哥哥的麵容,那嘴唇翕動著的熟悉麵容正在麵前的黑白相片中躍躍欲試,似乎想從上麵跳下來。


    “嗯,來之前沒有休息好嗎?”


    陸安使勁搖了搖頭,再看向前方,隻是父親淡然的麵容在黑白遺像之上。


    自己怎麽忽然出現了幻覺?


    自己看見父親的相片,想起哥哥的話語並不奇怪,那過往的點點滴滴在心中早就翻騰過無數回了,已經成為身體不可磨滅的一部分了。


    可是,為什麽會突然浮現哥哥的遺容呢?而且,還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呢?


    陸安心中疑惑了,這種既視感來得莫名其妙,卻又久久揮之不去,就好像心底深處有什麽在誘惑著他,不顧一切危險地向內尋找著。


    “我肯定是遺忘了什麽了!想起來、一定要想起來!想起來!”


    陸安心中呐喊著,眼睛盯著父親的相片一眨也不眨。


    然而,眨眼睛就好像人吃飯喝水呼吸心跳的本能一樣,一個人眼睛瞪得再久,再如何堅持,很難長久都不眨一下。


    陸安盯著相片久了,父親與哥哥那相似的麵容忽然又重疊在一起,共同跳躍在黑白的二色世界中。而就在他下意識眨眼的一瞬間,哥哥的麵容忽然跳動一下,黑白相片平移成了兩個世界,兩人的麵容左右並立,就好像一扇門的門扉一樣。


    “是門!是那扇門,那扇橡木門扉!”


    陸安心中好像被猛然刺穿,飛船外麵的陽光好像射穿了厚厚的艙壁照了進來。


    原來是那場奇怪而濕潤的夢中,是那莫名出現於夢中的城堡下,那扇門中父親和哥哥對自己的邀請。


    “那裏畢竟是父親和哥哥,是他們給自己的禮物,是他們留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思念,是他們對自己的愛,所以自己才會如此念念不忘麽?!”


    記憶的門閘被打開,時光恍若洪流奔湧而入。


    陸安也終於記起來,自己是何時見過這樣的相片,何處聽過哥哥在自己耳邊的低聲歎息。


    “啊!這就是死亡的象征啊!”


    是在自己的家中,或者說曾經的家中,那個位於地球零區的家。


    那個老頭子和奶奶生活的地方,一直保留在父親曾經的房間,那裏也有一張同樣的相片。隻是,陸安已經十年沒有去看過那張相片了。自從陸應邦犧牲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踏足過父親曾經的房間了,記憶自然變得淡漠。


    “那裏好像也是像這裏一樣,空蕩蕩的,卻一塵不染。”


    在入門處呆立了好久,陸安終於邁步走進了指揮艙,走近了那張黑白色的相片。


    低頭伸手,拿起了父親的相片,摩挲了好一會兒,陸安才又不舍地放下,環視著空蕩蕩的四周。


    “這裏的東西應該都是在家……,在老頭子家中了。”


    這間指揮艙如果真的是保持著當初父親遇難時的原樣,就不該是如此空蕩蕩的模樣,一個艦隊指揮官的指揮艙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般模樣的。


    想必地球零區父親的房間中,那些東西就該是從此處而來了,比如房間那個陸安還殘存著一些印象的太空陀螺儀,就該是32703的艦長吉祥物了。太空陀螺儀,是每艘飛船的指揮官都必備的“吉祥物”。


    隻不過,吉祥物未必會帶來吉祥,就好像平安符未必能保佑平安一樣。


    陸安想著,搖了搖頭,又摸了摸相片下麵的痕跡。


    一個物件在一個地方放的久了,就必然會留下痕跡,不僅僅是人這樣的生物會如此,那些不言不語的頑石流水同樣也會如此。相片雖然輕薄無重,但十年時光過去,依然足以在這光滑的桌麵上刻下深深的痕跡。


    “隻是,物極必反,若是時光再久了,再頑固的物件終會腐朽,那些痕跡終會被抹平,人會死去竹簡被遺忘,一切存在過的證據都會煙消雲散——”


    此時此刻,陸安的心情有些灰敗,麵對著父親的遺像,他的心情也變得像是黑白二色。


    “父親,我沒有忘記呀,沒有忘,一時一刻也不曾忘記。唉,大概老頭子也不曾忘記吧。”


    剛才陸安拿起父親的相片時便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父親的相片不久之前被人動過,那淺淺的壓痕與相片的擺放有著一絲輕微的不協。


    然而想想這艘飛船從一進來時候的幹爽整潔,還有這間指揮室空蕩蕩的景象,一塵不染的模樣,那麽必然是經常有人前來清掃的。


    會是什麽人呢?


    自然不會是隨隨便便什麽人就能進來的,陸安心中一想起這種念頭,便不由地升起厭惡之感。


    老頭子,大概也是這麽想的吧。


    不然這顆273號小行星的外麵,那艘緝私隊的軍艦遠遠逡巡著,明明輕而易舉就能讓自己灰飛煙滅,他們卻偏偏不敢越雷池半步,又是為什麽呢?


    以陸安想來,那老頭子一副鐵石心腸,為了心中的一念執著必然狠下殺手過,讓人們震驚於他狠辣的手段,畏服於那可怕的後果,所以才會產生這樣的震懾威力吧。


    所以,時隔十年的遙遠時光,自己不光是收到了父親的禮物,還被父親溫暖的羽翼庇護其下麽?


    隻是,又是誰來到了這裏呢?


    陸安苦笑一聲,心中連半絲別的念頭都沒有,腦海中肯定地想起了劉叔的麵容。


    這麽想來,怪不得劉叔會不遠億萬裏之遙,將自己帶到了小行星帶。固然,老頭子讓劉叔帶自己離開月球,是不希望自己打擾到他,可劉叔卻並非單純地執行老頭子的命令。


    “他是想讓自己來見見父親嗎?想讓自己親口告訴父親,自己收到了……,嗬,糊塗了!糊塗了,嗬嗬。”


    陸安再次苦笑兩聲。


    劉叔又不知道自己收到了父親的禮物,怎麽會這麽想呢,自己也真是想得天真了。


    “而且,說到底,這裏哪有父親呀,終究隻有一張黑白的遺像而已。如果有什麽在天之靈的話,那豈不是說亡者都不能安息,隻好孤獨地遊離於這世間之外?這是何等褻瀆逝者的比喻與假設啊!隻是為了生者安心,便依靠這樣的謊言麽?”


    陸安緊緊抿著嘴唇,將心底冒出的一絲絲不甘壓了下去,然後又壓下去,一直壓到最深處。


    父親那麽年輕,那麽……,為什麽……


    這種問了千百遍而沒有答案的魔咒,在陸安心中每次升起,每次都被狠狠地鎮壓下去。


    “不過,劉叔應該是還存有這樣的念頭的,他還是想帶自己過來,過來看看父親逝去的地方吧。”


    陸安又拿起父親的相片,摩挲了片刻,再次放回了桌上,與那淺淺的壓痕放得嚴絲合縫。


    “所以不久之前,應該是劉叔來過了,而且他應該是不止一次地來過了,這裏一塵不染,又沒有人打擾,想必也是劉叔的功勞了。”


    想起從離家出走起便對自己關愛有加的劉叔,陸安心中的陰鬱終於稍稍消減一些了,十年來這是陸安接觸過的唯一與自己父親同輩的男人了。其他人,即使年歲與父親相當,卻也並非能夠與父親同輩,在陸安看來,能夠比肩的人才算得上是同輩。


    “就是不知道,劉叔現在在哪裏了。看起來,他離開這裏也有一兩個月的樣子了……”


    陸安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一滑,心中思忖道。


    正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蘇如玉的聲音。


    “我,可以進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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