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楊傑等人的目的地是陽和口。


    這是距離瓦剌老營最近的關隘,當初也先分兵三路大舉攻明,之所以選擇陽和口作為最先攻取的關隘,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畢竟距離短,也就意味著,更容易補給。


    但是,即便如此,也要走上三四百裏,如果是騎兵疾馳,當然會快上許多,可楊傑乘的是馬車,再加上草原上已入冬季,風雪漫天,所以第一日,他們並沒有走多遠,就不得不停下紮營。


    夜晚,楊俊堅持要和楊傑住在同一個營帳當中,以防止意外。


    通明的燈火中,楊傑倚在榻上,手中握著書卷,抬眼看著時刻將長刀抱在懷裏的楊俊,搖了搖頭,道。


    “二哥,不必如此緊張,也先既然放我們走,就不會出爾反爾的,何況,外頭還有五百瓦剌騎兵,若是真的要對我們動手,如此緊張也沒有用,不如好好歇息,明日還要早起趕路。”


    與之相對的,楊俊看著一臉輕鬆的楊傑,也頗是無奈。


    他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自己這個弟弟,到底是怎麽能夠底氣怎麽足的。


    看了一眼依舊值守在外頭的楊傑部將,他的心略略放下,猶豫了一下,將手中長刀放到身旁,轉向楊傑,問道。


    “小傑,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話問出口,楊俊又覺得不妥,因為更準確的說,打從昨天孛都送他們見到楊傑之後,事情的發展,就已經讓他看不懂了。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楊傑到土爾扈特部,是為了挑撥孛都,讓他襲殺也先,以此達到讓瓦剌內亂的目的。


    但是,孛都為人狡猾,並沒有聽信楊傑之言,直接將楊傑交給了也先,楊傑自己也因此身陷令圄。


    從這個消息來看,楊傑的計劃應當是失敗了。


    起初,楊俊也是這麽以為的,這一點,從孛都依舊能夠在瓦剌營中身居高位,毫發無損便可以看得出來。


    到達瓦剌老營之後,孛都和也先等人的熱情宴飲,再到後來設計讓他們出逃,這當中雖然也有蹊蹺之處,但是大抵楊俊都還是能夠明白的。


    畢竟,他們有想要的東西。


    但是,自從見到楊傑之後,一切的發展,就徹底讓楊俊一點也看不明白了。


    首先是孛都的態度,在瓦剌營外,他帶著那麽多的騎兵,一副搜不出來聖旨就將他們所有人全部就地射殺的強硬態度,但是,到了楊傑麵前,卻反而絲毫都不提了。


    好,就算是孛都覺得,他們都在瓦剌的掌控當中,不急於一時,可第二日發生的這一切……


    楊俊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腦筋靈活的人,但是,他相信,就算是換了大哥過來,看到今天發生的一切,腦子也多半會變成一團漿湖。


    疑問太多,楊俊反而不知道該從何問起,隻能這麽含湖的問上一句。


    看著楊俊的神情,楊傑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楊俊到達瓦剌大營之後的一切細節,劉洪都已經對他說的清清楚楚,所以,對於楊俊到底在疑惑什麽,楊傑自然也清清楚楚。


    不過,他卻並沒有挑破,而是沉吟片刻,問道。


    “二哥是想問,為什麽我相信也先會放我們走,而不相信孛都,對嗎?”


    楊俊眨了眨眼,遲疑片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的確有許多疑惑,但是,眼下最關鍵的,顯然就是這個。


    畢竟,他們還在瓦剌的勢力範圍之內,一旦也先變卦,那麽,他甚至都不用派出大軍,隻需派出一支輕騎,將自己的命令傳達給外頭那五百騎兵,就足夠讓他們所有人埋骨草原了。


    於是,楊傑抬起頭,停頓片刻,似乎是在想,該從哪個地方說起,隨後,他開口道。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二哥可以先想想,我被軟禁之處,距離瓦剌老營有數十裏,為何,我能在一夜之間,聯係到也先呢?”


    楊俊一愣,眉頭便皺了起來。


    他今天見到了太多蹊蹺的事,以致於,這一點他壓根就沒有注意到。


    或者說,他下意識的覺得,這根本就不是需要考慮的事。


    楊傑是在瓦剌被關押的,不管是他昌平侯之子的身份,還是挑動瓦剌內亂的謀略,還是他敢於孤身犯險的膽魄,都注定了,他必然會受到也先的重視。


    所以,能夠聯係到也先,是什麽難事嗎?


    原本,楊俊覺得這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但是,當楊傑問出來之後,他細細一想,才發現答桉恰好相反。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剛剛楊傑其實已經說了。


    距離!


    如果說,楊傑是被關押在瓦剌老營當中,那麽,他想要見到也先,肯定不算是什麽難事。


    但是,楊傑是被關押在距離瓦剌老營足有二十裏外的地方,這種距離,除非有人替楊傑專門傳信,否則,楊傑不可能這麽快就聯係到也先。


    】


    可問題就在於,從他到達瓦剌老營之後的種種跡象來看,關於楊傑的事務,也先應該是都交給了孛都來負責。


    從他們入營開始,多日的宴飲,以及後來的追殺,再到帶他們去見楊傑,都是孛都一手包辦的,也先隻在第一日出現過,隨後就沒有再在他們麵前出現過。


    所以,按照道理來講,如果說楊傑找人替他傳信,也應該先傳到孛都的手裏。


    但是,看今天孛都的神色,對於也先的突然到來,他明顯是毫不知情的。


    那麽,問題出在哪裏?


    楊俊將這些日子的經曆回想了一遍,他的腦中突然閃過了兩個畫麵……


    “親衛!”


    “營地當中,負責看守你的,不是孛都的人,而是也先的親衛!”


    他清楚的記得,當初到達關押楊傑的營地的時候,孛都曾提起過,營地中有八百護衛,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也先從自己的親衛當中親自調撥。


    而且,他還想起,那個時候入營的時候,孛都是憑借著手中的令牌,才得以順利入營。


    這也就意味著,至少關押楊傑的營地,事實上,孛都並不能夠完全掌控。


    相反的,從他入營還需要令牌這件事情上來看,便可看出,這營地中的八百護衛,他們有自己的獨立性,換而言之,隻有也先能夠指揮他們。


    既然如此,那麽,他們能夠越過孛都,直接聯係到也先,也並不是什麽稀奇的是。


    而且,更重要的是……


    “看來二哥也想到了。”


    看著楊俊的表情,楊傑笑了笑,道。


    “孛都和也先的關係,並不如看起來那麽好!”


    楊俊輕輕點了點頭。


    這一點,其實從今天也先對待孛都的態度,其實楊俊也隱隱有所猜測。


    隻不過,也先素來殘暴,所以,楊俊當時並不能確定,他鞭打孛都的舉動,到底是有其他的用意,還是單純的因為孛都冒犯了他的威嚴。


    畢竟,從孛都這些日子在瓦剌中的地位來看,他仍然是瓦剌權力最大的幾個人之一。


    於是,楊傑收斂笑意,道。


    “我此次到瓦剌來,要做的其實就是挑撥瓦剌內部的關係,孛都將我交給了也先,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但是他卻忘了,也先才是那個最狡猾猜忌的人。”


    “他將我交出去,表麵上也先肯定會對他更加倚重,但是暗地裏,卻必然會多加防備。”


    “這便是我的機會!”


    說著話,楊傑歎了口氣,目光閃動,問道。


    “二哥,你可知道,我為何在諸多瓦剌貴族當中,選中了孛都來去遊說?”


    “這……”


    楊俊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要知道,脫脫不花隻有阿噶多爾濟一個兄弟,但是,也先卻兄弟眾多,並不止孛都一個。


    所以,就算是要選一個背叛也先,又為什麽是孛都呢?


    對自家二哥,楊傑自然是了解的,他也沒有要為難楊俊的意思,所以,自然是順理成章的繼續往下,開口道。


    “其實,此次出京之前,我做了許多的準備,有陛下的旨意在,我不僅翻閱了兵部關於瓦剌的所有公文,還看到了許多密藏於錦衣衛當中的機密消息。”


    “後來離開京師之後,我因為一些緣故,到了大同,還親自拜訪了曾和孛都正麵對陣多次的郭登郭侯爺,多方麵的消息綜合,讓我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


    “什麽結論?”


    楊俊問道。


    楊傑的臉色也變得認真起來,道。


    “在整個瓦剌當中,孛都如果要篡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從各種消息來看,此人有幾個特點。”


    “其一,詭計多端,心思深沉,其二,人脈廣闊,頗受各部貴族擁戴,其三,瓦剌為數不多的萬人部落之一,土爾扈特部,已經漸漸在他掌握之中……”


    “當然,還有最後一個特點,他在瓦剌當中,位高權重,頗受也先的倚重和信任!”


    前頭的楊俊還能聽得懂,但是這最後一句話,卻將楊俊徹底給搞湖塗了。


    躊躇片刻,他開口問道。


    “既然孛都是最受也先信任的,那你還……”


    那你還敢去扇動他背叛也先,這不是妥妥的送死嗎?”


    看著楊俊話說了半句的表情,楊傑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搖了搖頭,他道。


    “瓦剌和韃靼不同,脫脫不花此人誌大才疏,底下有野心的人很多,當然,這或許和也先的存在有關,但是無論如何,想要在韃靼挑撥內亂,並不困難。”


    “但是,瓦剌不同,也先此人,殘忍狠毒,狡猾不已,他對於瓦剌各部的控製力非常強,所以,即便是有人對他不滿,存有野心,也絕不敢被人發現,否則,迎來的必然是滅頂之災。”


    “所以,除非是在瓦剌位居高位之人,否則,不可能知道,到底誰是那個可以扇動的人……”


    這話越說,楊俊越覺得湖塗。


    既然不知道誰是那個可以扇動的人,那楊傑怎麽就敢,貿貿然的到土爾扈特部去呢?


    顯然,楊傑也看出了他這個疑問,於是,停了片刻,楊傑解釋道。


    “二哥,你還是沒明白,孛都想不想反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所有的瓦剌貴族當中,一旦反叛,最有可能成功的那一個。”


    “許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孛都如果想反,那自然好,如果他不想反,那也無妨,逼他反便是!”


    說此話時,楊傑的臉上,罕見的閃過一絲霸氣。


    遙望著瓦剌的方向,楊傑目光透過夜幕,不知落向了何處。


    片刻之後,他重新望著楊俊,聲音澹然,道。


    “二哥,其實從我踏進土爾扈特部的時候起,結局,就已經注定了,無論孛都如何掙紮,這場棋局,他都注定隻是棋子,成不了棋手!”


    楊俊愣了愣,這麽多年了,他還是頭一次,在楊傑的眼中,看到這種充滿自信的光芒。


    草原一行,他的這個弟弟,好像確實是不一樣了……


    但是,也隻是短短的片刻,楊傑身上的自信和霸氣,就收斂了起來,恢複了平時的溫弱樣子,笑著道。


    “二哥不是問,為何我不相信孛都,而相信也先會放我們走嗎?”


    “其實很簡單,當初,孛都為了證明自己對也先忠心不二,將我交給了也先。”


    “原本,也先要殺了我,但是,我告訴他,我可以為他騙來一道聖旨,有了這道聖旨,他便可以要挾大明,獲取更多的好處,所以,他才願意把我留下。”


    “但是,這並不在孛都的意料之內。”


    “也先想要聖旨,是僅僅想要聖旨而已,他為人狡詐,但是,同時也很謹慎,對於他來說,殺不殺我其實不重要。”


    “相反的,在父親率軍到達宣府之後,他就必須要考慮一點,那就是,殺了我,父親會不會一怒之下,不顧朝廷之命,起兵攻打瓦剌。”


    所以說,所謂威懾,便是如此!


    楊王之名,聲震邊境,並不隻是說說而已。


    對於大明來說,固然不想在這個時候開戰,但是,對於瓦剌來說,又豈非一樣?


    如今韃靼雖然內亂,但是,仍有部落在和瓦剌開戰當中,一旦這個時候楊洪率軍攻打瓦剌,那麽,也先必然陷入兩方交戰的困境當中。


    此前的紫荊關一役,瓦剌本就損失慘重,一旦再雙線作戰,壓力必然劇增。


    因此,也先雖然想殺了楊傑,但是,卻也要考量這其中的風險。


    聞聽此言,楊俊的臉色也有些複雜,道。


    “此皆陛下天恩,小傑,此前大哥來時,曾對我說過,此次調動京營,是陛下一力堅持,中旨直發,甚至不曾經過朝議,若非如此,父親不可能如此順利的重披戰甲。”


    “是啊,天恩浩蕩,萬死難辭啊……”


    楊傑歎了口氣,片刻之後,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遠處的瓦剌方向,道。


    “所以,我這一趟,豈能白來?”


    “二哥,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時候,孛都的日子,怕是不怎麽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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