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下了早朝,如常舉行了經筵講讀。


    朱祁鈺按部就班的用了午膳,小憩片刻,開始處理朝政。


    於謙是個有分寸的人,他將軍報直送禦前,就是看出了,天子沒有要阻攔此事的意思。


    所以,朱祁鈺也就順水推舟,當廷讓成敬把軍報讀了出來。


    不得不說,這個消息一出,可謂是舉朝歡騰,群臣奔走相告,短短半日的時間,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朝野上下,無論是大臣還是普通的百姓,都在為君父即將歸朝而感到高興。


    但是歡欣之下,卻也重新醞釀著不平靜的風波。


    成敬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將手裏的奏本放在禦案上,稟道。


    “皇爺,禮部胡尚書進了新的儀注。”


    略停了停,眼瞧著天子張開了眸子,成敬又補充道:“沒送內閣,直接遞進來的。”


    聞言,朱祁鈺臉上總算是提起了些興趣,抬手將奏本翻開,掃了一遍,瞧見上頭果然沒有內閣的票擬,便笑了笑道。


    “他倒是不怕得罪人……”


    三品以上的官員,基本上都有直奏之權,這是和早朝製度直接相關的,能上朝就代表能直接見到皇帝,也就可以越過所有的部門,直接呈遞奏本。


    但是事實上,真正會這麽做的人不多。


    早朝是用來商議政務的,直接呈遞奏本,相當於突然襲擊,這種局麵下,朝臣們摸不清楚路數,大概率會暫時擱置,拖延下去。


    大事直接遞上去又決定不了,小事直接遞上去,天子也煩,還得罪內閣那些負責票擬的老大人,可謂吃力不討好。


    不過,這次禮部的這本奏疏,情況又不一樣。


    這兩個月朝堂雖然平靜,但是也不是沒有爭執,圍繞的核心一點,就是關於太上皇的迎歸儀注。


    胡濙是個一點就透的老狐狸,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他心裏跟明鏡似的。


    所以,那天得了吩咐之後,他回去就召集了禮部的堂官,一絲不苟的製定了一套無比複雜的“迎歸”禮節。


    但是誰料到,奏本遞到了內閣,卻遭到了反對。


    至於理由,也很有意思,覺得儀程太過繁複,勞民傷財,認為隻需出迎至東安門即可,同時,祭天,祭祖也都可免去。


    這件事情,在朝堂上著實吵了兩次。


    胡濙得了朱祁鈺的授意,自然是堅持的很,擺出了“兄弟情深,孝悌有義”的理由。


    但是,依舊有不少的大臣,持反對意見。


    內閣算是相對比較溫和的,隻是提出儀程繁複,勞民傷財。


    翰林院這邊,就更加直接,認為區區迎複之禮,如此鄭重過於逾製,不合禮法。


    當然,還有更尖銳的意見,來自於科道官員。


    他們毫不避諱,直接指責禮部,此舉是在給太上皇難堪!


    要知道,太上皇南歸,固然是喜事,但是,說到底,那也是因為土木之敗,被人虜去,大明費了千辛萬苦的努力,才最終接了回來。


    值得高興不假,但卻不值得炫耀。


    “……陛下及太上皇兄弟之情,臣等敬佩不已,然凡事皆有限度,太上皇雖得南歸,但非凱旋而回,實則千辛萬苦,方得天家團圓。”


    “禮部所擬儀注,恭請陛下率眾臣出迎京郊,浩浩蕩蕩,驚動萬民,祭天拜祖,聲勢浩大,此非禮敬太上皇,實乃暗含羞辱之意,伏惟陛下明鑒,莫受其擾。”


    禮部的奏本剛上廷議,朱祁鈺就接到了各種各樣的奏本,表示反對的態度。


    有委婉的,也有直接的。


    朝廷當中,畢竟還多的是敢說實話的人。


    但是,胡濙也不是好惹的,老大人曆仕數朝,平時不發脾氣,可不代表自己軟弱可欺。


    當著早朝上,直接就一條條駁了回去。


    那架勢,一點都不像是平時睡不醒的樣子。


    於是,最終吵著吵著,事情就隻能暫時擱置下來,畢竟也不是什麽著急的事情。


    可現在不一樣了,隨著這份軍報的發回,太上皇的歸期已經有了確定的日子。


    這件事情就不能拖下去了。


    剛剛在早朝上,軍報讀完之後,朱祁鈺倒是問了問禮部,有沒有修改後的儀注呈上。


    當時,胡濙還沒什麽反應,隻說禮部還在商議。


    結果轉頭下了朝,立刻就送了過來。


    而且,比上次呈上來的,還要複雜繁複的多!


    這明顯是早就準備好了。


    但是,他老人家不在早朝上拿出來,也不經內閣呈遞,擺明了自己的態度就是……


    老子懶得跟你們這幫人多廢話,迎歸儀典禮部就是要這麽搞,愛咋咋地,不服憋著!


    成敬在一旁垂手侍立,一邊將天子麵前的茶盞重新沏滿,一邊說道。


    “皇爺您不知道,這奏本是大宗伯遣了禮部的郎官,直接送到奴婢手裏的,也不知那郎官是不是得了吩咐,偏巧在奴婢去內閣取奏本的時候,將奴婢攔下。”


    “當著內閣諸位大人的麵,直接說這是大宗伯呈上的儀注,要直送禦前,當時內閣的幾位先生,臉色可都不好看的緊,這一回,大宗伯可是將他們得罪狠了。”


    聞言,朱祁鈺倒是搖了搖頭,有些哭笑不得。


    這個老狐狸,倒是會趁機抖威風,而且不得不說,這個威風抖的,很有水平。


    儀注的事情,是朱祁鈺吩咐給禮部的,但是,他也並沒有強壓著朝議,非要通過這件事情。


    朝堂上多的是明眼人,迎歸太上皇固然可以鄭重一些,但是太過鄭重,意味可就變了。


    所以這件事情,朱祁鈺如果出麵強壓,通過倒是沒什麽問題,但是流言蜚語,總是會穿起來的。


    可是現在,胡濙全都將這些壓力承擔了下來。


    從頭到尾都是禮部在忙活,奏本是禮部上的,朝議上是禮部去吵的,爭執不下的時候,是禮部“堵著氣”越級上奏。


    胡濙此舉,故意在落內閣的麵子,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他這位老人家臉上掛不住,去找場子來了。


    他這是在給朱祁鈺遞台階!


    胡濙畢竟是數朝老臣,鬧成這個樣子,哪怕為了安撫,作為天子,出於不能寒了老臣之心的念頭,順水推舟的準了奏本,才是應有之意。


    看似衝動,但是實際上,既完成了天子的吩咐,又趁機抖了威風,讓人知道,他這個看似綿軟的禮部尚書,也不是好欺負的。


    與此同時,朱祁鈺這個天子,哪怕看透了一切,還是得要承他的人情。


    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功底!


    提起手中的朱筆,在儀注上批了個“準”字,朱祁鈺轉手將奏本遞給成敬,道。


    “命內閣擬旨去辦吧。”


    當然,該和的稀泥還是要和的,內閣被這麽明目張膽的落了麵子,也是要安撫一番的。


    於是,沉吟片刻,朱祁鈺又道。


    “另外,傳下命去,就說禮部尚書胡濙朝上失儀,罰俸一月,內閣諸臣行事恭謹,各賞紵絲一匹,羅絹二匹,銀五十兩。”


    說到底,胡濙就是捏準了,不管他鬧成什麽樣子。


    到最後,朱祁鈺這個天子,都會出麵幫他收拾手尾的。


    成敬匆匆離開,轉回到內閣去傳旨。


    隨即,懷恩從外頭走了進來,臉色有些為難,俯身道。


    “皇爺,剛剛慈寧宮和景陽宮同時遣人傳過話來,讓您過去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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