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思緒從往事中拉回來,朱祁鈺對於舒良所說,卻不置可否。


    相反的,他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眼前的奏本上,罕見的對著舒良招了招手,示意他將奏本拿過去。


    舒良自然是毫無猶疑,天子讓他看,他便看。


    這並非是一本奏疏,而是好幾本,但是內容,基本上都和官吏的升遷轉調有關的。


    頭一本是內閣次輔俞士悅所上,舉薦吏部侍郎項文曜轉遷兵部侍郎。


    第二本是兵部尚書於謙所上,舉薦兵部侍郎俞山遷任吏部侍郎,同時,舉薦武庫司主事方杲任武庫司郎中,舉薦巡邊禦史洪常為武選司郎中,舉薦車駕司主事叚寔為職方司郎中。


    隨後第三本,剛好便是工部尚書陳循所上,舉薦翰林侍讀徐有貞,遷任工部都水司郎中。


    這幾本是主要的,剩下還有幾本,上奏的都是科道官員,內容則基本都是彈劾於謙結黨謀私,欲視兵部為私器的。


    因身在禦前,舒良不敢耽擱,快速的翻看了一番,重點看了內閣的票擬和上奏的大臣。


    旋即,心中便略有了方向,沉吟片刻,他開口道。


    “皇爺,奴婢記得這位徐大人之前曾隨陳尚書治水,甚有功績,想來轉調到工部,應當是最合適不過的。”


    顯然,舒良覺得之所以給他看這個,是為了徐有貞。


    但是,朱祁鈺卻搖了搖頭,道。


    “徐有貞暫且放一放,讓他去都水司不合適。”


    陳循對於這個學生,還是比較上心的,他雖然不會為了徐有貞竭力相爭,但是,趁著朝堂上人事調動頻繁的時候推上一把,還是可以做到的。


    當然,大概率是因為,徐有貞在找李賢之前,曾經旁敲側擊的打聽過天子和太上皇的一些事情,讓這位老大人猜到了些什麽,所以想著拉上一把。


    但是,對於徐有貞,他既然如此熱心仕宦,並且,敢冒險走這條路,將他放到都水司,豈不是浪費人才?


    這樣的人,合該處於風暴中心才對!


    打從舒良稟報說徐有貞有這個心思的時候,朱祁鈺就對他的去處有了打算,他想要顯貴,那麽,給他又何妨?


    否了徐有貞去都水司的調動,朱祁鈺繼續說道。


    “朕想讓你看的,是前頭俞士悅和於謙的奏本。”


    舒良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側頭看了看成公公,卻發現成公公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要說執行天子的命令,舒良自然是拿手的很,但是,對於政務方麵,他心裏清楚,自己還欠缺很多。


    因此,舒良罕見的在禦前思索了好大一會,方謹慎的道。


    “稟皇爺,依奴婢看,於少保的此番舉動,大略是為了接下來整飭軍屯做準備,但是,禦史們說的也沒錯,一旦這麽調動下來,兵部全成了於少保的親信,成了一家之器,有尾大不掉之嫌,所以,奴婢愚見,覺得不可準。”


    謹慎歸謹慎,但是,舒良心裏明白,天子問他,就是想要答案,無論對錯,都比敷衍了事,模棱兩可要好的多。


    所以,他沒有說什麽當請聖裁,皇爺乾綱獨斷的話,直接了當的表明了自己的意見。


    不過隨即,他就發現,自己似乎說錯的話。


    因為,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旁麵無表情的成敬眉頭一挑,朝他遞來了一個滿意的目光。


    而相對的,天子的眉頭卻擰了起來,歎了口氣,道。


    “這幾道奏本,內閣的意思是要下廷議,但是成敬跟朕說,應該直接駁回,至於理由,跟你說的倒是大同小異。”


    於是,成敬在一旁拱了拱手,道。


    “皇爺,內臣知道清楚於少保的為人,也清楚於少保為何要這麽做,但是,人心經不起試探,何況,勢力一旦結成,有些時候往往不隨一個人的意誌而決定,一旦開了此例,往後朝中恐難收拾,請皇爺三思。”


    朱祁鈺明白,這話是老成之言。


    成敬沒有他前世的經曆,但是,長時間的在司禮監接觸政事,他的眼光是足夠獨到的。


    雖然這兩本奏疏是分開上的,可用意卻昭然若揭。


    於謙,就是想要徹底將兵部握在手裏,結合他前段時間遞上來的軍屯的奏本,這位兵部尚書想要做什麽,並不難猜測。


    但是,事情往往並不是這麽簡單的。


    就單說軍屯這件事情,誰能保證於謙的策略一定就是對的,真的通過了他的奏疏,這些被提拔上來的人受於謙的恩惠,自然對他的指令唯命是從。


    那麽,一旦於謙犯了錯,就等於整個兵部犯了錯,這麽一個六部之一的中樞部門,全力運轉之下形成的錯失,會對朝局產生多大的影響?


    其次,風險上該如何把控?


    成敬和舒良說的都很謹慎,但是意思也很清楚,兵部的手中握有簽發堪合的調兵權,如果說整個兵部全都是於謙的人,那麽於謙一旦有什麽別的心思,欺上瞞下,違規操作調動軍隊,那麽又該如何?


    縱然所有人都相信於謙不會這麽做,但是,萬一呢……


    退一萬步講,就算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那以後呢?


    權力放出去容易,收回來可就沒那麽簡單了,現在的局麵,於謙為了根治軍屯的痼疾,要把兵部徹底抓在手裏。


    那麽以後呢?


    如成敬所說,勢力一旦聯結起來,很多時候,是不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到時候,兵部自成一體,外來的官員再調進去,被孤立被排擠,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這種種問題,都不是小事,所以,從理性的角度來說,的確,直接駁斥是最好的辦法。


    至於軍屯的事情,朝廷這麽多年不也過來了,螺螄殼裏做道場,本就是朝中大臣該有的功夫。


    見天子的臉色仍有些猶豫,成敬想了想,接著道。


    “皇爺,關於這件事情,內臣還有一事要稟。”


    朱祁鈺偏了偏頭,征詢似的望著成敬,於是,成敬方繼續道。


    “此事和內閣有關,這幾道奏本說的都是一件事,所以當時,內閣是合起來一並舉行了閣議的,當時,內臣在旁聽著,過程……和旁的閣議都不一樣。”


    這下,就連舒良也來了興趣。


    他雖然不會主動幹涉政務,但是作為東廠的提督太監,這種秘辛,自然知道的越多越好。


    但是這話帶著猜測的意味,所以,成敬也顯得很謹慎,道。


    “尋常的閣議,內閣的幾位老大人雖不說全都是意見相左,但總會有不同的態度,但是,這一次的閣議,卻顯得格外的順利,俞次輔便罷了,他既隨於少保上了奏本,想來二人私下裏定有交流。”


    “但是,其他的諸位閣臣,包括首輔大人和朱閣老,都罕見的保持了一致,那就是上廷議,所以,內臣覺得……”


    “內閣想把事情鬧大!”


    後麵的話不是成敬說的,而是朱祁鈺說的。


    這件事情,現在已經在朝中引起了頗大的風浪,若是朱祁鈺駁斥了這本奏疏,那麽一切自然風平浪靜。


    但是,若是真的到了朝會上,那麽,禦史科道官員的彈劾,必然會淹沒於謙,到時候,即便真的通過了,對於謙的威望來說,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所以,從這個層麵上來說,成敬其實是好意。


    他心裏清楚,天子對於謙是看重的,所以,他才會如此規勸。


    至於內閣這麽做的出發點,其實也很容易理解。


    雖然作為調和內外的機構來說,內閣的職責應該是盡量維持朝堂的穩定,保證內外朝的溝通順暢,平和。


    但是,這件事情並不容易。


    一旦於謙的提議通過,兵部成了鐵桶一塊,針插不進水潑不透,那麽,之後在朝廷之上,涉及到兵部的政務,處理起來就會非常棘手。


    到時候,坐蠟的還是內閣自己。


    所以,保證外朝沒有尾大不掉的大臣或者衙門,也是內閣要做的事情,這並不是什麽擺不到台麵上的理由,所以,哪怕心照不宣,但是內閣也沒有刻意要遮掩的意思。


    當然,從客觀上來說,他們這麽做,的確是有坑於謙的嫌疑。


    但是,這位於少保既然敢這麽做,自然要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


    而從朱祁鈺的角度出發,他即便明白內閣的用意,也不能對他們苛責什麽,每個衙門有每個衙門的職責,如果內閣不這麽做,反倒是不稱職的。


    當然,如果他不想鬧成這個樣子,也很簡單。


    就像成敬所建議的那樣,直接將於謙的奏疏駁回,一切便自然會消弭於無形之中。


    所以,從現在的局麵上來看,無論是從風險上,還是從保護於謙的角度上來講,似乎,最好的選擇就是駁回。


    但是……


    搖頭笑了笑,朱祁鈺忽然便想明白了,於是,他轉頭對成敬問道。


    “成敬,朕問你,整飭軍屯,是於謙要做的事,還是朝廷要做的事?”


    這……


    成敬顯然意識到了什麽,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自然是朝廷的事,但是……”


    “朝廷的事,就是朕的事!”


    朱祁鈺打斷了成敬的話,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似乎覺得坐著有些憋悶,起身走出殿門,迎著撲麵而來的冷風,立在廊下,看著銀亮的月光灑在積雪上,星光熠熠。


    他似乎是在回應成敬,又似乎是在回應自己,道。


    “這件事情,於謙沒有做錯,內閣沒有做錯,科道也沒有做錯,錯的,是朕!”


    聞聽此言,成敬和舒良頓時大驚,連忙拜倒在地,道。


    “陛下,內臣有罪。”


    然而,朱祁鈺卻擺了擺手,道。


    “不,你說得對,這兩道奏疏真的通過了,兵部會尾大不掉,所以,內閣要製衡是對的,科道彈劾於謙,也是在履行職責,但是於謙,也沒做錯。”


    “軍屯糜爛至此,非鐵腕手段難以整飭,於謙上了這道奏疏,就是將壓力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無論最後成敗,他都不會有好的名聲。”


    “於廷益,是正臣,這一點,朕清楚!”


    說這話,朱祁鈺忽然轉過身來,背對著月光,柔和的臉龐映照在宮燈的光芒下,顯得頗有幾分昏暗的看不清楚神色。


    但是,舒良和成敬跪在地上,卻依稀能從天子口氣的變化當中,聽出了一絲淡淡的遺憾和愧疚。


    天子說:“這份擔當,是於謙心中的道,可……這原本應該是朕的事,可現在,卻全壓到了於謙的身上,此,朕之過也!”


    前世的時候,於謙同樣一步步的坐大,以至於到了最後,因為於謙的權勢,君臣疏離,朱祁鈺對他多加防備。


    但是,彼時的朱祁鈺,還沒有意識到一點。


    於謙之所以變成最後朝堂敬仰的於少保,一道手令,千裏之外的將領便要戰戰兢兢,最大的原因是,他這個天子過於孱弱。


    作為一個從沒有接受過儲君教育的藩王,那個時候的朱祁鈺,對於朝政極其不熟稔。


    他能夠依靠的,隻有這些大臣,於謙,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他必須放權,於謙也必須攬權。


    唯有如此,才能讓當時瀕臨破裂的大明神器,重新恢複元氣。


    捫心自問,如果說於謙從一開始就和光同塵,不那麽出挑,南宮複辟之後,被第一個清算的絕不會是他。


    而且,以當時的局麵,即便沒有南宮複辟,以朱祁鈺對於謙的防備,他遲早也會被閑置打壓,再嚴重的話,甚至可能會……


    但是,如今不一樣了。


    朱祁鈺不是當初麵對朝政無所適從的朱祁鈺,於謙,卻依舊是那個一身擔社稷的於謙。


    所以,錯的不是於謙,是朱祁鈺這個天子。


    或許在一年前,他還能有理由說,自己剛剛登基,手中無人可用,需要於謙這樣的大臣頂在前台。


    可如今,他手下雖不說是人才輩出,但也用不上於謙來替他承擔這滿朝的壓力。


    垂拱而治的聖天子當得久了,讓朱祁鈺都忘了,有些事情,本就是天子該有的擔當。


    邁步回到殿中,在禦座上坐下,提起朱筆在兩本奏疏上寫了幾行字,隨後,將奏疏放到成敬的麵前,道。


    “傳旨,準於謙所奏,命兵部侍郎俞山調任吏部,擢武庫司主事方杲任武庫司郎中,擢巡邊禦史洪常為武選司郎中,擢車駕司主事叚寔為職方司郎中。”


    “準俞士悅所奏,命吏部侍郎項文曜調任兵部。”


    “另擢吏部員外郎沈敬為武庫司郎中,命東閣大學士李實為兵部侍郎。”


    “以項文曜,李實二人,同佐尚書於謙,兼理部務。”


    這一連串的官員調動,眼花繚亂,成敬帶過來的兩個小內侍飛快的記錄下來,還沒消化結束,就聽見天子又將一本奏疏遞了過來,道。


    “準於謙此奏,將奏疏明發各衙門,詔命兵部,在朝廷封印之前,製定出詳細的方案,呈遞禦前,年後開印將方案下廷議討論。”


    成敬將奏疏接過來一瞧,果不其然,是於謙之前所上的那本《請整飭軍屯疏》。


    原本,成敬以為,這本奏疏會在明天過後,再另找機會在朝堂上討論。


    但是,天子這話的意思竟是,不再朝議是否要大力整頓軍屯,而是直接由兵部牽頭擬定方案,進入具體的操作步驟討論階段。


    聖心已定,自然言出法隨!


    長長的吐了口氣,成敬躬了躬身,輕手輕腳的退下。


    不出意外的話,這些詔諭,會在明天傳遍朝廷。


    加上明天要廷議的太子之事,可想而知,明天的朝堂,會掀起何等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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