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傑在哪?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此次楊傑到宣府,明麵上是為了遴選府軍前衛,但是實則,是暗中潛入了草原,去尋韃靼濟農阿噶巴爾濟,撬動草原戰局。


    這個任務極為艱巨,自然,也須得隱秘。


    起碼到目前為止,整個宣府,知道這件事情的,就隻有楊信一個人,就連陶瑾,也隻是隱約知道,楊傑不在城中,但是具體去了何處,去做什麽,他也並不清楚。


    因此,聽聞金廉問起此事,楊信下意識的還是謹慎了幾分,道。


    “尚書大人,舍弟自然是在府中養病!”


    倒不是他蓄意想要欺瞞,而是這件事情若是泄露出去,第一個受到威脅的人,就是楊傑。


    所以,哪怕麵對的是金廉,楊信也隻能選擇否認。


    見此狀況,金廉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了過來,他倒是也沒有感到不悅,隻是繼續道。


    “楊副總兵不必諱言,老夫知道,楊鎮撫使並不在城中,而是帶著陛下的密旨,去了草原上。”


    見楊信依舊沉默不語。


    於是,金廉從袖中拿出了一封書信,遞到了楊信的麵前,道。


    “這是當初楊鎮撫使到大同城來見老夫時留下的信,你一看便知!”


    楊信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兄楊信親啟’幾個字映入眼簾,字跡娟秀幹淨,正是楊傑的字跡不錯。


    在這封信中,楊傑說了兩件事。


    一是他到大同去要做的事。


    楊傑借道大同,找了兩個人,第一個人是金廉,將搜集到的任禮在甘肅的一幹罪證交了出去,此舉是為了徹底按死任禮,解決楊家的後患。


    第二個人是代王,是為了說服代王支持整飭軍屯,以恢複楊家的聖寵。


    這件事情,楊信是知道的,當初搜集任禮的罪證,還是他派人做的。


    但是,楊傑說的第二件事,就連楊信也感到意外了。


    按理來說,他應該把罪證交給金廉之後就離開,去做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卻並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將自己到草原上要做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告訴了金廉。


    並且,用說服代王作為交換,希望金廉能夠在整飭軍屯結束之後,繼續留在宣府……


    信到這裏,就結束了。


    楊傑並沒有說,他讓金廉留下來做什麽,但是,卻在信中說了,希望楊信能夠配合金廉的一切行動,並保護好金廉的安全。


    看完了信之後,楊信沉吟了片刻,方道。


    “尚書大人既然知道舍弟肩負重任,也應該知道,這件事情十分隱秘,楊某所做的,也隻是替舍弟遮掩行蹤,擋下一切窺測的目光,至於,舍弟如今身在何處,楊某的確不知。”


    這話說的十分誠懇,因為……楊信說的就是實話。


    楊傑自幼就是個有主意的人,這件事情,又是得了聖上密旨,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甚至於,楊傑會對金廉道出此事,都讓楊信覺得意外。


    事實上,自從楊傑離開宣府之後,這幾個月以來,他都沒有收到過任何的消息。


    聞聽此言,金廉也皺起了眉頭,顯然,楊信的回答讓他也感到有些意外,憑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楊信並沒有騙他。


    可是……


    “不瞞楊副總兵,當初楊鎮撫使來尋老夫,我們約定好,最遲八月,老夫會抵達宣府。”


    “到時候,楊鎮撫使回派人給老夫回信,可是如今……”


    如今已然是八月底了!


    楊信的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如果說,楊傑和金廉約定的時間是八月的話,那麽說明,楊傑要做的事,八月便能做完。


    但是現在,時間到了,可人卻沒回來,而且,絲毫的音訊都沒有,難道說……


    一念至此,楊信直起身子,抬頭望著金廉,開口問道。


    “金尚書,楊某冒昧,想問一句,舍弟到底托付給您的,是什麽事?”


    楊信是個有分寸的人,同時,也是個十分具有政治眼光的人,這一點,恰恰才是楊洪最看重他的。


    事實上,看完剛剛的那封信,楊信就知道,楊傑和金廉之間,一定還有什麽秘密約定。


    不然的話,堂堂的六部尚書,奉旨出京的欽差大臣,會因為楊傑的一個請求,而遷延在邊境這麽久?


    要知道,剛剛金廉隻說楊傑讓他留在邊境,但是,卻沒說為什麽要留下來……


    之前楊信沒有問,是分寸。


    但是現在,涉及到楊傑的生死問題,他必須要獲取最全麵的信息,才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帶兵打仗之人,鮮少優柔寡斷。


    思量清楚之後,楊信便也不顧那麽多,直接開口詢問。


    果不其然,這句話問出之後,金廉的臉色也有些為難,沉吟片刻之後,他方道。


    “當初,楊鎮撫前來與老夫商談時,說是他入草原一事,雖是隱秘,但是,他出京之前得了陛下允準,所以對老夫和盤托出。”


    “後來,他希望老夫能夠借整飭軍屯一事在邊境久候些時日,此事非同小可,老夫不敢貿然答應,所以上了密奏,請示陛下。”


    “老夫畢竟是刑部尚書,久離京中並不妥當,雖然說整飭軍屯一事繁瑣複雜,但是,在邊境盤桓這麽長時間,到底也是因得了陛下的允準。”


    這番話看似有些答非所問。


    但是,其實卻已然回答了楊信的問題。


    楊信問楊傑到底托付給了金廉什麽事,金廉卻回答,他之所以能夠在邊境盤桓這麽久,除了是要處理軍屯的事務,更重要的是,得了天子的允準,要配合楊傑行事。


    這話的意思就是,楊傑托付給他的事,天子是知道的。


    正因為是天子的意思。


    所以,這件事情沒有天子的準許,是不能透露出來的。


    楊信的雙眉緊緊的絞了起來,顯然,金廉的這番話,不僅沒有減輕他的擔憂,反而讓他更加擔心了。


    想也知道,天子交托的事情,絕不會是簡單容易完成的,說是千難萬險也不為過。


    楊傑素來身子孱弱,長途跋涉本就讓人擔心,現在還肩負著這樣的重擔……


    長長的歎了口氣,楊信起身抱拳行禮,隻道。


    “多謝尚書大人告知,大人放心,楊某會即刻安排人手,潛入草原各部落探查消息,一有所得,必定立刻通報大人!”


    楊信是個明理之人,金廉既然這麽說了,他若再問下去,就是為難人了。


    不過,不問不代表他不管這件事。


    金廉既然不能說,那麽,他就自己去查。


    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楊傑的行蹤。


    雖然不知道楊傑肩負的另一項秘密之事是什麽,但是終歸,一定是和草原有關。


    至少,楊信能夠確定的是,他此去的一項重要任務,是挑動草原內部不和。


    有這個線索在,想必是能查出些東西來的。


    宣府乃是重鎮,楊家在此地經營多年,和虜賊的交鋒,可遠遠不是明麵上的守城交戰這麽簡單……


    見此狀況,金廉眼中也閃過一絲讚許。


    不得不說,楊信的確是個知情識趣的人,這麽快就洞悉了他的來意。


    “既然如此,老夫就靜待佳音了。”


    “不瞞楊副總兵,如今邊境各處整飭事宜,已在穩步推進當中,這件事情是國之大政,不可遷延,一旦事畢,老夫需要盡快趕回京師,所以……”


    “楊某明白。”


    楊信點了點頭,麵色有些凝重。


    他清楚金廉的意思,不論楊傑肩負的重任是什麽,但是總歸,重不過整飭軍屯的大政。


    為了整飭軍屯,朝廷投入了無數的人力物力,從最開始籌備到現在,足足一年多的時間,上至天子,下至地方官員,巡查禦史,都在為此事奔忙。


    金廉或許可以坐鎮宣府,但是,他不可能遲遲不回京師,哪怕,這件事情是得了天子準許的。


    事實上,到了六部七卿這樣的地位,很多時候,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心。


    就算不提金廉出京的這大半年,刑部積壓的政務,單說是長期遠離政治中心,對金廉也不是好事。


    何況,將這麽一位七卿重臣長久放在邊境,如果沒有重大的政務的話,既是對政治資源的巨大浪費,也會讓朝野上下引起不必要的流言。


    而母庸置疑的是,楊傑當初之所以去找金廉,必定是有需要金廉坐鎮,才能處理的了的事情。


    一旦金廉走了,那麽,即便是楊傑回來,那麽,事情恐怕也辦不成了。


    擰著眉頭思索了片刻,楊信開口問道。


    “敢問尚書大人,整飭事宜大概還需要多久結束?”


    “兩個月!”


    金廉歎了口氣,道。


    “邊境這邊的事情,攤子頗大,所以處理起來並不容易,但是,有賴前期兵部和都察院做的準備足夠充足,所以,隻要下了決心,想要處置起來,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


    “而且,楊副總兵應該也聽說了,陛下剛剛拔擢了大理寺卿杜寧,命他巡撫陝西,山西等處。”


    “他此次前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要和老夫合力,將最後的手尾收拾掉,所以,時不我待啊!”


    兩個月嗎……


    楊信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抬頭望著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罕見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


    京城,文華殿。


    距離那次鬧得沸沸揚揚的朝會已經過去小半個月了,這段時間,朝堂上倒是平靜的很。


    倒也沒法不平靜,殿試一桉,雖然天子隻罷免了一個閣臣和一個早就已經注定出局的蕭鎡。


    但是,這件桉子涉及的大臣,內閣兩個,六部六個,個個都沒逃脫責罰,就連內閣首輔王翱,都跟著受了牽連。


    這種狀況之下,自然是誰也不敢再觸天子的黴頭,都老老實實的窩在衙門裏幹活。


    當然,要說這場朝會得利最大的,那自然是前大理寺卿,如今的右都禦史陝西巡撫杜寧。


    不過,不知為何,這位杜巡撫,最近似乎也十分低調,自從接了旨意,拿到吏部的調令之後,除了交割大理寺的事務,基本上不怎麽出門。


    有上門道賀的人,也隻是簡單招待,甚至連宴飲都不留,倒是引得頗多和他交情不錯的同僚有所微詞。


    但是,對於這些聲音,杜寧卻顯然並沒有受到什麽影響。


    站在文華殿外,杜巡撫穿著禮部剛剛送來的,嶄新的二品緋袍,心緒萬千。


    不出意外的話,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要遠離這個,象征著整個大明政治中心的地方了。


    自從那天和陳循談過之後,杜寧雖然仍然不知道所謂的‘自己的為官之道’到底是什麽。


    但是,也總算是咂摸出來了一點屬於自己的味道。


    應該說,杜寧為官二十多年,他當然是有自己的為官之道和處事原則的。


    可既然陳循這麽說了,那便說明,他所認為的為官之道,和陳循所說的,並不是一回事。


    事實上,這也是杜寧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善於自省。


    回府之後,他反複的回想陳循說過的話,最終差不多明白過來。


    陳循所說的為官之道,實際上更準確的說,應該是要真正邁入朝廷重臣的行列,所需要秉持的政治原則,以及作為文臣的最頂端,所需要的格局和政治魄力。


    某種意義上來說,真正能夠位居高位的人,必定是在某個方麵上,做到極致的人。


    六部七卿,加上首輔王翱,一共八個人,其實各有各的堅持。


    就拿對待太上皇這件最敏感的事情來說,這些大臣們,有些是無條件支持天子,諸如王文,於謙,有些持中立態度,如陳循,沉翼,有些明顯就是在和稀泥,如胡濙等人。


    但是,無論是何立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不懼怕展露自己的立場。


    或許,在官階不高的時候,可以和光同塵,左右逢源,但是,一旦想要邁入七卿的行列,就必須要有敢直麵一切風浪的決心。


    這一點,在上次朝會上,也體現的淋漓極致。


    王翱當時麵對的局勢,毫不誇張的說,可堪稱是整個內閣的圍攻,但是,他卻能夠從容應對。


    這份定力和魄力,就非常人所能及!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隻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人其實都有各自做到極致的地方。


    金廉,沉翼,二人實務出眾,刑部和戶部這兩個事務最繁多的衙門,在他們的打理下,井井有條。


    別的不說,金廉這已經是第二次長時間出京了,但是刑部已然運轉有序,這就是本事。


    至於戶部,更不必說,沉尚書的種種作風,雖然頗受議論,但是,朝野上下至少都認為,戶部尚書一職,換了任何人都不會比沉尚書做的更好。


    至於其他人,胡濙就不說了,這位大宗伯的地位,單憑資曆這一條就無可撼動。


    王文脾氣壞,但是,卻對天子忠心耿耿,陳循看似和氣,但是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於謙忠直,名滿天下,陳鎰耿介,且在科道當中威望甚高


    這些,都是他們不可替代的優勢。


    所以實際上,陳循所謂的‘屬於自己的為官之道’,其實更多的是在問杜寧,問他有沒有這種魄力。


    問他,區別於其他的大臣的,對於朝廷來說,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地方,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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