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


    但是,毋庸置疑,這是杜寧想要跨越朝廷重臣這道檻,所必經的路。


    現如今,不是土木之後,朝廷百廢待興的動蕩之時了,隨著天子登基,百官協力,上皇歸朝,太子出閣,整個大明一日比一日更加走上正軌。


    這也就意味著,想要先上位再被考量合不合適的機會,已經不可能再出現了。


    所以,杜寧想要繼續往上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他必須要找到的。


    想明白了這些,杜寧也就明白,為什麽陳循說,能夠教給他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因為每一個到了他這樣地步的朝廷重臣,走的都是不同的路,而且,是不可複製的路。


    或者更直白的說,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獨有的政治理念。


    這種政治理念,是他們長久在官場當中浸yin,由他們踏入官場之後,所經曆的一切,匯聚而成的結晶。


    所以,必然不同!


    正因於此,陳循才會告訴他,出去走,出去看,出去曆練。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很多事情,隻有自己經曆過,才會有真切的感受,隻有自己做過,才會有獨屬於自己的經驗。


    而這一切,到最後會被熔煉在一起,在某個節點上厚積薄發,最終助他一躍成為真正的朝廷重臣!


    這條路,隻能自己走!


    當然,雖然這條路是什麽,現在杜寧還沒有頭緒。


    但是,他本就是聰慧之人,參透謎底之後,大致也有了幾個方向。


    原本,若是清流未受打壓,內閣勢重,那麽,杜寧大概會先入閣成為排名最末的閣臣。


    然後在無數年的政務處理當中,逐漸形成調和內外,平衡各方的政治能力,與此同時,積累足夠的人脈,然後一步步的在內閣遷升,直到成為首輔。


    這條路的缺點是需要漫長的時間來積累,但是優點是一步一個腳印,十分穩健,隻要不驕不躁,不像某徐姓學士一樣過分熱忱宦途的話,熬年頭熬下去,是有很大希望的。


    應該說,這對於杜寧來說,也是最合適的路,因為對他來說,自己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


    他今年才四十七歲,哪怕是在內閣待上二十年,致仕以前,也大有希望能夠成為首輔。


    但是很顯然,如今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不談他已經得罪了王翺,進了內閣絕沒有好果子吃,就單是天子這一關,他就過不了。


    所以,他的機會隻能是在地方。


    想來,天子也是這個用意。


    不過,這中間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就在於,天子想要的,或者說,天子能夠接受的「極致」究竟是什麽?


    所謂君臣平衡,對於個人來說,其實說的,就是這個。


    不出意外的話,這次陛辭,是他出京之前,最後一次見到天子的機會了,等下次回來,就該是接受檢驗的時候了。


    「杜大人,陛下召見,請吧!」


    兩個內宦的聲音,將杜寧從沉思當中喚醒。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杜寧大步向前,邁進了文華殿中。


    「臣右都禦史巡撫陝西兼理大同,山西等處軍務整飭事杜寧,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吏部的調令下達的那一刻起,杜寧就算是上任了。


    因此,在陛辭之時,自然是要用新的官職名稱。


    對於朝廷上的大臣來說,很多事情,從官職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就拿杜寧的這個官職來說,從官階而言,他隸屬於都察院,為右都禦史。


    這一點,和內閣大臣的尚書加銜不同,內閣大臣的加銜,僅僅隻是起到一個彰顯品級的作用,說白了,隻是享受尚書待遇而已。


    他們的本官執掌,是某殿,某閣大學士,領差遣入直文淵閣。


    但是,杜寧的這個官職,右都禦史就是本官!


    所以在得到這個官職的時候,杜寧才會如此不安。


    理論上來說,他現在的身份,就是都察院的長官,和左都禦史陳鎰擁有同樣的權力。


    所謂的巡撫陝西,百姓慣稱為陝西巡撫,實際上並不是官職,而是和入直文淵閣一樣的差遣。


    因此,嚴格意義上,杜寧現在,已經算是半隻腳邁入朝廷重臣的行列了。


    從辦事的性質上來說,杜寧此次出京,和金濂是一樣的。


    都是以中央朝廷二品大員的身份,前往地方辦理具體的事務。


    隻不過,金濂是臨時事務,而杜寧的巡撫差事,是一個相對時間比較長的事務而已。


    這也是陝西巡撫慣常私下被議論為七卿預備役的原因,更準確的說,所謂的七卿預備役,並不是指的陝西巡撫,而是指的右都禦史巡撫陝西。


    當然,大明慣例以左為尊,而朝廷當中,認可的七卿,一般來說,也隻限於都察院的坐堂官。


    所以平時看起來,這種外出差遣和所謂加銜並沒有什麽差別。


    可事實上,這中間的區別大了。


    杜寧的本官是右都禦史,這就代表著,他實質上在大明的序列當中,屬於都察院的掌印官。


    在外出巡撫時,他的命令會以加蓋巡撫關防的形式下達,但是,如果他在京中,那麽以他的身份下達的命令,可以加蓋右都禦史的大印,視同都察院的官方文書。


    這一點,是所謂加銜,不可能做到的。


    直白點說,右都禦史,在左都禦史空缺的時候,是可以直接掌管都察院,而不必經過任何任命程序的。


    但是,加銜就不具備這種權力。


    刑部金尚書出京這麽久了,也沒見內閣哪個加了刑部尚書銜的大臣,敢插手刑部的庶務。


    這就是區別!


    「平身吧!」


    所謂陛辭,字麵意義上來說,就是向皇帝辭行,到地方赴任。


    一般情況下來說,這是一個儀式性的流程。


    當然,作為一方巡撫,尤其是陝西巡撫這樣重要的差事,陛辭更重要的,是聆聽皇帝陛下的托付和教誨!


    穩坐在禦座上,朱祁鈺一抬手,示意內侍搬好墩子,笑容溫和,道。


    「坐吧!」


    「謝陛下!」


    讓杜寧到陝西去,自然是有屬於自己的考量,因此,不止是杜寧自己,朱祁鈺對於這次陛辭,也是十分重視。


    待杜寧落座之後,他沉吟片刻,便開口道。


    「杜卿不日即將赴任,臨行之前,朕有些話,要囑托給你。」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杜寧總覺得,在成為了新的陝西巡撫之後,天子對待他的態度,也多了幾分不同。


    似乎,更顯倚重之意!


    當然,對於杜寧自己來說,他仍然絲毫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拱手開口道。


    「陛下聖訓,臣洗耳恭聽!」


    「不必如此拘禮,坐。」


    朱祁鈺抬手下壓,倒也並不在意杜寧的小小惶恐,而是問道。


    「此番,朕任命杜卿為右都禦史,巡撫陝西,兼理陝西,大同等處整飭軍務事,杜卿可知朕的用意?」


    換了別的時候,杜寧肯定會推辭說不敢擅自揣測聖心。


    但是,眼


    下的場景是陛辭。


    這種場合下,天子對他既是交托,也是考校,這個時候再藏拙,可就是給自己找麻煩了。


    原本,杜寧接下這個差事後,還有些誌得意滿,但是,在得到了陳循的提點之後,他很快就收起了所有的情緒。


    這段時間,他除了按時上下衙,把自己手頭的事務交接出去,剩下的時間,就是找來了兵部關於軍屯的各種文書,在府中仔細研讀。


    甚至,為了此事,他還特意去拜訪了陳循一次,為的就是準備今日。


    略微整理了一下語言,杜寧斟酌著開口,道。


    「臣愚鈍,擅自揣測聖心,請陛下恕罪。」


    「按慣例,僅巡撫陝西之差遣,已是重任,陛下遣臣出京,一加右都禦史之職,二命兼理山西,大同等處整飭軍務事,想來二者是相輔相成。」


    杜寧一邊說著,一邊悄悄打量著天子的臉色,卻見天子麵帶微笑,眼中隱約帶著一絲讚許之色,他的心才稍稍放下幾分,繼續開口道。


    「整飭軍屯乃朝廷大政,推行如今,已是成效斐然,但是,仍有頗多困難需要克服。」


    毋庸置疑,天子派他出京,首要解決的問題,肯定是推行整飭軍屯的大政,但是,這一點差遣當中已經明明白白體現了,隻說這個,怕是要被當成白癡。


    所以,杜寧必須提出更具體的問題和挑戰,短暫的鋪墊之後,杜寧也便迅速進入了正題,道。


    「以臣以為,如今整飭軍屯最大的阻力,一在邊將,二在藩王,此二者其一人數眾多,其二為皇室宗親,皆是棘手之極。」


    「自上次朝會,臣領命出任陝西巡撫後,便調閱了兵部近段時日的往來文書,可以看出,近段時間以來,刑部金尚書已然向朝廷稟奏了許多關於諸邊將的罪證,也處置了一批邊將。」


    「所以,臣竊以為,陛下委臣右都禦史之職,乃是為邊境藩王之事。」


    隨著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之後,杜寧略顯緊張的情緒明顯得到了緩解,繼續道。


    「當初太祖皇帝設十三塞王,以鎮邊境,雖永樂之後,諸王內遷,但是仍有時至今日,尚有秦王,晉王,代王,慶王,肅王,沈王七位藩王,分別鎮於甘肅,寧夏,陝西,山西等處。」


    「就目前的狀況而言,這幾位藩王,便是侵占邊境軍屯的最大得利者,如今代王主動配合,和岷王一起,呈上了府中田冊,此乃利國利民之舉,但是是否有所隱匿,尚需查證。」


    「剩下的七位藩王中,慶王在鎮城,韓王鎮平涼,之前金尚書到甘寧之地察查任禮一案,想來對這幾位藩王侵占軍屯之事如何整飭,已有策略。」


    「那麽,便餘下秦王與晉王,沈王,肅王四府,需要說服其配合朝廷大政。」


    「不過,沈王府,肅王府好說,但是秦王府和晉王府,皆是初封於洪武朝,在兩地根深蒂固,尋常官員難以彈壓,如今的秦王爺,又是陛下尊長,不可輕易冒犯。」


    「金尚書主理邊境整飭之事,須得坐鎮邊境,以防有變,不可擅離,故而,陝西,山西兩處,需有得力大臣前往整飭,方可保朝廷大政推行無虞。」


    「此臣愚見也,請陛下垂訓!」


    既然成了七卿預備役,那麽,就得有這個覺悟,攻堅克難。


    沒瞧見人家於少保,已經出京去對付各地的藩王了,據說這段日子,剛剛到了河南府。


    到那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伊王府抓人,消息傳來的時候,可是把在京城禁足的伊王爺氣的不輕,據說在府中罵了小半日才停歇。


    杜寧既然接下來這個差事,自然得有這個思想準備。


    要是連兩個藩王都不敢麵對,趁早還


    是熄了自己的仕途心思吧。


    聽了杜寧的話,朱祁鈺的臉上倒是浮起了笑容。


    看來,杜寧的確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事實上,這話說得已經夠委婉了,說什麽「陛下尊長,不可輕易冒犯」,純純是給秦王留麵子。


    如今的這位秦王,名為朱誌??,雖是第五代秦王,但是,從輩分上講,卻是初代秦王朱樉之孫,比朱祁鈺的確要高一輩。


    不過,輩分不是最緊要的,緊要的是,這位秦王雖然不是諸王當中最跋扈的,但是,卻是底氣最足的。


    其原因一部分是像杜寧所說的,秦王府和晉王府,自洪武時代初封時,便在太原和西安,迄今已傳承數代。


    還有另一部分,就是在塞王的權力上,兩座王府,尤其是秦王府,保存是最完整的。


    當初太宗皇帝登基後,削諸王護衛,秦王府是寥寥無幾的,並沒有被削除的藩王府邸。


    雖然說,在先帝登基之後,朱誌??主動交出了三護衛的控製權,但是,最終先帝還是給秦府留下了一護衛的兵力。


    這一點,在這麽多的藩王當中,不說是絕無僅有,至少也是十分罕見的。


    朱誌??本人,好古嗜學,不喜武事,所以,在諸王當中的風評還算不錯,但是,因為秦府的勢力龐大,他在地方上的權威也是極重。


    最典型的事件便是,當初陳鎰為右都禦史巡撫陝西時,和秦王府發生了衝突,朱誌??直接一道奏本上達朝廷,將陳鎰攆回了京中待勘,雖然後來查問過後,確認是子虛烏有。


    但是,朱誌??這個秦王在朝廷上分量,也可見一斑。


    除此之外,肅王內遷之後,封地被改到了臨洮蘭州,也在陝西,也就是說,如果不算僅僅名義上歸於陝西的寧夏和甘肅,那麽陝西如今,一共有兩位藩王。


    相對而言,晉王朱鍾鉉年輕一些,但是,涉及到軍屯的問題,隻怕也是難對付的很。


    而且,嚴格意義上來說,大同也屬於山西的範圍內,這也就意味著,山西一省之地,有晉王,沈王,代王三個藩王,哪怕是代王已經鬆了口,可單是晉王和沈王二人,若是聯起手來,隻怕也不比秦王要好對付。


    從如今各地藩王的反應來看,整飭軍屯毋庸置疑,侵犯到了他們的核心利益之一。


    所以,在有限的範圍之內,他們必然會盡全力反抗。


    秦王府和晉王府,又是老牌王府,在地方的勢力龐大,杜寧一出京,就要對上他們,身上所肩負的擔子,實際上並不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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