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姆提卡的黎明,比以往到來的更晚一些。


    或許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晝夜交替上的些微變化與自身無關,但體內流淌著先民榮光之血的艾米,在注視著眼前蒙蒙亮的天際時,心底的沉重與苦悶卻無人可述——自混沌浪潮淹沒永夜長城以來,伴隨著無名者之霧的擴散,一切基於秩序法理所存在的事物,盡皆湮滅,厚重有若實質的霧氣之中,唯有最為深沉的黑暗。


    即便是號稱永恒的曜日,也沒能幸免於難。


    ——世界,失卻了光。


    一道失去的還有溫暖、幸福、與希望。


    困守於黑暗之中的人類,以榮光之血祭祀火種,借由先民所遺留下來的偉大之力,於狹小的天地之中重構日月河山。


    如此,已近千年。


    人類早已習慣了偏安一偶的平靜生活,明明混沌的威脅近在眼前,可大多數人卻一如往昔般庸庸碌碌,執著於自己的一片狹小天地,如同溫水中的青蛙一般,對即將敲響的喪鍾視而不見。


    ——火種的力量正在日益衰弱。


    或許是因為榮光之血在千載的傳承之中已漸漸稀薄,又或許是因為茫茫黑暗之中又發生了某種不為人知的變故,但不管原因如何,秩序力量的衰弱都是不爭的事實,無論是迷霧區的淪陷,還是霧夜的泛濫,都揭示了這一殘酷的真相。


    少年並非唯一窺見這一真相的榮光者,在這條道路上早就存在不計個人生死榮辱的先行者,然而……犧牲所換來的隻有累累屍骸,火種之外的至深之夜,一如往常的保持著令人心悸的緘默。


    他們的犧牲毫無價值。


    或許唯一帶來的,隻有虛無縹緲的希望罷了。


    輕籲一口胸腔中積蓄的濁氣,不再想這些離他有些遙遠的事情,艾米戴上口罩,將鴨舌帽的帽簷輕輕壓下,簡單的拍打了一番有些老舊的灰色風衣,隨後如幽靈一般沒入了下層區陰暗的街道。


    ——他要去骰子屋。


    骰子屋並不是一個地方,準確的說,並不是單指一個具體的地方,它是一個勢力、一個情報集團的稱呼——在那裏,你可以買到一切你想知道的消息,甚至是皇帝米開朗基羅底褲的顏色也不例外,隻要你能承擔得起相應的代價。


    當然,這隻是號稱——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能買到米開朗基羅底褲的顏色,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希望知道。花邊新聞可以作為一時的談資不假,可那也要有命去談——若是在下層區得罪米開朗基羅,大多數人所能做的唯有一死。


    但噱頭歸噱頭,骰子屋搜羅的情報確實包羅萬象,不失為下層區最大的中立情報集散地。可惜的是,與他們情報搜集能力齊名的還有他們那喪心病狂的保密意識——骰子屋的情報人員基本沒有保密意識,谘詢的客戶前腳才剛剛邁出去,資料就可能會被轉手賣給新的客人——在這裏,每一份情報都可以買賣。


    總的來說,是個無論如何都無法信任的惡勢力。


    與惡勢力這個名頭相稱,他們的辦事機構坐落在賭場中,或者在這裏換一種說法比較合適,他們是下層區每一間賭場的幕後老板,有賭場的地方總是能找到他們出沒的身影,但找到他們的前提首先是要清楚他們的存在。


    “命運總是愛擲骰子,不是嗎?”


    在賭場門口,艾米的目光掠過接待人員胸前所掛的徽章,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出這句看似普通的接頭暗號——早在他在下層區落腳的第一天,骰子屋的情報員就找上了他,並留下了接洽方式,如果不是後來從威利那裏知道了對方的惡名,或許他還真會傻乎乎的送上門去,把自己賣了個幹淨。


    但一切沒有如果,既然已經知道骰子屋是個怎樣畸形的怪物,他自不會掉以輕心。


    如此想著,他跟在侍應生穿過了長長的、宛若迷宮一般的回廊。


    然後在她的示意下推開了包廂的房門。


    出乎預料的,門內湧出的是一片濃厚的煙霧——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艾米好不容易才睜開眼睛,搜尋著此間的主人。


    “呀,是不認識的客人啊。”但在那之前,耳畔卻先一步傳來了成熟女性的雍倦話音,目光下意識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入目的是一個高挑卻不失豐盈的身影,“還把自己藏的挺嚴實的,就這麽見不得人嗎?”


    “並非如此,”經過最初的慌亂,此時的少年已恢複了平靜,以低沉沙啞的聲音作答,“隻是貴屋一貫的作風很難讓人安心。”


    “還真是誠懇的小家夥,”斜倚在床上的雍容女性輕吐一口煙圈,黑色的眸子中並沒有太多感情的流露,“我們可一向將顧客擺在了第一的位置,隻要客人有需求,我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家夥”三字讓艾米心頭一跳,但還是保持著最起碼的鎮靜,沒有理會麵前這個被煙霧繚繞的褐發女人的言語,他直入主題:“正好,我這邊要找一個人,以貴屋的情報搜集能力,想必是不在話下。”


    “哦?”煙霧中的女子輕咦出聲,“找一個人,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那樣看你要找的是什麽人,以及……你能為此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十個金托爾。”少年沉聲道。


    “手筆不小,”斜倚在床榻上的女子敲了敲煙槍,抖落其中的煙灰,“看來這筆錢並不好拿。”


    “如果好拿的話我也不會來這裏。”艾米不打算說什麽客套話。


    “看來客人對我們一直抱有偏見,”被濃霧掩蓋的女人伸手輕啜一口煙槍,隨後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們骰子屋對客人信息的保密一向很重視的,涉及之前交易對象的情報,最少也要付出實價三倍的價格才能買到。”


    這中間的利潤還不是進了你們的口袋——少年的嘴角不由勾勒起一個冰冷的弧度,但沒有繼續這個沒營養的話題,隻是說道:“我要找的人是一個殺手,一個精通彎刀並戴著一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假麵的殺手。”


    話音落下,氣氛驟然深沉,一直玩世不恭的女子收斂了臉上的懈怠,端正了坐姿,卻沒有回話,隻是一口一口的抽著煙槍。


    直至——


    煙葉將盡,女子才抬起頭。


    “如果客人您要找的是‘人’的話,”她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端莊,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我的回答是,並不存在。”


    “所以?”艾米挑了挑眉頭,“他不是人的話,又會是什麽。”


    “是鬼,”骰子屋的情報員低聲說道,“霧夜的殺人之鬼。”


    “看來貴屋果然有他的消息,”少年身子微微前傾,“我沒記錯的話,您剛剛還對我說過,貴屋對客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哦,那是您記錯了。”女人看了他一眼,隨後輕飄飄的一帶而過,“在代價足夠的情況下,我們的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麽……”艾米伸出兩根手指,“二十。”


    “很讓人心動的價格,”女人以平淡不見起伏的聲調說出並不平淡的話語,“但請容我拒絕,與僅有一次的生命相比,即便是金托爾也要為之遜色。”


    “如果我說不呢?”少年可不打算放任這個機會從指間悄悄溜走,假設骰子屋的這個女人真的如此不識趣的話,他不介意讓她明白,何為生命之貴重。


    “那我們隻能變更下交易的形式了。”女人將煙槍擱至一旁,“我們骰子屋可不敢主動招惹黑暗公會,更不敢沾手那群殺人鬼,但如果您所需要的單單隻是情報,我想我們還是能夠談成這筆交易的。”


    “黑暗公會……”艾米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匯。


    “看來客人也意識到了,您所需要對付的是何等棘手的人物。”骰子屋的情報員頓了頓,“當然,交易形式進行了變更,價位也自然也要隨之變更,單隻要現有的情報的話,我們這邊隻需要五枚金托爾,不知您意下如何。”


    “成交。”


    沒有太多的猶豫,少年直接應承了下來,伴隨著一陣清脆悅耳的叮當響聲,五枚金光燦燦的錢幣滾落在桌上,宣告了這一交易的達成。


    “好的,您的誠意我們收到了。”女人臉上罕見的浮現出一個微笑,“待會有人會帶你去領取相應的卷宗,然後我們錢貨兩清,互不相幹。”


    艾米對此隻是點頭,以他那敏感的身份,在這個敏感的節點上,與骰子屋這樣的勢力糾纏不清,絕對會是一場災難。


    “那麽,再見。”女人微微頷首,煙霧之中的容貌稍微清晰了少許,“幸運的芳蹤總是難覓,厄運的腳步總是不期而至,命運從不擲骰子,一切皆是因緣注定,願命運垂青於你,我的客人。”


    “再見。”少年沒有去在意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僅僅是禮儀性的做出了回應,緊接著轉身離開了這間滿是煙塵的包廂,注視著門扉在身後緩緩合攏,這才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黑暗公會麽……聽起來就不是善茬。”


    而在門扉之後,褐發黑眸的女子沒有繼續吞雲吐霧,隻是躺在床榻上愣愣的看著前方,低聲自語:“敢去找霧夜殺人鬼的茬,直捋黑暗公會的虎須,下層區什麽時候又出現了這麽一號人物?而且看起來年紀還很輕……真是奇怪,看來有必要好好的調查一番了……不過在這之前,先讓我好好補一覺,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敵。”


    女人打了個哈欠,隨後沉沉的睡去。


    那於煙霧中隱約可見的精致容顏,恍若童話傳說中的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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