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種美德,但盲目的等待卻再愚蠢不過。


    那隻會招致死亡。


    在與考伯克的談話告一段落的一天後,艾米砸一次的登上了營地正中心如今已冷冷清清的祭壇。


    向下眺望,一片蕭瑟。


    記得初來時營地起碼有二三十頂帳篷,保守估計有一百名訓導院畢業生在此常駐,而若是加上那些遠征的團隊,達到一百五六十人根本不是問題。


    而現如今……


    稀稀落落,了不起也就十來頂帳篷,而這其中……還有接近一半隸屬於他的團隊。


    但與三三兩兩、稀稀落落的帳篷不同,於祭壇階梯之下匯聚的人,卻為數眾多——一眼望下去,起碼有三四十人。


    還活著的人,或許大半都到了。


    年輕的榮光者環視一周,自從先覺者聯盟崩潰,第一批覺醒聖痕之人集體消失,關於魔王瑪門的消息逐步擴散開來後,整個營地陷入一片混亂之中,自暴自棄轉而殘殺他人的墮落者們、因信仰而盲目的癡愚之人,以及希望以遠走而獲得救贖的逃避者們,人們在困苦、絕望之中總有各式各樣的選擇。


    談不上誰好誰壞,也說不清誰對誰錯,他所唯一確定的是,眼下這批人……是尚且懷有希望之人。


    魔王瑪門的存在並不是秘密,至少,在先覺者聯盟倒台後不是秘密。


    高等妖魔——


    別說是剛剛覺醒聖痕的他們,就是複數的、二印級別的資深持劍者集結,也絕沒有萬全的把握能夠將它清剿。


    甚至,因此而盡數犧牲也不足為奇。


    但他們別無選擇。


    想要活著,想要繼續活在這片被黑暗籠罩的土地上,想要繼續追求著希望、追求著光明,他們必須挑戰那不可戰勝的強敵,並將它殺死。


    一個人不成就十個,十個人不成就二十個,二十個人不成就三十個……


    隻要數量夠多,哪怕是高等妖魔也有可能堆死。


    這很天真,乃至愚蠢不是?


    曾經毀滅過一座城市、間接殺死過十數萬乃至數十萬人的魔王理所當然的不會畏懼數十名連持劍者都不是毛頭小子,哪怕它的力量早已不複巔峰,哪怕它已被那位大名鼎鼎的賢人王封印,但畢竟不是普通的魔王,是先古列王時代中期因黑暗浪潮肆虐而混亂一方的四方的魔王之一。


    那是足夠被寫入英雄史詩中的大人物。


    即便是曾與大袞這等趨近於舊日支配者的上古之神戰鬥過的榮光者,除了將希望寄托於那位曾端坐於鐵王座上的人類智慧之王有可能留下的後手之外,也再找不到任何因素可以引導他們走向勝利。


    至於放棄?


    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如果他的猜測屬實,那“死亡”也沒有想象的那麽可怕,而假定他的猜測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臆想,那作為最有可能的幕後推手,他遲早也要麵對那位貪婪之魔王。


    所以,毋庸多慮,放手一搏。


    艾米·尤利塞斯眯了眯眼,本來可以的話,時間往後推一點其實會更好,無論從能相應他征召的預備役持劍者的數量來說,還是就那在步步進逼的死亡與絕望下如鋼鐵一般被反複錘煉的戰鬥意誌而言,越能沉得下心來等待,他所能做的準備就越多,所能收獲的會更多。


    可是,他做不到。


    在赫姆提卡上層區專為榮光者開設的學院中,劍術的學習隻是基礎中的基礎,先民所使用的古代語也隻是文化課程中的選修課,真正的主修課不是其它,而是包含法律、經濟、權謀、統治在內的政治課——而早在那時他便清楚的認清了自己……他這種自私自利而又不夠自私自利的蠢東西,永遠沒辦法成為一名真正的統治者,永遠也沒辦法依靠體係做出一番成就。


    他是一名戰士,也隻是一名戰士。


    考伯克、愛娜、漢森——


    以及那些所有信任他,願意為他流血,願意為他犧牲的人。


    他放不下。


    繼續等待下去,無疑會有越來越多外出狩獵的人回歸,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希望團結在他的旗幟之下,可是……留給考伯克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從覺醒聖痕開始,普遍會在三到五天內了無痕跡的消失,雖然他仍然固執的認為那並非死亡,可放在天秤一端的砝碼實在太過沉重,沉重到連他也不敢相信自己那百試百靈的直覺。


    每個人的生命都隻有一次。


    盡管在戰鬥中時常依靠自己的能力與命運豪賭,但這並不意味著艾米不清楚生命的寶貴。


    所以……他才會在這時登上祭壇。


    收斂了心底泛起的雜思,年輕的榮光者從台階下的人群中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壓下了下方偶爾傳來的嘈雜之音。


    “諸位,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開門見山的說道,或許是因為曾經直麵過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舊日支配者,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有一種非比尋常的魄力:“那怪物、那自貪婪人心中孕育而出的可怕怪物,已朝我們、朝我們的朋友們伸出了它的爪牙。”


    短暫的停頓。


    雖然在直覺上否認了消失這一現象與那位貪婪魔王的聯係,但這並不妨礙榮光者將帽子扣在它的頭上:“誠然,它是四方的魔王,它是曾經毀滅過一座城市的怪物,它是我們無法抗衡的敵人,是宛若天災一般的可怕存在——”


    “但這就是我們怯弱的理由嗎!這就是我們逃避的理由嗎!這就是我們像鴕鳥一般將腦袋埋入沙子中對一切不聞不問的理由嗎!”


    艾米·尤利塞斯拔高了聲調。


    “不、這不是。”他頓了頓,視線自沉默的人群中一掠而過,他能感受到,感受到他們內心中因黑暗、因苦難、因壓抑、因絕望而鍛造出的堅韌不拔的意誌,“並且——永遠不會是!”


    “我們是持劍之人,為主持劍之人。”


    “對抗邪惡是我們的義務,掃蕩黑暗是我們的職責,敵人的強大、敵人的可怕從來就不是我們退縮的借口。”


    “一時的軟弱,一時的妥協,換來的隻會是一生的汙點。”


    年輕的榮光者組織著語言,演講這玩意,雖然在學院裏有過係統的學習,但他是真的不擅長:“更何況,捫心自問——”


    “我們,真的能放過它,放過這個愚弄我們的怪物嗎?”


    “——懦弱的放過這殺死我們兄弟,我們同伴的妖魔嗎?”


    “——膽怯的放過這曾經獻祭了數萬乃至數十萬之人的邪惡嗎?”


    “——告訴我,告訴我你們的答案!”


    艾米·尤利塞斯的聲音很平靜,卻自有一種激蕩人心的力量。


    沒錯,那是能力——他戰團中一名覺醒聖痕之人所持有的能力,盡管不太穩定,效果也有非常大的起伏波動,但確確實實是直接幹涉於精神的能力。


    並且不獨於此。


    在人群之中,他還安排了他的人。


    於是,有聲音響起:


    “不——不能!”


    以此為契機,刻意營造出的氛圍被引爆了,長久以來的壓抑與絕望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則是如火焰一般熱烈且絢麗的戰鬥意誌。


    如山呼,如海嘯。


    僅僅是數十人,卻自有一番聲威。


    “不能!”


    仿佛被按壓到極限的彈簧忽然鬆開了掣肘一般,那齊天的呐喊震耳欲聾。


    “但我必須承認——”


    氣氛比最初預料的要猛烈一些,但這樣的場麵對榮光者來說也沒有什麽好驚訝、好動容的,他隻是板著那張冷漠而疏離的麵容,雙手平攤,做了一個虛按的動作,然後一直到營地重新恢複安靜,才再次開口。


    “敵人是曾經禍亂一方的四方的魔王,敵人的強大遠超我們所能應對的範疇,我們對它來說隻不過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小螞蟻,踩死了也就踩死了,根本連看也不會看上哪怕一點的小小螞蟻。”


    “我……”


    “沒有絲毫戰勝它的把握。”


    他露出實情,並非是基於誠實的美德,而是在給予這群預備役持劍者希望後再無情的將之粉碎,把他們逼迫到毫無美好可言的懸崖邊上,讓他們摒棄心底留存的最後一絲的僥幸,讓他們意識到未來的殘酷,然後……心甘情願的成為軍團的一份子,成為默默奉獻、不求索取的一份子,被壓榨的一份子。


    壓榨他們的戰力,壓榨他們賺取的積分,並在討伐魔王之路上充當吸引墮落者魂靈的誘餌,將他們無情拋棄。


    而這一切,他隻需要動一動嘴皮子,給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並附加以崇高之名。


    艾米·尤利塞斯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自己這般卑劣的行徑——但沒有選擇,人在磅礴的命運之下總是身不由己,為了勝利總是需要不折手段。


    可惜,他並不崇高,所以沒辦法說服自己。


    “我無法許諾你們什麽,”年輕的榮光者歎了口氣,湛藍的眸子微微黯淡,“我們的戰鬥可能毫無價值,我們的抵抗或許隻是無謂的掙紮,我們的決意在那等存在眼中說不定隻是一名不值的癡愚信仰——更甚至,我們的所有努力,我們的一切行動……隻不過是在送死而已。”


    如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英雄遲暮,他放低了自己的聲音。


    “所以,我不會強求。”


    “強求你們奉獻,強求你們犧牲,強求你們去打一場希望渺茫的戰爭——”


    確實不是強求,但來自赫姆提卡的少年知道,這隻會比強求更為惡劣,因為他,因為命運,壓根就沒有給出拒絕的選項。


    想要活著,想要不被消失,唯有奮力一搏。


    這是所有人心中的共識。


    而他這段時間的停止擴軍,而他現在所做的演說,僅僅是利用環境、利用人心以退為進,從而攥取最大利益。


    僅此而已。


    於是,艾米·尤利塞斯抿了抿嘴唇,而後振臂。


    “所以——”


    “舍去一切者,當入此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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