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靜的房間裏,老人嘶啞的嗓音顯得無比刺耳。巨大的悲痛與憤怒都被融入在呐喊之中,仿佛下一秒鍾就要泣血般,震得人一時難以回神。


    “爺爺!”


    莉莉頓時慌了神,整個人幾乎都撲在老人身上——不知是因為他過度激動的情緒還是話語的內容。而白發蒼蒼的老人嗆咳幾聲,像是用光了力氣,又頹然跌回原處。


    小女孩手忙腳亂地給爺爺喂了杯水,這才令重病者不斷起伏的胸膛漸漸平緩。


    老人仰麵躺在舊席子上,半睜著無神的雙眼,嘴唇微微翕動。


    他輕聲地哼唱起了一首歌。


    “在那黑日升起又落下的地方,”


    “飛雪與塵沙掩埋一切的遠方——”


    “神之子讚頌著無邊的風雪,”


    “人之子歌唱著荒蕪的日光。”


    “那是天邊熠熠生輝的冰原啊。”


    “那是聖樹紮根生長的冰原啊。”


    “在那,黑日升起又落下的地方……”


    歌聲漸息,蒼涼的曲調融化進木屋之外呼嘯的風聲裏。老人閉合雙目,沉沉睡去了。


    來自南國的姐弟還在兀自發愣,一時說不出話來。而當小夜對上莉莉投來的難掩慌張的視線時,在風雪山莊中所見的一切如浮光掠影在腦海中閃過。


    她回憶起了肅穆的集會,管家漆黑的衣袍,掌聲與人們崇敬的目光。最終,她說:“或許您知道,冒險者向來樂於保持沉默。”


    莉莉的神色一震。她遲疑又謹慎地打量著身披白袍的外族人,表情逐漸鬆懈下來,最後化為心有餘悸的疲憊。


    “感謝您的款待,今日我們會探索山莊西北方向的冰原。”冒險者溫和地說,“如果有能幫到您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寺島姐弟似乎立刻便心領神會了小夜的意圖。姐姐板起臉,用公事公辦的腔調道:“當然,關於相應的酬勞,我們會考慮您的家庭情況酌情而定。”


    弟弟隨之默契地接話:“我們會在風雪山莊停留一周以上,您可以在我們離開前分期支付酬勞。”


    將虛無縹緲的人情轉化為由金錢維係的契約後,莉莉看起來反而鬆了口氣。


    她咬了咬唇,仔細確認了自己的爺爺確實已經陷入昏睡後,這才坐正了身子。


    “我確實有事想要拜托各位冒險者大人。”小小的女孩肅著臉,看起來竟已經有了幾分成人的擔當,“在冰原盡頭,危險的魔獸森林中,生長著漫山遍野的「聖樹」。它的葉子可以入藥——也是能治好我爺爺的最重要的藥材。”


    “可以請各位大人采集聖樹的葉子,用火焰烤幹後交給我嗎?”


    離開女孩莉莉的家後,三人在無人的避風處稍作停留。


    在泛黃的紙上簡單記錄了今日所見後,小夜合上冰見家族為冒險者們提供的本子,看向她的臨時隊友。


    “說說你們的意見?”


    南國姐弟顯然等待這句話已久。莉玖聞言立刻正色道,“現在的情報量還不夠,沒辦法推測出具體事件,但有一點我們可以確信——”


    龍星篤定地說:“按照三長老所說的,去殺死‘魔獸’不一定是正確的通關方法。”


    小夜點點頭,“我讚同你們。”


    且不論風雪山莊中的眾多疑點,僅僅是老人的話和莉莉的反應就可以證明,在並不那麽久遠的過去,冰見家族曾經是與魔獸友好共處的。


    話音落下,小夜便見莉玖和龍星雙眼閃閃發光地望著自己,成熟穩重的皮還沒披到三秒就掉了個精光。


    “怎麽樣怎麽樣老大,我們是不是很聰明?”


    “剛才和莉莉說話時的配合也天衣無縫對不對!”


    小夜猶豫了一下,實在不想真的講出“老大”式誇獎,最後隻簡明扼要地吐出一個字。


    “對。”


    寺島姐弟顯然並不在意老大滔滔不絕還是沉默寡言,積極主動地繼續上報感言,“除此之外,我覺得莉莉的爺爺唱的那首歌一定是重要的線索,可惜我還完全猜不出意思……”


    “歌詞我已經記下來了,以後再探究也不遲。”小夜揚了揚手中的本子,“先去我們的最後一站吧。”


    “得令!!”


    在離開山莊、前往廣袤的冰原前,他們還有一個地方不得不探索。


    ——集會廣場旁最高聳、最醒目的那座建築,長老府。


    即使是腦袋最遲鈍的參賽者也知道,風雪山莊領導者的居處一定是整個山莊最重要、線索最密集的場所之一。離得老遠小夜便看見長老府周圍人聲鼎沸,至少有二三十個參賽者都聚集在這裏,拉著宅邸中人東拉西扯,試圖套出什麽情報來。


    寺島姐弟見狀不甘示弱,一個猛子紮入人群,發揮南國人在社交場上如魚得水的天賦,很快便打探到不少消息。


    據長老府的傭人說,冰見家族的家主常年在外,負責山莊中事宜的是由家主親自選出的三位長老。其中大長老年事已高,二長老臥病在床,絕大多數工作都由三長老負責。


    小夜一行人將三位長老的住處和辦公地點都轉了個遍——不求立刻得到什麽有用請報,至少要先認清楚重要npc的長相。


    負責山莊實務的三長老看起來忙碌得很,整張桌子上都堆滿了各式牛皮紙卷,實在不像有餘力和冒險者們嘮嗑的樣子。生病的二長老則在裏間休息——聽說這位長老曾經是冰見家族最強的戰士,即使在病中警惕心也很強,除了零星幾個傭人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自己的房間。於是,唯一能搭得上話的便隻剩下悠閑地坐在院子裏的大長老。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看起來身體還算康健,正一邊喝茶,一邊笑眯眯地接待來訪者。想要收集情報的訓練家們已經在門口排起了長隊。


    莉玖和龍星忙不迭地排到隊尾,探頭往前看去——每個冒險者小隊都能獲得幾分鍾和大長老單獨交談的時間,隻見從屋裏走出來的人都雄赳赳氣昂昂,一副知道了驚天秘密想立刻大幹一場的反應,令人好奇不已。


    很快,小夜三人被傭人引進了種植著雪鬆的庭院中。


    麵容和藹的老人倚靠在躺椅上,毫無架子地招呼幾人落座,比起高高在上的魔法師長老,倒更像是鄰家的老爺爺。


    “孩子們,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們的嗎?”大長老微笑著問。


    “您好,尊敬的大長老。”在入座前,小夜向白發老者躬身行禮,“我是冒險者北鬥。”


    寺島姐弟規規矩矩地跟在小夜身後一同行禮,專心扮演小跟班角色。見入戲已深的姐弟完全沒有先開口講話的意思,小夜也隻好無奈地暗暗搖頭,隨後看向麵前的老人。


    “作為冒險者,我們自然是為了更好地服務雇主而來。”


    身披潔白鬥篷的年輕人平靜地說著。


    “我們知道,風雪山莊中的許多人都有不同的煩惱。如果能為您與您的族人盡一份力,相信我們此行也不會墮了敢於探索未知土地的先人的風采。”


    她的發言很謹慎,將那一絲試探隱晦地藏在了零星幾個字眼中。但大長老似乎依舊捕捉到了話語中的真實含義——他笑容不改,說出的話卻令所有人麵露詫異之色。


    “既然你們有這份心,我便有話直說了。”白發的老人從容道,“莫頓——三長老他已經走上了太過偏激的歪路。為了在人類的族群中獲得容身之處,證明自己並非異類,他甚至不惜斬斷冰見家族與魔獸之間的淵源,對自己母族痛下殺手。”


    小夜:“……”


    莉玖:“……”


    龍星:“……”


    在三個人因為信息量過大而宕機的表情中,大長老麵不改色地繼續說:“盡管沒有血緣關係,但我親眼看著莫頓長大,對我而言他和親弟弟無異——因此,我相信親情和正義還存留在他的心中。”


    “……”


    “請各位冒險者此行前去冰原,尋找一隻佩戴著冰見家徽吊墜的雪妖女。事已至此,隻有莫頓的母親才能喚回他被冰封的情感。”


    “……”


    “怎麽?冒險者,你們不願意接受我的委托嗎?”


    “……不是……”


    “那真是太好了。孩子們,風雪山莊的未來就托付給你們了。”


    直到走出庭院,三人依舊一臉恍恍惚惚的表情。雖然已經有了得知什麽大秘密的心理準備……但這未免太爆炸性了,直播真的能播嗎!?


    “老大,你覺得……”


    沒等龍星滿是迷茫的話說完,小夜道:“他的話有疑點,你們跟我來。”


    南國的姐弟迷迷糊糊地跟著小夜七拐八拐走進一處無人的小巷——隨後差點驚呼出聲。


    小夜一手一個攬著他們,徑直飛上了牆,仿佛火焰雞一樣輕輕巧巧地避過地麵上人的視線躍動。倒黴的姐弟被失重感甩得眼冒金星,完全搞不清比他們還矮一點的“老大”是怎麽拖著兩個人還身輕如燕的,一時間隻顧得上努力閉緊嘴巴,防止不慎發出慘叫被當做刺客打出長老府。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兩人心有餘悸地打量四周,發現他們正蹲在庭院背後的一堵矮牆上。雪鬆的阻擋令傭人難以留意到這邊,但透過針葉,他們能清楚地看見大長老和與他交談的參賽者的樣子。


    小夜對兩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豎起耳朵。


    “所以,我能為您做些什麽嗎?”冒險者發問。


    “感謝你的好意,孩子。”大長老慈祥地笑著道,“不瞞你說,莫頓與我一母同胞,我們永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盡管目前族人都站在我和莫頓這邊,但雷爾夫——冰見家族的二長老是過去的戰爭英雄,擁有難以想象的號召力。一旦他恢複健康,試圖重掌大權,我們很難與之為敵。我希望你能幫我查出蠱惑雷爾夫奪權的人究竟是誰,目的是什麽……”


    小夜:“?”


    莉玖:“??”


    龍星:“?????”


    寺島姐弟一時不知該懷疑是自己失憶了還是耳朵出現了幻聽,被大長老口中南轅北轍的說法繞得暈頭轉向,完全放棄思考。而小夜努力多聽了一陣,在接收到五個不同版本——但同樣離譜——的“三位長老間的愛恨情仇”後,終於忍無可忍,拖著姐弟兩人一躍而下。


    她找到一個正在掃地的傭人,閑聊幾句後試探著問:“我突然這麽說可能有些冒昧……但是我見大長老身體健康,為什麽不為三長老分擔一些工作呢?”


    傭人頓時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冒險者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我們的大長老他……精神狀態不太好。”傭人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委婉地道,“三長老不放心將工作交給他。就在前天,大長老還吩咐我為他準備一套合身的裙子……”


    小夜:“……”


    莉玖:“……”


    龍星:“……”


    待傭人走遠後,龍星一臉冷漠地轉過頭,“老大,我們還是快點去冰原上打怪獸吧。在這裏聽老糊塗蟲的瘋話除了浪費生命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參賽者們並不知道此刻直播間的彈幕早已笑翻天,長串的“哈哈哈哈”刷得連人臉都遮住了。有人興致勃勃地在評論區總結大長老的所有發言,試圖統計他在七天內能說出多少種不重樣的胡話;而將大長老的胡言亂語信以為真,興衝衝地奔向錯誤方向的參賽者更是成了本日固定笑點。


    比如那位入戲太深,憤怒地衝進三長老辦公室,怒喝“你竟然忘恩負義想要殺害大長老他可是你的父親啊”的年輕訓練家——莫名其妙多了個爹的三長老表情無比精彩,引得看客們捧腹大笑,連忙截圖配字做成表情包以抒發內心狂喜之情。


    當然,暫時遠離了笑點發生處的小夜一行人沒能圍觀到那場鬧劇。完成對風雪山莊的第一次全麵探索後,見天色還早,三人沿著蜿蜒的石板路向山莊之外行去。


    當石柱、木屋和喧囂人聲層層退去時,豁然開朗的景色猛然撞入視野之中。即便已經有所預料,他們依舊在山穀出口處不自覺地停下腳步,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


    天空渺遠,大地遼闊。


    ——那是被茫茫白雪所覆蓋的,無邊無際的神秘冰原。


    ====================


    小劇場:


    ——比賽結束後——


    熬出黑眼圈的網友:統計結果已出!在比賽全程中大長老一共講述了1836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直播間觀眾:肅然起敬.jpg


    被騙得暈暈乎乎的參賽者:肅然起敬.jpg


    雖然沒被騙但世界觀依舊遭受衝擊的參賽者:肅然起敬.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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