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再次睜眼已躺在了自家藤床上。床首一個頭戴三角巾,髭須花白的郎中正為自己針灸。萍娘和崔九則圍在一旁看候,窗外偶有孩子嬉鬧之聲。他這時才恢複神誌,猛然想起兒子便連叫了兩聲“墨兒”。


    萍娘見東方明開口說話,搶著道:“你且寬心躺著,俺讓他正在院裏哄著碧兒,過會兒便來見你!”東方明聽了這話漸漸定下心神,待欲問個詳盡,卻又被萍娘插話道:“瞧你這幅身骨,倒還不如自己兒子!虧了那位恩公把你每送回來,不然便再也嚐不到這人間美味了!”說到這當口兒,萍娘回身端了一碗熱食,當時便要喂他吃下。原來這“人間美味”竟是一大碗混沌雞湯。


    東方明豈敢越禮,忙用雙手接過,兀自呷了幾口湯汁。萍娘笑道:“味道怎樣?這雞是剛殺的,墨兒方才嚐了一碗直誇香哩!”


    東方明卻怎好與李氏人前細答,隻囫圇喝光了碗裏的,支吾應付了幾句。萍娘接過空碗仍有話待說,東方明便有心先與郎中申謝。那郎中擺了擺手,繼續為他針灸,口裏隻道了一句:“治病扶傷乃醫者本職當然,不必客氣。”便再無話。


    東方明憶起昨日種種,便向崔九詢道:“九叔,在下記得昨日與犬子在行船途中遇上好大風浪,差點丟了性命……不知此刻如何卻安臥在家中?”


    崔九因道:“說來先生真個命大!你們行船那日,江上興起三條水龍,翻江倒海一般,那陣勢可真是百年難遇,全村都跟著下了一夜大雨,有幾戶人家也不幸遭了難。李氏因未見著你們父子便喚我同去尋找,哪知找了大半日也沒有你倆影子。後來有個艄公將你們送來,說你們迷了方向又染了寒症病倒在自己家中,奈何他家附近沒有醫士,隻好將你們先送回家裏。李氏見你們昏睡不醒,哭的像個淚人兒,恰好被這位遊方的蔡醫士撞見,便將你父子二人抬回家中診治。


    東方明得知郎中姓氏,又想到自己牽累了崔李二人,便要起身一一叩謝,卻幾乎被三人同時製住。蔡郎中斂眉說道:“你身上灸了針,暫不要動!”崔九也勸道:“咱們這般親近,何必拘禮。”


    東方明這才躺了回去,隻是他心中不明,便請二人道:“不知救我那位恩公可是位白發老翁?”


    萍娘納罕道:“怎麽會?那可是位青年漢子!”


    東方明忙又問:“那人身旁可還攜著一個童子麽?”


    萍娘道:“隻他一人。”東方明微微失落,喃喃道:“這便怪了……”萍娘見他如此,怨道:“你這人忒也心急!俺每都知你有恩必報,可也不急於一時,當下養好身子才是最緊要事!”


    東方明卻又問:“不知那位恩公姓甚名誰?家住何地?我也好去拜謝則個。”


    崔九接話道:“都怪老拙糊塗了,忘了請教恩人大名……”萍娘也頗自責道:“那人話不甚多,送回你每轉身便撐船走了。俺本打算留他到酒肆飲上幾杯,怎奈一時擔心墨兒竟也疏漏了,真個該打!”


    三人正說時,卻聽蔡郎中咳了一聲,道:“好了,我去開個方子,準備去鋪裏抓藥吧!”邊說邊把最後一根毫針在東方明中府穴撚了幾下,遂起針收回布袋。


    少時蔡郎中將藥方擬好遞與崔九,囑道:“無甚大礙,隻是身子虛寒些。按這方子抓藥,調理三日即可痊愈。”崔九不識字,接過藥方也不貪看,隻一心聽著蔡郎中說話。萍娘因問:“蔡醫士,不知俺的墨兒可還用服些湯劑?”


    蔡郎中捋了捋須,道:“不必了。那孩子本就先天之精充沛,元氣暢通三焦。更似有一股精妙真氣內化,二者相融流於全身,內而五髒六腑,外而肌膚腠理。故此風邪難侵,疾病不縈,實屬難得。”崔李二人不懂醫理,隻聽個大概,得知二人都相安無事便皆大歡喜。


    蔡郎中收拾好行囊即欲辭行。東方明見了再三稱謝道:“老先生妙手仁心,請恕在下失禮不能遠送。”蔡郎中臨別揖道:“閣下且請珍重,你我相會有日!”


    萍娘去送,掏了幾錢銀子予他。蔡郎中接過,言道:“請回罷。”李氏再次謝過才又回到屋裏。


    屋內隻剩崔李二人,東方明麵對二位恩人,愧怍道:“九叔與大嫂對我父子恩同再造,在下實在虧欠二位太多……”言而未盡,隻聽萍娘輕嗔道:“咱每親如一家,何必又說兩家的話?你總這般客套,可是瞧不起俺婦道人家?”幾句話說的東方明不知如何作答。


    萍娘因見東方明言語漸稀,似還在得疾恍惚之中,便將藥方從崔九手中要來,道:“九叔,你老腿腳不便又要看顧碧兒,這跑腿兒抓藥的差事還是交給俺最適合!”起身又對東方明道:“你好生歇息,俺去家中備些菜肴,回頭讓酒保送來。”東方明雖不願再欠人恩情,卻也不便多留萍娘,因而未加固辭,便由她去了。


    崔九見萍娘走遠,忽而開言說道:“老拙平生未曾讀過書,但活過半百也懂得不少世理。當下有句話想對先生講,還望先生聽了不要怪罪。”東方明微微一怔,忙道:“九叔,你老這是哪裏話?有什麽話請講無妨。”


    崔九溫言道:“常言道‘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李氏為夫斬衰三年,是個重情義的人。她雖守了五六年寡,卻還正在青春年紀。如今她一心一意對先生,可也真是動了癡情。老拙以前從未替人牽過紅線,隻是見先生非一般庸人,且對李氏心存感念。如今你們各自都不必為聲名所累。若先生心中有意,老拙願為冰人從中撮合;若先生並無此意,那便權當是老拙唐突冒昧,此後再不提此事罷了。”


    東方明未想崔九竟說出這樣一番話,沉吟片刻才道:“九叔休要誤會……李氏情義在下怎生不知?無奈昔年發妻因我亡故,我心中實難再容下她人。況且…大嫂她對我恩比父母,我不過是個落魄晦運之人,又怎敢再存非分之念?”


    崔九本想一發成全二人,卻聽東方明話裏情真意切,又恐惹他無法安養,隻好告辭道:“先生有君子之心光明磊落,令人很是佩服。方才隻當是我與先生說笑罷。容改日再來探望。”他剛向屋外走出幾步,忽又被東方明叫住。崔九因問:“莫非先生回心轉意,聽進了我方才的話?”東方明道:“是在下還有一事想請教。從前我聽你老說過,這裏的江水曾經換過顏色,而後村中便大災三年,不知竟是傳言還是確有其事?”


    崔九因笑道:“先生何以突然想起這事?傳聞此事發生在前朝至正末年,那時就連我也尚未出世。老輩人說江裏本有個鎮水寶物,因有人將它取了出來便招來種種禍端。不過是唬小孩子罷了!”


    東方明本想將江水變紅一事說與崔九,略一思忖轉又作罷,道:“九叔見笑,在下是怕碧兒走後墨兒一人乏味,想給他講個故事。”崔九笑道:“如此我明日再帶碧兒過來就是。”遂出門攜著碧兒回去了。


    東方明獨臥藤床思憶前事,又想到崔李二人之言,頓時疑慮難銷。心神正亂時,小子墨恰從外麵跑了進來,入門便問:“爹爹可好些了?”東方明喜道:“爹無事,你可怎樣?”小子墨道:“我也無事”。東方明將他喚至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無事便好!墨兒,你可還記得咱們是如何回到家中的麽?”小子墨答道:“多虧了那位仙翁爺爺幫助。”


    東方明聽他如此回答,心頭一震,口中念道:“原來一切皆是真……可九叔與大嫂又豈會虛言?”止不住又要確認一番:“墨兒,你說的可是真的?”


    小子墨驚訝道:“難道爹爹也不記得了麽?昨日幹娘也是這般問我。我給她講了咱們如何遇到仙翁爺爺,如何進入山洞,又如何掉進地下河裏。幹娘卻不信,偏說是有位阿叔將我送回來,還說我是病糊塗了。我便同她說:‘爹爹從前講過:‘耳聞不之不如目見之。’一切都是墨兒親眼所見,怎會有假?”


    東方明沉思片刻,驀然心竅大開,隨即探身從小子墨身上解下一枚玉佩,因問:“墨兒,你這玉佩從何而來?”小子墨答道:“正是那位仙翁爺爺贈的。”


    東方明太息一聲,將玉佩攥在手裏細細觀鑒,但見這塊佩:狀若桃花不似人工雕琢;質比清泉恰如渾然天成。聞之則有幽幽暗香,撫之則有絲絲清涼。真可謂“此物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尋。”


    東方明從前亦見過不少美玉,可如今這塊卻令他嘖嘖稱奇。把弄良久才見這佩上還刻著兩行篆書,依稀是:天下亂紀,賢者避世。他反複推敲這八個字,浮想聯翩,心道:“天下亂紀,賢者避世。這八個字似與五柳先生所作《桃花源詩》中‘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暗合,莫非那“桃源幻境”便是秦時百姓逃荒避亂的桃花源?”


    想到此東方明不禁暗地自嘲道:“這世間哪有什麽濟世仙人?倘若真有天下也不會紛亂至此了。可笑我竟還把家仇國恨寄望於一隱世老翁,真是癡人說夢!若我方家未曾罹難,天下承平,得見前人苦苦尋訪的世外桃源,也不不失為平生樂事。可如今朝堂昏暗,滅族大仇未報,我又怎會有閑情去探古尋奇呢?”道理既已想通,東方明轉手又將玉佩交還給兒子。自此他便猶如大夢初醒,性情也漸恣縱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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