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少更三人進城時,已是太陽落山。


    甫少更一向是隻要有錢絕不虧待自己的人,當下決定住最好的客棧,要天字號的房間。


    洗澡水和飯菜直接送人客房,甫少更泡了了個熱水澡,美美飽餐了一頓。


    在啞靜二人的麵前,甫少更一直表現得信心滿滿,並且假定黑衣人的背後人為“某王爺”,一路向都城豐林前進。


    而隻有甫少更自己才知道,當年的她隻有百分百的自信時,才會做下每一個戰略的決定。而現在的她,連一分的自信也沒有,卻要表現出百分百自信的樣子。


    因為還有兩個人,不,連著這身體,三個人在等著她帶領方向,做出決定。


    她也害怕,也擔心,也恐慌。等到了豐林,接下來呢?找個王爺然後掐住他的脖子,問是不是他主使黑衣人屠盡藥王穀?恐怕沒等她摸到門,她就會死於這世界上各種荒唐可笑的,有意無意的傷害。


    譬如今天下午灰衣少年的那根鞭子。


    可如果還是從前,從前她都不會正眼去看一眼這些被士族門閥重點培養的貴族子弟,在她眼裏這些所謂的貴族不過是皇權的陪襯,彼時貴族子弟們無不對她追捧有加,若能得到她的一個點頭便歡欣鼓舞。


    當然,這些士族大家裏養成的孩子們,誰的手裏沒有人命。隻是她從來不曾放在眼裏。


    如果今天下午那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船娘,會不會被調戲侮辱,會不會被一鞭子抽翻車篷,逼出相見,會不會悄悄地就香消玉殞。


    甫少更捂上眼睛。她該怎麽辦,她一絲頭緒都沒有。


    所以當靜兒要求陪她睡在一間房的時候,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她怕被靜兒看出她的無措甚至無能。


    漸漸入夜,打更聲響起,夥計隔著門問要不要宵夜,甫少更拒絕後,隻聽夥計的腳步聲漸遠,走到了回字形對麵的走廊上繼續敲門。


    卻突然聽見一個刻意壓得很低的聲音對夥計說:“走開!”


    這個聲音十分熟悉。若不是甫少更現在異於常人的耳力,根本不可能聽見。


    甫少更皺著眉頭思索了一下,瞬間想起,這是那灰衣少年的聲音。


    這些縱馬尋歡的少爺,住客棧幹什麽?還特地壓低聲音說話,防的是誰?好巧不巧就跟自己住一間客棧,打得又是什麽主意?


    甫少更心頭瞬間燃起一團怒火,好小子,老子不跟你計較,你竟然一路跟了過來,簡直是睚眥必報。若不是老子耳朵好使,說不定還叫你啄了眼,待我想個辦法讓你有的來沒的回去!


    甫少更本就是一肚子的煩惱哀愁,正煎熬著著無處釋放,想到此處便一骨碌爬了起來,翻出一套黑衣服,從頭裹到腳,單留兩隻眼睛露出來。把小刀往懷裏一收,輕輕推開窗欞,順著客棧的外牆一路爬到屋頂。


    謝天謝地給了我一個靈活的小身板,甫少更心道。


    踩著屋頂的瓦片,甫少更四肢並用,像貓兒一樣貓到回字形的對麵,腳尖插進瓦片和牆的縫隙中,穩住身形,一個倒掛金鉤探了下去。


    連尋五六個房間,終於看到一間窗戶紙上映著灰衣少年的身影。


    甫少更尋著縫朝裏望進去,隻見灰衣少年背對著窗戶,正坐在書案前看一本書。


    甫少更心裏給自己打氣,雖然現在什麽本事都沒了,但對方絕料不到他偷雞摸狗的心思已然被自己察覺,隻要先發製人,這廝不見得躲得過老子手裏這把刀。


    於是支著耳朵又聽了半晌,隻見那灰衣少年看的十分專心,嘩啦又翻過去一頁,絲毫沒有防備。


    甫少更將小刀含在嘴裏,輕輕打開窗欞,蛇一般從縫隙滑了進去。


    灰衣少年紋絲沒動,甫少更躡手躡腳繞到了他的背後,將小刀握進手裏,就準備先找個無傷大雅好得快的地方捅上一刀,然後再綁起來問話。


    還有一個指尖的距離時,甫少更忽然冒出了冷汗,她聽見了房間裏的另一道呼吸聲逼近。


    甫少更反映很快,頭也不抬就將小刀反手刺向對方。


    蠟燭瞬間熄滅,甫少更和對方交起了手。


    甫少更全無武功,能險而又險地躲過一次又一次致命的襲擊,全憑超級敏銳的五感。甫少更心中長歎,小命竟就這樣輕易交代了。


    未料對方“咦”了一聲,說道:“不對。”便跳出了搏鬥圈。


    燭光再次點亮,甫少更與二人麵對麵看了個正著。


    原來,穿著灰衣少年衣服的居然是那秦小三,襲擊她的卻是穿著一身白衣的賀蘭汀。賀蘭汀皺著眉頭看著甫少更,小聲對秦小三道:“不是她,她是個白棍。”


    這話甫少更聽懂了,白棍的意思就是沒有武功的普通人。


    賀蘭汀陰沉著臉偏頭打量甫少更:“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我?”


    甫少更這下全明白了,心想,特娘的,叫老子怎麽解釋?說夜裏睡不著看到你,以為你要殺我所以我就來殺你,結果好像是老子誤會了?


    不行,這種實話打死也不能說,但是瞎話一時也編不出來。甫少更隻好裝啞巴,抱了個拳轉身就打算從哪來回哪去。


    然而兩少年並不是真的傻蛋,尤其秦小三嘿嘿笑了一聲道:“這位姑娘,恐怕現在你也走不了了。”


    說完秦小三探身來抓甫少更肩膀,甫少更隻一眼的功夫就看出秦小三練得是鷹爪功,初級水平,最多抓破個衣服,遂抬手一擋,嘶拉一聲,半個袖子被秦小三抓了下來,露出甫少更的大半截子手腕。


    秦小三睜大眼睛剛冒出個“咦咦咦”,忽然就被賀蘭汀將甫少更連他一同塞進了一個大衣櫃。蠟燭隨即吹滅。


    這大衣櫃恐怕就是剛才賀蘭汀躲藏的地方。現在秦小三並甫少更二人擠了進來,兩人難免擠成一團。


    甫少更覺得自己今晚實在是蠢,因此對如此粗魯的被塞進衣櫃毫無怨言,但秦小三就不一樣了,秦小三連聲音都在顫抖,興奮的像打了雞血一樣在甫少更耳邊道:“是你啊小船娘,跟著爺爺是不是揣著什麽心思啊?”


    甫少更無暇理會他,隻豎著耳朵聽那外麵的動靜,似乎有兩個人也從窗戶翻了進來,和賀蘭汀打成一團,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後,那翻窗的兩個人似乎都受了傷,一個逃了出去,一個便如麻袋一樣癱在了地上沒有動靜。賀蘭汀的呼吸聲很重,聽起來也像是受了傷。


    蠟燭再被點燃,甫少更和秦小三推開櫃門走了出來,隻見房內一片狼藉,連床都塌了一半,地上有一個黑衣人的屍首,血流了一地。賀蘭汀正蹲在一邊翻他的衣服。


    秦小三現在的眼裏隻有甫少更,一心就想摘下甫少更的麵紗,然而秦小三也就比“白棍”好上那麽一丁點,伸了幾次手都被打落。


    甫少更自覺處境十分尷尬,組織了一下措辭,咳了兩聲抱拳道:“真對不起了兩位小兄弟,我對你們有些誤會,我先走一步,再會。”


    腿剛邁出去,就見賀蘭汀頭也不抬,一道掌風劈斷了凳子腿。


    …………


    甫少更隻好摸著鼻子又訕訕地把腿收了回來。


    賀蘭汀走到她的麵前,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盯著甫少更,問道:“你是不是要殺我?你為何要殺我?”


    甫少更:“……”怎麽辦?怎麽說?老子也要麵子的。當下心中多少個念頭急轉,忽然急智上來,冷笑了一聲道:“我憑什麽殺你?明明是你想殺我。”


    賀蘭汀皺起眉頭,秦小三:“喂,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甫少更:“我能有什麽誤會?我們主仆三人本來休息的好好的,有黑衣人尋進我的室內亂翻,我們行船的人家輕易不結仇,實在想不出這狗賊是要錢要命,我本欲和他同歸於盡,不辱我家名聲。沒想到……”


    甫少更咳了一聲,正氣凜然道:“這狗賊亂翻一通後錢財也沒拿,徑直翻窗而出,我不欲他往別處害人,遂偷偷跟著他。”


    秦小三:“他是不是往我們這裏來了?”


    這話接的好!甫少更使勁點頭:“我也沒看清楚是否進來了,好像就在這窗外一晃便不見了。”


    秦小三轉頭:“怪不得讓姑娘對我們產生誤會,恐怕那狗賊也是走錯了房間,再加上今天下午咱們確實有點……咳……別的誤會。”


    甫少更又使勁點頭。


    賀蘭汀不說話,隻是用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盯著甫少更。甫少更知道此時絕不能躲閃,一躲閃就顯得心虛,便用十分光明磊落的眼神狠狠盯回去。


    不想賀蘭汀麵皮忽然有些可疑的發紅,低下了頭:“你走吧,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出現,我就真的殺了你。”


    甫少更掉頭就走,心想我日你玉皇大帝奶奶,老子被一個小毛孩威脅了!


    門剛開,又和一張見過一次的臉麵對麵。


    盧二反應很快,當先一把抓掉了甫少更的麵巾,一掌拍向甫少更的麵門,甫少更一個矮身躲了過去,蹲在地上告饒道:“英雄手下留情!”


    盧二一聽這聲音,也呆了。秦小三一看到甫少更的臉,更呆了。賀蘭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甫少更,眉頭皺的能夾死一隻蒼蠅。


    甫少更低下頭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房間,直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心想老子本來就缺少自信,再鬧出這麽一個大笑話來,老子的精神氣這下全沒了。


    事實上,甫少更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無法饒恕的錯誤。


    她低估了對手,也高估了自己。她雖然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身體是調了包的身體,但是潛意識裏還是認為隻要小心一點,萬事還像從前一樣迎刃而解。假設今天那三個少年視人命如草芥,不欲她走漏風聲而直接將她滅口。她今天可能真的就把小命交代在這裏了。


    ……


    這廂,盧二道:“這女子是不是那個小船娘?她來刺殺你?她不是船娘?”


    賀蘭汀:“她走錯了門。”


    盧二:“……”


    秦小三:“美,真美!大美人!”


    盧二:“……”


    賀蘭汀心中直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就好像今天下午初見這主仆馬車時便覺得什麽地方不對。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他還有個疑問沒說出口,這女子,長得似曾相識,他肯定在哪裏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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