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燒起的大火將半個黑夜映如白晝。


    因喝了酒,甫少更正睡的香甜時,被啞叔直接裹上被子抱了出來。後麵跟著頭發燒焦一大片,臉上燎出幾個泡的靜兒,三人竟是前所未有的倉皇狼狽。


    火場裏有如地獄一般,男人、女人、孩子的哭嚎聲此起彼伏,甫少更扶著樹嘔吐了起來,她的手已顫抖的係不上衣服的帶子。她狠狠給了自己兩個耳光,抬起頭來,看見啞叔一言不發,再次起身衝進火場裏。


    她知道啞叔為了救她,身上已經燒爛了好幾處。她的理智告訴她,應該下命令阻止啞叔回去。


    但是她張不開口。


    啞叔衝進火場須臾,夾著一個孩子衝了出來。


    據說這孩子躲在水缸裏,沒有被燒傷,但是明顯已被濃煙嗆的昏迷過去。啞叔的頭發和胡子已全部燒光了,傷口流出的血都已經燒的幹結在了身上,腿上還著著火,他好像沒有知覺,他又衝了進去。


    這次他再衝出來時,沒走兩步,倒在了宋家的大門口。


    甫少更從未聽見過靜兒,或者說一個人能發出的那樣淒慘的哭喊聲,那聲音裏的悲傷和絕望,簡直像有力的手扇了甫少更一記又一記的耳光。


    他的懷裏有一個大肚花瓶,甫少更輕輕將花瓶從啞叔的懷裏抽出來,又輕輕斜倒,從裏麵滾出一張疊成四折的紙,一瓶醬,一塊刻著“竹報平安”的玉佩。


    紙上用很端正的小楷,寫著一個方子。仔細一看,竟是個醬料方子。


    甫少更雙眼一熱,她從不知,韓飲川的字,原來寫得這樣好。


    甫少更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狠狠塞進了啞叔的嘴裏,隻要,隻要啞叔能睜開眼睛,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此時此刻她真的乞求上天出現奇跡,什麽仇也不報了,帶著他們去過再無仇殺的日子。


    甫少更用另一隻手拍拍啞叔的臉,輕輕呼喚道:“韓飲川,你醒醒。你喝了我的血,你一定會很快好起來。”


    啞叔聽見“韓飲川”三個字,忽然一陣抽搐,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竟真的睜開了眼睛。


    他望著甫少更,露出了一個十分開心的笑容,眼裏神光乍現,就好像那當年仗劍江湖時,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又回來了,那種無視一切,唯我獨尊的的氣度,瞬間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沒過多久,他的眼珠子又漸漸失去了光彩,甫少更能感覺到他的口腔裏,熱氣正一絲絲的散去。


    甫少更絕望了,她仿佛問靜兒,又仿佛問自己。


    “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宋家的人?要殺的難道不該隻是她們三人嗎?為什麽周圍沒有人來救?那些平時來往密切的親愛的鄰居們,為什麽紛紛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這種熟悉的手法,就好像那日的火燒客棧,就好像從前的火燒藥王穀。


    這些黑衣人,就這樣不能放過他們?


    甫少更很冷靜,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從初時的激烈慢慢調整到了正常的速度,甚至可以說更慢,更穩。


    她站起來繞著宋家走了一圈,走的很慢,一圈走下來,她都記得自己走了多少步,轉了幾個彎。她的眼前仿佛重現了幾個時辰前,這裏發生的一切。


    一幫黑衣人,趁著這裏的人們正在吃肉喝酒,快樂的慶祝幸福生活的時候,悄悄繞著宅子倒滿了火油。他們聽見裏麵有老人、孩子、男人和女人的歡聲笑語,但他們不為所動,甚至心裏會暗自幸災樂禍:你們就這樣開心吧,你們死到臨頭了還像牲畜一樣毫無所知。


    當男丁們都喝多了,醉倒在自己的座位上,醉倒在自己看慣的美好的星空下麵,黑衣人點燃了地獄的火把,親手將這宋家的所有人送上了西天。


    而其實,這些黑衣人的目標,也許隻是這“身份不明”的主仆三人,也許從甘源城就尋找到線索一路跟蹤了過來,也許宋家的這些人,隻是給他們主仆三人陪了葬。


    忽然喉頭一甜,甫少更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靜兒撲過來用手帕為甫少更擦了嘴上的鮮血。她將甫少更抱進了懷裏。哭著說:“少主,咱們走吧,咱們離開這裏,這個仇,咱們不報了!”


    …………


    夜風吹的甫少更渾身的汗是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甫少更的人皮麵具也被燒毀了。此時此刻她隻是個看起來無比孱弱蒼白的少女。


    她的頭疼的好像要炸裂。她卻無比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從藥王穀醒來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開始在她的腦子裏一遍又一遍,仿佛慢鏡頭般的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看來,本王來晚了一步。”一聲淡淡的歎息在她的耳邊響起。


    有一個人影跌跌撞撞的奔撲到還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不遠,正嚎啕大哭。那是什麽人?誰的親人?裏麵燒死的人又是他的什麽人?


    “那是我乳母最小的兒子,因為在我身邊當差,僥幸撿回了一條命。”甫少更耳邊那個聲音又響起。


    甫少更有點滑稽的冒出個想法,自己是不是應該走到那人的麵前,跪下來給他磕三個響頭?就說真是對不起,能不能原諒我們這三個災星?


    然而她的身體就好像被定住了一樣,明明是夏夜,清涼夜風卻像刮骨的小刀,鈍鈍的在她的心尖上戳的血肉模糊。


    又是一聲歎息後,這個聲音說:“大約是韓飲川被人識破了,這裏已近皇城,不斬草除根,那些人怎能安睡?……今後你們隻怕要更加小心行事才行。”


    說完此人便轉身離開,空氣中飄著一縷淡淡的佛手香氣,倏忽散盡,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甫少更有些呆呆的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比如此時她就在想:小賀王爺的衣服原來喜歡熏佛手香。


    小賀王爺留下了幾個人,這些人手腳十分麻利,不但將火全部撲滅,還將裏麵能尋著的屍首全部清理了出來,在門前的空地上擺成了三排:男人、女人、小孩。


    那個救下來的小孩還在靜兒的懷裏昏睡著。


    甫少更默默禱告,千萬不要醒來,千萬不要醒來。此時此景,千萬不要讓你看見。


    小賀王爺的手下點了一下數目,加上還活下來的這個小孩,確實已是宋家的全部人口,一個不差。


    這些人迅速將屍首帶走,臨走前告訴甫少更,小賀王爺吩咐過他們,務必要尋一塊風水上佳之地為他們厚葬,又問甫少更接下來有沒有其他打算,他們按照王爺的意思,可以幫她們重新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不想甫少更搖了搖頭。


    為首的人也不多話,立刻撤去。留下一片焦黑的斷壁殘垣,一片散發著惡臭的焦土。


    昨晚那把酒歡歌的一幕仿佛是一片空虛的夢,隻是一個想象,從未真實的發生。


    甫少更環視四周,已是清晨,鳥語花香,雞鳴狗吠聲四起,卻未見一個莊戶推門而出。仿佛這一帶的人都已死絕了。


    甫少更扯唇笑了笑,忽然嘴上一熱,原來是嘴唇太幹,被撕開了一道小口子。


    甫少更心中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她又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淌出了更多的血,她用手指抹了血,伸進那個還在昏迷不醒的孩子嘴裏。


    未過須臾,孩子眼珠一動,竟慢慢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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