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占筠犀利寒冽的目光漸漸化開,明夷覺得自己半年身子都凍僵了,似乎稍稍一動,就會發出冰層碎裂的聲音。她以為,這是極寒,可接下來的話,讓她發覺,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的。


    “明夷,我從不知你如此悲天憫人。”淩占筠目光垂下,落在手中的茶盞上,語氣也是那麽漫不經心,似乎隻是在聊著家常。


    可這最不經意的口吻,帶給明夷的感受是一種無法遏製的惡寒。確實,真正的豐明夷是不會在意幾乎不相幹的冒名小郎們的死活的,即便是有幾分情分的殷媽媽,她也並不會冒太大風險去救。


    明夷重構著已經死去的豐明夷,她自小沒有阿娘,那位假冒的阿爺,總有做不完的生意,赴不夠的酒局。更何況,淩占筠不止豐四海這一個身份,莫名消失一段時間也是常事。外祖與她總是隔了一層,見她時,難免想起早夭的女兒,無法展露歡顏。


    小小的女娃,冬夜噩夢醒來,大宅之中,尋不到自己的爺娘,連漸漸與她親近的外祖,也相繼去世了。


    長到讀書年紀,豐四海開始教授她經商之道,卻從未灌輸給她,如何愛人,如何付出。恐怕連這個阿爺,自己都並不明白。他心中掛在頭頂的,是忠君二字。


    豐明夷遇上了刻意接近她的蕭郎,也就是那位擁有若幹姓名的令狐、時之初,懂得了想占有一個人的感覺,從得到失,她用盡辦法想對抗宿命,即便是求助於招魂,可都是枉然。這番刻骨之痛,她熬了數年。


    之後,便是親情的撕裂,尊嚴與身體的受辱,跋扈任性的明娘子,自此消失。逃遁於伍府,終究還是走出來的豐明夷,豔麗之下是一片枯槁,怨恨和狠戾深埋於心。


    如果是真的豐明夷,此刻在淩占筠麵前應當是如何?或者說,淩占筠認為,她當如何?


    淩占筠是無法理解女子的受辱感的,在他眼裏,四君子的阿娘們為君,豐明夷為父,都有著必須遵從、為之犧牲的覺悟。忠義大於生命,生命重於貞操,既然生命都來自君與父,又有何為難?多的是貨身賣笑的女子,隻要是為了忠孝,有何不可?


    可那些女子都不是豐明夷。她能苟且偷生,但不能不恨。


    在淩占筠眼中,重逢的豐明夷,應當對他仍有遵從與孝義,有自小便存在的親近和倚賴。她應當與過去一樣,無視無關人等的性命,更加精幹,更加像他,即便有些乖張和偏執。


    明夷知道自己對淩占筠的恐懼有些影響到她的判斷,或許不用考慮那麽多,誰會想到,這身體裏麵住著另一個靈魂?但麵對淩占筠的眼睛,她沒有辦法縱容自己鬆懈下來,畢竟,這是一個有著許多副麵孔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想到外表不代表一切,而會懷疑自己身份的人。


    明夷必須麵對自己最恐懼的潛意識,去想象最可怕的結局。那就是淩占筠發現自己是奪舍的孤魂,將會如何?他是唐宣宗最忠誠的近臣,而這位皇帝越來越執迷於長生之道。身體的腐朽難以逆轉,用丹藥來保住**凡胎不老,隻能騙得一年半載,若以保全魂魄,更換軀體的方式,術士可長久欺瞞下去。若她不是淩占筠費心養大的女兒,極可能被送到內廷,成為術士煉丹研究工具。


    想到了最可怕的後果,不逃避,明夷方驚魂落定。現在知道她的秘密之人,時之初、伍謙平、洪奕、夏幻楓。加上可能察覺有不妥的繆四娘。四娘久居深山,與當年的虎衛隻有仇恨,絕無合作之理。伍謙平與自己除卻感情之外,也是同舟共濟,洪奕夫妻二人與自己是生死之交。而時之初,和淩占筠也是對立而處。自己是安全的。


    為今之計,她越淡定自在,越是無懈可擊。哪怕再奇怪,再不如常,也無礙,卻不能慌亂。好好扮演一個任性跋扈、現實精明的明娘子,自然跑不了淩占筠這個大靠山。


    “我並非悲天憫人,隻是做人,總要知恩圖報。如果不是殷媽媽,我早就山窮水盡。她幫了我很多。”明夷輕描淡寫說著,目光飄過去,帶幾分狠勁,“她對我,就跟阿娘一樣,我自己爺娘都沒那麽為我想過。”


    淩占筠一下噎住了,臉色有些難堪,悻悻不語。


    木兮懂事,笑道:“明夷既然如此在意,大人定會想法設法保全,不用擔心。”


    明夷看了她一眼,麵容嬌豔可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輩份上卻難說。若論作淩占筠的徒兒,與自己同輩,按年齡論也如是。若論作四君子的姨娘,卻是比自己長了一輩,她可是將四君子當弟弟看待的。


    可這木兮,先是說門主待她們如兄長,又改了稱呼,直呼她為明夷,顯然是不想做淩占筠的小輩。女子的心思,不難看透。


    明夷了然,便也向她下功夫,走過去與她坐到一處,拉著她的手,覺得掌中如同握著孩童的手,柔若無骨,滑嫩無比,不覺驚異,多看了幾眼。木兮稍有羞澀。


    明夷撒嬌道:“阿爺自然是將忠君放在首位,我也不是忤逆之人。隻是我身邊親近的人,少了一個又一個,也隻有殷媽媽了。何況四君子也將殷媽媽當作阿娘,若她出事,四君子必不肯苟且偷生。”


    木兮聽到四君子性命堪虞,心中也是一凜,拍了拍她的手背,言語間越發像個長輩:“我明白,不用著急,一定會有辦法。”


    木兮柔聲慰藉,更似乳燕啾啾,聽得縱連明夷,都覺得說不出的舒坦。她那秋水似的眼,如帶著經年累月的離愁別緒,巴巴看著淩占筠。那人卻隻當不見,一臉正色。明夷心歎,果真是鐵石心腸,若是自己是男子,在這嬌容麵前,這眼神之下,怕是連江山都毫不猶豫,雙手奉上。


    木兮雖是看著淩占筠,是替明夷央求的意思,卻也不敢直接開口,她這種小心翼翼,反倒增添了令人憐愛之感。


    明夷看淩占筠仍不鬆口,咬了咬牙:“無論如何,我要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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