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霍奇對於陶拉商會的規模相比於最開始的近乎一無所知,終於漸漸浮顯出清晰的輪廓。


    不愧是黑石鎮礦商中的首席,僅僅在營地附近就擁有足足十三座礦洞,而根據哈代的說法這還遠不是陶拉擁有的礦洞總和,在礦洞群落的更深處,還有九處陶拉的礦洞存在,其中更是有兩座是稀有的黑曜石礦洞。


    黑石鎮記錄在冊的黑曜石礦脈統共也才五處,一個陶拉就占了其中兩處,勢力之大可想而知。


    哈代帶他參觀的這幾座礦洞主要都是鐵、銅礦脈,僅有一座是瑪瑙、水淚石的混合礦脈。


    這也不難理解,天然形成的礦石中,能夠被製成奢侈品首飾的寶石必然不會太多,正因為數量的稀有才導致價格的昂貴,如果哪天瑪瑙翡翠的產量大過鐵銅的總和,或許這些花花綠綠的石頭也變得和岸邊鵝卵般一文不值了。


    最開始那座礦洞是建立最久的,采掘的礦奴在年齡上也要比其他礦洞的奴隸大上不少,正因為如此他們被壓榨和鞭笞的經曆也要更多,對奴隸主的恐懼已經達到相當深刻的程度,這讓他們習慣按照奴隸主的話去做事,而幾乎失去了屬於自己的思考。


    之後去的幾座礦洞中的奴隸都要年輕不少,甚至在聽到三人的腳步聲時還有幾名看上去隻有十四五歲的男奴回頭看了看,當然緊接著就是巡視的看護用力地甩下幾下重鞭將他們的後背印上幾道漬血的長痕。


    霍奇不停地觀察著奴隸的反應,將他們的眼神動作都收入眼底,漸漸得出結論。


    雖然這些年輕的奴隸表現得不如最開始那個礦洞裏的人那麽麻木,但也實在好不上多少,奴隸主施加在他們身上的高強度工作已經透支了他們的體力,而不時直刺骨髓的疼痛更是讓他們生不起反抗的欲望。


    想讓習慣了跪著的人重新站起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參觀完陶拉的第四個礦洞後,哈代提醒他時間已經很晚了,霍奇順勢同意了他的提議,畢竟要在一天之內將十幾座礦洞走完一遍是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去做的事情,他來這兒僅僅是了解大致的情況,通過這四座礦洞的觀察,他已經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東西,再繼續下去意義並不大。


    長長的礦道要走到出口還有一段路程,回程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據說礦道更短,離陶拉的營地也更近。


    走到半程,一個臥倒在礦道旁的赤**子吸引了霍奇的注意。


    與之前那些礦奴不同,倒在地上的這女人看上去已經足滿四十,幹皺的皮膚裏析出不少類似瀝青的黑色垢漬,她的目光全放在手裏,順著目光看去,她的雙手正抱著裹布,布裏裹著個小孩,這裹布應該是用的礦奴們圍褲的那條破布,難怪女人會完全赤裸著身體。


    布裏的小孩閉著雙眼,一動不動,是睡著了?不,嬰兒渾身的血漬都昭示著並非如此,他肚皮上的臍帶甚至都沒有打結,就這麽裸露在外麵,霍奇明顯能夠看到嬰兒的鼻間絲毫未到,連輕微細小的呼吸動作也沒有。


    原來他已經死了。


    或許在出生的同時,連從女人肚裏帶出的粘液與血汙都沒來得及擦清時,就已經沒了呼吸,所以才沒有給臍帶打結吧,這已沒有意義。


    但女人仍然用布將他裹住,緊緊地摟在懷裏,看樣子深怕什麽人將這名嬰兒的屍體收走。


    哈代也跟著停下來,轉過頭看著女人,輕歎道:“可憐的女人。”


    “她是誰?”霍奇順勢問道。


    “我不太清楚她的名字,大人。”哈代雙手互相揣著,停頓了一下說道,“不過這個人我倒是有些印象,她是這座礦洞的老人之一,也是這座礦洞中貢獻最大的孕奴。”


    “孕奴?”霍奇重複了一遍,在此之前他可沒聽說奴隸的種類中還有這樣一個分支。


    “隻是個通俗的叫法,您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在歸類上她仍屬礦奴,平日裏做的也是礦奴的活。”哈代解釋道,“隻不過除此之外,她還有另外的活,您要清楚礦奴的消耗是相當恐怖的,往往一個月內會有數十上百人死去,如果每次礦奴死亡都由市場重新進貨,對於我們而言控製成本就變得相當麻煩。”


    “為了最大程度地減少礦奴的損耗,才有孕奴這樣的說法。”


    哈代微微一笑,接著說道:“每個礦洞中都會有幾名女性礦奴,除了采掘的工作外,她們額外的任務就是成為生育的容器,每個夜晚都會有男奴與他同睡,直到確定懷上才停止。”


    霍奇眉頭皺起:“每晚?”


    哈代點點頭:“是的,我們會輪流安排男奴的日程,當礦洞所有的男性都睡過一遍後,再重新開始循環,畢竟隻是為了生育出新一代的勞動力,至於到底是誰讓她懷上,這並不重要。”


    “這女人是這座礦洞資曆最老的孕奴,已經為商會貢獻了十九個孩子,其中已經有不少已經長大為可用的勞動力,投入了其他礦洞的采掘工作中,這次應該是第二十胎。”哈代稍顯傷感地看著地上的女人,“不過這是不幸的一胎,孩子在剛取出來時就已經沒了呼吸,哎。”


    “然後她就一直抱著死嬰?”


    “嗯,已經有兩三天的時間了吧。”


    “你們就沒嚐試過做些什麽?”霍奇很好奇這一點,以商人的角度,實在沒道理讓一具嬰兒的屍體被礦奴抱著這麽久都不處理。


    “我們試過,但她始終死死地抱住嬰兒,嚐試過幾次後,我們就沒再幹涉了,或許再等上幾天,她會自己想明白。”


    等礦奴自己想明白?霍奇有些不太相信這是一個以壓榨奴隸作為資本的商人能夠說出來的話。


    感受到霍奇古怪的目光,哈代禮貌地笑了笑,搖頭道:“我們也是人,大人,也是有血有肉的存在,她畢竟是為陶拉默默貢獻了這麽多年的老人了,這樣並不過分的要求,我們還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哈代說得煽情,霍奇卻是一個字也不信。


    因為就在不久的剛才,同樣是為陶拉勞作到死的礦奴,因為被同伴的鐵鍬刺傷了脊柱癱瘓,在未死時便直接被哈代命人拖出去埋了。


    這樣的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卻在此時大談人情論調。


    誰信?


    哈代一番感慨後,低聲補充道:“何況她生下的另外十九胎的質量的相當出色,不少甚至能作為床奴賣出更高的價錢,我們請了醫生查看過,以她的體質現在還遠不到絕育的程度。”


    原來如此,霍奇轉瞬便想通了一切。


    商人不會跟你談人情,他們隻會談價值。


    癱瘓的礦奴沒有了價值,而這名女奴還有剩餘價值,所以她活下來,並且得到一定程度的容忍。


    就這麽簡單。


    霍奇與哈代正交談著,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旁邊赫拉的動作。


    赫拉看著躺倒在地上的女人,似乎覺得赤裸著身體的她應該有些冷,畢竟礦道已經走完半程,已經有寒冷的氣流灌了進來。


    她走到女人身邊,把黛芙妮給自己做的小棉裘拖下來,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感受到肩頭棉裘的觸感,抬起頭來看了赫拉一眼,雙目空洞,沒有感謝,沒有任何動作,隻是看了這一眼,然後又迅速低下,回到最開始的樣子,緊緊地抱著嬰兒的屍體。


    赫拉歪著小腦袋蹲在一旁,臉上寫滿了疑惑,似乎是覺得女人的反應很奇怪。


    霍奇與哈代交談完後,回頭便看見了這樣的一幕。


    哈代的臉色轉瞬便沉了下去,黑得像是快凝出油墨的樣子,低聲斥罵道:“混賬!棉裘衣是你有資格披蓋的嗎?簡直是弄髒這位小姐的衣服,還不趕緊還回去!”


    他說得怒意十足,哪還有剛才交談中那股「念舊」的味道。


    連一句謝謝都沒說的女奴卻在聽到哈代的聲音後整個身子劇烈地瑟縮著,哆哆嗦嗦地扶著岩壁站起來,一手仍然摟抱著孩子,另隻手將身上的棉裘衣遞還給赫拉。


    霍奇能從女人的眼裏讀出恐懼。


    “沒用的東西,都已經弄得這麽髒了,怎麽能讓小姐穿這種東西。”哈代又是低罵一聲,奪過女人手中的棉裘衣,解著自己的厚披,滿臉討好似地對赫拉說:“抱歉小姐,這件裘衣我會命人洗好再送還給你,在此之前就先用我的披風吧。”


    “不必了,用我的就好。”在哈代還未完全解下厚披前,霍奇就已經揚起了自己的襖衣,蓋在赫拉的身上。


    在能夠掌控能力後,他已經學會了向自己使用能力而保持身體的溫度,即便是沒穿襖衣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更何況……他本能地有些厭惡哈代穿過的衣服。


    ……


    情況比自己預想中的還要更加糟糕。


    霍奇獨自思考著這個問題。


    在前往礦洞前,雖然已經做好了大部分奴隸都習慣被奴役的情形,但真實的情況仍然出乎意料,奴隸主對礦奴的掌控程度竟然如此徹底。


    奴隸製度是必然被時代拋棄的糟粕,這點無需置疑,解救這些奴隸不僅是他曾對哈洛許下的承諾,更是他本就計劃去做的事情。


    然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即便是掌握了黑石鎮,也遠不到能夠解決奴隸問題的時候。


    這次的參觀,讓霍奇印象最深的,就是礦奴們自心底深種的奴性。


    無論是最初麻木揮著鐵楸的礦奴,還是之後躺倒在路邊的那名女奴,都是如此,隻需要奴隸主的一句斥罵便能讓他們從心底畏懼,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無法引起他們的反應。


    如果是少數也就罷了。


    偏偏霍奇所能見到的幾乎所有礦奴,都與他們表現得如出一轍,至多隻是程度深淺。


    這樣的奴隸群體,即便霍奇不管不顧地對商會下手,讓他們重回自由身份,也是毫無意義。


    他們習慣了被奴役,習慣了對奴隸主的恐懼,這使得他們已經與真實的社會脫節,如果就這樣將他們解救出來,問題絕不會因此而自然解決,反而會愈加嚴重。


    這些奴隸會因為「自由」而不安,這與他們熟知的生活不同,沒有人來為他們安排一切。


    自由是屬於自己的,通過別人施舍得來的自由絕非真正的自由。


    霍奇甚至毫不懷疑,那時候這些奴隸們甚至大多不會感謝解救他們出來的自己,反而會帶上一層恨意。


    因為他剝奪了他們本來的生活。


    即便那活得像是沒有尊嚴的豬玀。


    但他們已經習慣。


    而習慣……則是深入骨髓的劇毒。


    這樣的人,如果想要救他們,就不能隻是「救」他們。


    得有一個契機。


    使得麻木的他們重新找回作為「人」的自己。


    然後他們才會有自己的情感,學會憤怒,對奴隸主的憤怒,對命運加諸於自身的憤怒,而不僅僅隻是恐懼,做到這種程度,他們便會因為不可抑製的憤怒而反抗,發自心底地想要找回「自由」。


    當反抗的火焰自盆中燃起時,霍奇才有理由為這把火添上幾塊好柴。


    現在——還遠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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