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風才輕柔起來,卻依舊裹挾著暑熱,吹在跪在歲羽殿前的呂毓書?33??上,倒是有了情流殤,餘心牽絆的纏綿,這樣帶著夏意的暖風,總是讓她想起那年獵苑行宮風吹杏花雨。背後便是那方明鏡透徹的天,藍的想讓人掬起一把到手中,廊簷投下的日影兒越來越長,悄悄地已經從呂毓書的腳下爬滿她半身,腰間墜著羊脂白玉的絛帶子映得碎杏花緞麵蔥黃色衣裳熠熠生輝,她的腰依舊挺直,數個時辰不曾走樣,小腹已經顯得分明。


    自莊妃禁足以來,宮中平靜了許多,這幾日蕭合靜養,皇上依舊往柳星因和皇後那裏。宮裏人倒是奇怪,為何孟昭容犯了錯,皇上卻連元妃也一起冷落了,既然冷落元妃,為何又對和元妃一向交好的柳星因百般寵愛。皇上的心思沒人猜得著,倒是難得這樣寧靜,沒有人願意宮中再起漣漪。所以當呂毓書帶著身子跪在歲羽殿一事在宮中傳開時,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上聖旨,判了吏部尚書呂海汝死罪,因著眼下已是八月,入了秋,五行中,秋屬於“金”,金主肅殺,便處了秋後問斬。念著其女是宮中嬪妃,又有身孕在身,且呂海汝是三朝元老,披肝瀝膽,所以不遷其族人,隻是爵位不可再襲,宗族親室原有爵位在身的一律革了去。消息傳到蕭合那裏時,已是呂毓書在歲羽殿前跪了一個多時辰了。


    蕭合將手中逗著鸚鵡的流蘇一摞,王禮立馬接住了,見主子臉色這樣不好,也不敢多說,蕭合卻道:“皇上縱使對愉美人不上心,卻連她腹中的孩子也不顧及麽?”


    “皇上向來前朝,後宮分得清楚,愉美人此番,也是不顧及皇上的麵子了。”


    王禮的話倒是說得中肯,皇上麵上不說,心裏卻難免對呂毓書介意,能留她在後宮主位已經難得,她卻跑到皇上跟前求情,這樣做,豈不是讓皇上更惱她。不過,再怎麽說,多少都是因為自家兄弟的牽連,蕭合亦不能袖手,便道:“怎麽好端端地便賜了呂大人死罪?你又是哪裏聽來的,可是鬼話?唬我呢?”


    “不敢。”王禮慌著打千,道:“奴才以前在萬歲爺身邊當差,也認得幾個要好的公公,奴才也是聽他們說的,說是太尉在北海抓到了劫走曲家餘孽的人。”


    蕭合心中大驚,呼吸一下子倉促了起來,隻覺得血一股子衝上來,頭昏沉沉的,腳卻虛浮了起來,幾乎一個趔趄,忙扶靠在大紅漆柱子上。


    王禮雖說伺候蕭合,真正的主子卻是王懷恩,心中有鬼,方才聽蕭合那樣說,便以為是她起疑,如今隻想為自己開脫,繼續說道:“那賊招認自己是呂大人的人,是呂大人授意他們去的。而那賊又在押往京城的路上被人殺了,而現場留下了太尉大人的符令,萬歲爺聖明,一下子就看出這是呂大人栽贓太尉大人的,就賜了呂大人死罪。”


    “在哪裏捉到的賊人,什麽時候的事情?”


    “事兒倒是月前的事兒了。至於什麽地方,奴才倒是不曾留心。”


    毋須有的事情,前不久花一幫幫主才說哥哥弟弟一切都好,如今怎麽會有這樣的事?蕭合不禁感慨萬世基竟能設計出這樣的連環計,眼下一切都明白了,當日皇上不殺呂大人,就是不相信萬世基的片麵之言,要等那‘證據’來京,當日萬世基在朝堂之上和三公等人一起替呂大人求情,不過是給呂大人‘行凶’的自由,萬世基自己唱完了所有的戲,也終於達到了目的,贏得了皇上的喝彩。


    蕭合微微笑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絕無半句虛言,當日朝堂之上都為此事吵瘋了,歲羽殿外的奴才們都聽的真真的。不信的話美人可以自己去打聽,若奴才說的有不實之處,美人盡可要了奴才的命。”


    “我隻不過是聽個閑話,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我何苦費了那心思再去打聽,我隻不過覺得有一事想不明白,遂問了這麽多。”


    “美人有什麽事不明白的,隻管問奴才,隻要是奴才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蕭合隻聽見廊下鸚鵡撲撲扇著翅膀,微籠鬢邊鬆動的頭發,道:“倒也沒有什麽,隻是皇上這般聖明,一眼就可以看穿呂大人的栽贓嫁禍,難道就不曾想過,太尉的人為何會在北海嗎?”


    “這下奴才就不知道了。”


    王禮麵露難色,正想分解,便見蕭合揮揮手,道:“你下去吧。”忽然四下裏不見軟玉,又問靜昭:“軟玉呢?”蕭合著急,呂府出事,頭個心係的便是軟玉了,鏡昭卻也說半個上午沒見她了,蕭合正要打發人去找,軟玉就帶著怒火進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你這狗奴才,失驚打怪的,趕著去投胎麽。”


    蕭合見她揉著左半邊胳膊打了簾子進來,說道:“這是怎麽了?說話這麽不中聽,可是小桂子又招惹你了。”


    軟玉怏怏地,道:“也不是誰招惹我,是我自己不好,已經給王禮公公道過不是了。”軟玉方才進來時,以為是那個沒規矩的小太監撞了自己滿懷,誰知是掌事公公王禮,方知自己失禮了,好在王禮沒和自己計較。


    蕭合因為那日見王禮跟在王懷恩後邊來宣旨,一直對他格外留心,想著“不好”,遂對鏡昭揚了揚頭,鏡昭會意,便出去了,蕭合說道:“帶上小桂子。”鏡昭點頭。


    “去哪裏了?”蕭合說道。“半天都不見你的人影兒。”蕭合見軟玉臉紅撲撲的,鬢邊幾顆鬥大的汗珠子,心裏早就明白了,隻得起身拿絹子替她擦汗,軟玉眼睛裏的點點淚光,連雲霞都要為之失色,宛若細細碎碎的銀。


    “奴婢去了知春園”軟玉嘴邊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嘴唇扯開了,更顯蒼白,道:“這是李公公讓我帶給你的。”


    蕭合接過軟玉遞上來的信,卻不著急看,說著:“我看你眼睛紅著,可是想知春園裏的光景了。”蕭合知道軟玉去的緣由,這樣說隻是給她一個台階下。軟玉隻淡淡地回了一聲:“嗯。”


    “若是想去,便去,隻是要稟了鏡昭。”


    “嗯。”軟玉催道:“美人快些看信吧,仔細李公公有什麽打緊的事情。”


    蕭合這才拿起了信,打趣著軟玉:“這信你可偷偷瞧過了。”


    “沒有,李公公交代過不能看的,再說我怎麽會是那樣的人。你看那紅色的膠泥兒還在呢。”


    “李公公真是個聰明人。”


    軟玉終是笑了。


    軟玉看著蕭合讀信的表情,卻看不出絲毫波瀾,自己一個人在旁邊等得心急,看蕭合還是沒有反應,終於忍不住了,問道:“李公公在信裏說了什麽?”


    蕭合這才把信放下,不直麵回答軟玉的問題,說道:“軟玉,我進宮前,曾與不戀寺的向寬方丈相交甚好,方丈曾給我講過一個佛門故事,我到現在還記得,講與你聽如何?”


    見軟玉點頭,蕭合這才說道:“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帆動,議論不已。慧能進曰:‘非風動,非帆動,仁者心動。’”


    軟玉愛說愛笑,卻是機靈,怎麽會不知道蕭合是要她袖手旁觀,隻撲通一聲跪下,簌簌淚珠落在袖口的滾邊上,她知道蕭合是她最後能握著的希望,便死死拉住她的衣襟,道:“美人,軟玉以前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在這裏謝罪了。法無二乘,人有愚鈍,軟玉隻是俗人一個,做不到心中清靜光明,隻求美人能幫上一幫,軟玉今後做牛做馬,定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原來軟玉早得了呂府的消息,便急忙趕到知春園,跪在李全福麵前:“公公,求求你,救救呂大人和毓書姐姐吧。”


    李全福也是一早知道了消息,和蕭合一樣把事情都看透了,但眼下也沒有辦法,隻說道:“孩子,我和你一樣救人心切,可這件事情我真的是無能為力啊。”


    軟玉知道這件事情的確很難,可她實在是亂了,慌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想到知春園這個地方。“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嗎?”


    李全福知道軟玉的性子,遂不敢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她,隻說道:“你先回去吧,讓你家美人在聖前說些好話,或許有些用。”見軟玉不相信蕭合會幫她,還不肯走,便寫了封信給她,說:“帶給你家美人,她看後會幫忙的。”其實那信封裏隻是白紙一張。


    蕭合知道李全福是拿軟玉沒了法子,打發她回來罷了,並不是要自己幫她,一麵扶起她,一麵道:“軟玉,我剛才的話你還是沒有聽明白。我隻是一個美人,自己在宮中尚未立足腳,就算要幫,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我也不願幫。”


    軟玉看著蕭合還是哭,哭著哭著卻笑了起來,一把抹開蕭合的手,自己掙著站了起來,微揚起頭,收了眼淚,道:“我原以為美人不是俗人,不入俗機。罷了,罷了。”


    說著就要往外走,蕭合一把拉住她,道:“你去哪?”


    “哪裏能幫我,我就去哪裏。”


    蕭合知道她要往禦前去,當真是急了,說道:“我知道你自小便在呂大人家裏長大,早把他們一家當作親人,隻是現在我要你清楚一點,我若是幫了你,幫了呂家,我蕭合以後就再也沒有清淨的日子,我每日會如活在刀尖上一樣,也許不久就是我跪在歲羽殿門前了。”


    軟玉也知道這樣做有些自私,呂毓書是自己的姐姐,可是蕭合是自己的主子,她希望哪個都不會有事,可是如今的自己已經沒有理智了,她隻知道姐姐可能會死,義父可能會死,便道:“美人,不會的,你有絕世的容顏,皇上是怎樣對美人的,我都看在心裏,而且你和毓書姐姐不同,她自小讀的都是聖賢書,學的都是怎樣做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為人清淡,毫無心機,美人冰雪聰明,定不會落得她今日的下場。”


    蕭合眼光清冷,想著軟玉的話,像是回到了年少時光,這幾年的日子像是一場夢,隻覺得眼前暈暈旋旋的,又想到眼下呂毓書和她肚裏的孩子重要,若是軟玉和呂毓書是親姐妹該有多好,她又想到了軟玉的親姐姐,若是她在,也會施一把援手的罷,便道:“我知道了。你去把愉美人請來吧。記住,要讓外人看著是她主動來求我的。話要怎麽說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軟玉應了一聲,又磕頭道:“主子,若是姐姐這回能平安,奴婢一定終身侍奉身旁。”


    軟玉趕到歲羽殿的時候,愉美人呂毓書已在殿前跪了將近兩個多時辰,嘴唇毫無血色,臉色蒼白的很,全身沐在陽光裏,雖是扼腕直立,卻如懸立崖邊,搖搖欲墜,軟玉跑到跟前,隻對著門口的一個太監說著:“我是好竹館的軟玉,要見大總管,麻煩您通報一聲。”那侍衛正被愉美人的事情心焦,哪裏有心思管軟玉,隻“去去去,大總管哪有時間見你。”轟開了軟玉。


    軟玉便裝作生氣的樣子轉身離開,像是突然看到了愉美人,驚訝地說道:“這不是前些日子剛有身孕的愉美人嗎?如何在這裏跪著,趕緊起來。”說著就上去扶愉美人,愉美人先是不肯,直至聽到軟玉低語:“姐姐,有法子了。”


    王懷恩卻掩了門出來,低聲喝道:“你們是有幾個腦袋,皇上心裏正不清淨呢,還吵什麽?”


    那個太監忙道:“大總管,是這個宮女在這裏喧鬧。”


    王懷恩倒是一出門便看見是軟玉,隻聽軟玉道:“公公,奴婢不是存心要攪擾皇上,奴婢隻是見主子近日心裏不快,鬥膽想請皇上去看看。這位禦前侍衛說公公正忙,我剛打算走,就見了娘娘在這裏,我隻是覺得娘娘懷有身孕,想幫一幫。”


    王懷恩看了一眼在旁邊嚇得不成樣的侍衛,道:“你這差當得愈發好了,如今連我的主都做起來了。”


    剛說完,就見柳星因被成兒攙著出殿來,她今日真是光鮮,翠生生一襲月華長衫將她出落的如三春好處,頭上一支豔晶晶八寶花簪,明明諸花落盡,她卻是最豔麗地綻放著,開得這樣久,仿佛能花開不敗似的,呂毓書穿得雖說素淨,主子該有的行頭都不少了,可是站在她跟前,倒像是一個二等的丫鬟了,隻見她聲音如百花綻放時節的暖風:“哪裏的野丫頭,公公還和她羅嗦什麽,拉下去好好調教便是了。”


    軟玉在宮裏呆得時間久了,知道這個很是得寵的柳星因,但軟玉的性子是連蕭合這個主子都不放在心上的,怎會看得起柳星因這樣的主,嗤笑道:“我原本還想問問大總管,皇上這幾日怎不到我家美人宮裏去了,現下可明白了,原是有人鑽了我們家美人得病的空子,在禦前承寵。”又往柳星因身上嗅了一回,道:“我倒是那裏來的這麽濃重的脂粉氣,原來是美人身上的,成日裏見自家主子不施粉黛還美豔無比,見到柳美人這樣的還真是覺得有點。”軟玉揚了揚頭,做思考:“欲蓋彌彰。”


    愉美人忙拉了軟玉,道:“柳美人不要放在心上,這個宮女兒,她也是一番好心幫我。此事原由臣妾而起,要怪就怪臣妾吧。”


    “當然是怪姐姐你。皇上隻判了你父親死刑,不牽連你的族人,已是格外開恩了。你不顧皇上的龍子,在這裏跪上這麽長時間,隻為一個罪臣求恩,居心何在。”柳星因又望著軟玉,對著成兒,道:“去給本宮掌嘴。”


    成兒正要往前,卻被王懷恩一把拉住,道:“美人,皇上還在裏頭呢,難得皇上這幾日這樣喜歡美人。美人瞧瞧元妃那日和孟昭容鬧得那樣厲害,就算贏了孟昭容,不還是惹得皇上不快。得饒人處且饒人,也是饒過自個兒。”


    柳星因也覺得中肯,便對成兒使了顏色,成兒便退了回來,她一笑,是那樣明朗舒心,道:想來呂姐姐家裏是咱們新選中的秀女裏最殷實的了,我曾是好生羨慕呢,如今看來風水輪流轉。在這宮裏除了皇上的疼愛,什麽也靠不住啊。”又瞥了一眼呂毓書的小腹,呂毓書望著柳星因的手,腕白膚紅,玉筍牙一般細膩,直直往自己腹上搭上來,笑靨如花,隻是指甲上籠著的玳瑁嵌珠寶花卉護甲格外寒利,嚇得她往後連連退步,柳星因笑道:“懷的上卻不一定生得下來,生得下來也不一定養得大,姐姐可一定要好生保養,千萬不能大意啊。”


    柳星因擦身而過,末了,還是道了一句:“裝神弄鬼,病了這麽多日,怕是早好了。卻還是不見客,怕是容貌早盡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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