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人都覺得奇怪,怎麽呂府出了那樣大的事情,愉美人卻看著什麽?33??都沒有,除了臉色顯得憔悴些。旁人也以為是有了身子的緣故。流言再如洪水猛獸,依然不能積毀銷骨,呂毓書在宮中的氣色倒是一日好似一日了。


    日子過的極快,眼下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了。秋老虎的回熱天氣也被一場雨徹底帶去,天開始有了些涼意。


    大邵向來有“秋暮夕月”的習俗,因此金陵城中,所有的酒樓都重裝了門麵,紮稠彩的牌樓,出售新啟封的好酒。鋪子堆滿新鮮佳果,夜市之熱鬧,一年少有。


    朱門內,均是一大家子在亭台樓榭中賞月,民間平常人家則早早爭著預定酒樓靠窗的座位安排家宴。皇宮裏各處各院紅燭高燃,各色花燈閃爍,如銀光雪浪。香煙繚繞,花影繽紛,細樂聲喧,真是一番帝王好景。歲羽殿的宮女兒婆子太監們都在忙著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為晚上皇上的家宴做準備。


    皇上下午時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來到了好竹館。蕭合正站在窗前望著竹林,臉上的傷已好了許多,但還是用羽紗遮了麵,頭上戴了銀鎏金點翠鑲玉抹額,隻露了雙眼睛出來,但隻是那雙眼睛,便已讓皇上看得呆了好一陣子。


    皇上輕輕攬過她,道:“朕今日在細察園設宴,各宮的人都要來,熱鬧的很。你住到好竹館以來,就一直呆在房中讀書寫字,不免無聊,本想著趁著這熱鬧給你解悶,方才在皇後宮裏,聽皇後說,你已經早早派人稟了皇後,說今晚不侍宴了。朕覺得你還是去的好。”


    蕭合原以為會在歲羽殿開宴,如今聽到細察園,不免奇怪,遂說道:“臣妾並非故意推脫,隻是一來是怕容顏嚇著宮裏其他人,掃了大家的興,二來臣妾初來乍到,規矩還不大懂,中秋家宴是連太後她老人家也要入席的,臣妾怕有不周之處。不過,既然皇上說了,那臣妾自然恭敬不如從命了。”


    皇上以為她是為自己身份尷尬,侍宴的都是那樣高貴的世家女子,她怕出了什麽紕漏,便安慰道:“你的心思朕都明白,有朕在,你隻管入席就好,其他的事交給朕。”


    蕭合忽然想起林言原也說過這樣的話,要她相信他會帶她出宮,如今隻覺得恍如隔世了,眼中不覺流露出一抹淒涼來,在皇上看來,卻覺得是她太緊張,道:“信朕。”


    蕭合的臉上浮現出精致的微笑,說道:“臣妾當然信皇上。”頓了頓,又道:“臣妾聽鏡昭說,往年的中秋都是在歲羽殿後花園度過,今年怎麽改在細察園了?”


    “太後她老人家喜歡花花草草,而宮中奇花異草當屬細察園最好,元妃有心,向朕提了出來,朕許了。”


    蕭合聽說過細察園,一亭一榭都是花了大量心思所建,處處芳草鮮美,如今正是丹桂飄香的好時候,而且季秋之月,夏菊花期剛過,秋菊正開得好,‘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她便說與皇上聽。


    自從上回水沉蜜一事,皇上難得聽蕭合說這麽多,心裏歡喜,說道:“原來喜歡菊花。”


    蕭合本是隨口一說,不料皇上會在意,其實她並不喜歡菊花,她總覺得菊花太過清冷,可實在不想再多做什麽解釋,就順著皇上:“嵯峨映光,三保古典,清水之池,都喜歡。”


    皇上聽著蕭合能說出這麽多菊花品種,覺得有些詫異,蕭合看出皇上的心思,才覺得自己所說的的確有點多了,於是圓道:“喜歡的東西便會上心。”


    皇上琢磨著這句話,覺得實在說的好得很,心中的疑慮也盡消了,便說:“朕對你便是如此。”


    皇上轉過身子,走到桌邊坐下,說道:“芳熏百草,色豔群芳,該是你喜歡的花。隻不過‘陶令籬邊色,羅含宅裏香。’自古喜歡菊花的都是些傲骨隱士,以你的脾性,該喜歡蘭花。“又道:“太後便很喜歡蘭花。”


    蕭合不免覺得好笑,斟酌道,皇上認識臣妾不過一個多月,怎麽就知道臣妾是何脾性?


    皇上不答,兩人又說笑了一回,皇上便往太後處去了。


    鏡昭捧上來菊花茶,看著蕭合飲下,笑著說道:“奴婢勸了美人那麽長時間,美人都不肯去,如今皇上來了,隻三兩句話,美人就改口了。”


    蕭合說道:“你不是告訴我,在這宮裏關鍵是要得那人的歡喜嗎?”


    鏡昭聽了,說道:“美人真能這麽想就好了。”


    蕭合遞過茶,隻覺得口齒中還是苦味,看著鏡昭:“你也算了時間了。”


    鏡昭道:“又何必去算?不說三個月的禁足時間已快到了,就僅僅是這個中秋佳節,縱使她犯了天大的錯,皇上也該讓她出來了。隻不過楊柳已經死了,承安宮裏的那位主子怕是不會輕易放過美人。”


    蕭合冷笑道:“你也太抬舉她了,不要說是楊柳,就是她身邊的薈涓死了,她也不會為了一個奴婢而和我過不去的。你不必擔心了,她,我還是對付的過來的。”


    華燈初上。


    遠遠地都聽到細察園裏的絲竹之聲,蕭合步行而來,依舊是輕紗遮臉,還帶了羽扇來遮。路上正好看見對過一個女子扶柳弄花而來,軟玉眼尖,一看便知道是呂毓書,忙笑嘻嘻上前請安:“愉美人。”


    愉美人走了過去,也不理軟玉,隻對蕭合說道:“我想著在你往細察園的必經之路上準會遇見你。”


    蕭合行禮罷,才說道:“可是李公公有話要交代?”


    愉美人道:“妹妹果然聰慧。”說罷,拉出蕭合的手,在上麵寫了兩個字----回京。


    一行鴻雁飛過被圍牆切割過的格子天空,在這四合的暮色裏,如拉過一條墨綠的帷幕,將天隔在帷幕後,蕭合仰頭看了一眼,眼神裏是深不見底的悲哀與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滄桑,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說道:“這麽多年了,是該回來了。”


    呂毓書的話並不多,隻交代這兩句,便離去了。自始至終從未看軟玉一眼,否則她會看過軟玉眼裏流露出的不亞於蕭合的難過,她會透過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看透軟玉的心,然而她終於未看軟玉一眼便離開了。


    愉美人有孕在身,又加上她父親的事,所以回稟了皇後,今日不去赴宴了。皇後本就怕她在宴會上為他父親的事生出事端來,就應允了。下午皇上去過太後處,太後說年紀大了,喜歡清靜些,皇上和元妃的心意她領了。除此二人,宮裏的各位正經主子都到齊了。


    蕭合早到了細察園,目之所及,無不是張燈結彩,金碧輝煌,她嫌規矩繁瑣,若是早早入席,又免不了被人指手畫腳議論一番,便尋著桂花香味去尋桂樹。走著走著,隻見一個穿妃色衣裳的女子站在樹下嗅桂花,那樣淡然悠遠,原來宮裏亦有和自己一番心思的人。


    蕭合想著,她亦不願被人攪了,才來這樣一處僻靜地方吧,便沒有上前問候,隻是那一抹影兒卻不知怎麽地映在腦中長久不散。


    走著走著,蕭合猛然抬眼,卻看見遠處一棵梧桐樹的枝幹,今日的傍晚有細細的風,梧桐靜靜地立著,像是一幅畫,梧桐葉隨著微風旋轉飄落。


    蕭合看得入迷,便對鏡昭說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去就回。”


    蕭合到一處院子前停下,院子破破舊舊的,青磚綠瓦,灰蒙蒙的,看上去是有些年齡的古宅,並沒有什麽牌匾,想必是廢宅,蕭合走進院子,直直地走到梧桐樹旁,這棵梧桐枝幹粗大,雖然比不得家裏原來的那棵,這棵想來也是有數十年的樹齡了。


    蕭合撿起樹下的落葉,觸景生情,說道:“梧桐樹下梧桐子,相思豆裏相思情。”


    隻是她再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束了衣裙,爬上樹去了,這樣沉重的自己怕是連樹也受不起了。


    忽然,廊下傳來聲音:“你在這裏看什麽呢?”蕭合本以為這話是對她說的,待轉過身去,才看見一個男子從屋裏走了出來,拍著廊下一個正看她的男子的肩膀說道。


    說話的人順著看她的人的眼光,也看到了蕭合,兩人四目相對,蕭合手中執著一片梧桐葉子,道:“我不知道這裏住的有人,失禮了。”


    蕭合這才看到房梁上掛著一串串的紅辣椒,在心裏怪自己不小心,連這個細節都沒有發現。


    那兩個人走向跟前,其中一個人說道:“又有何妨?”又對著身邊的人說道:“宮裏的女子還有帶麵紗的,真是稀奇。”


    那人回道:“元妃娘娘騎射時最喜歡一襲紅裝,麵紗遮麵,你忘了?”像是故意護著蕭合一樣。


    蕭合隻一眼,便認出了他,他如今應該二十五歲了吧,這六七年倒過得真快,他已經是扶持皇上登基的墨王邵誓合,而不是當年的三殿下了。


    “加上她,不過才兩個,還是少嘛。”


    他一旁的男子說的話,兩人卻都沒有聽見一般,隻望著對方,似悲似喜的目光,仿佛這天地見隻有她們二人。到頭來,還是蕭合別過臉去,他亦垂下眼瞼,卻望向她手中捏著的一片梧桐葉子。


    他能看得出來,那雙手在顫抖。


    她也知道他望向自己的手,便微鬆了手,那片梧桐葉子便從指縫一飄一飄落在自己腳邊。


    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聽到院子裏的動靜,出來了。兩個男子趕忙上前攙扶,蕭合看到老婦雖是上了年紀,但是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穿著素靜的麻衣,平整的衣服找不到一絲褶子,優雅自信,這麽多年了,她的完美絲毫無損,任是環境,饑寒,戰亂,家破,夫亡,背叛,都無損她的美,她是超越時間之上的,蕭合不禁心底對當年的安和貴妃湧出一份尊敬,行了禮。


    老婦道:“這是我的兩個孩子,他們若有什麽無禮的地方,姑娘要見諒。”


    南安王忙笑道:“三哥,母妃說你呢,盯著人家看了半天。”


    倒是把墨王弄的不好意思了,解釋道:“在下隻是覺得姑娘麵生,以前沒有見過。”


    那位老婦也望向蕭合,似乎也想尋個答案。蕭合摘下麵紗,以表敬意,道:“我是皇上新封的美人,因臉上帶傷,所以不常出來走動,今日走到這裏,看見這棵梧桐樹生的好,忍不住進來了。以為這是個荒廢的院子,不想有老人家住在這裏,打擾了。”


    蕭合臉上雖說快要大好,還是落著幾處血濃,倒是讓眾人一驚,除了先帝時生下當今皇上便撒手人寰的董舒皇貴妃和後來寵冠後宮的璽宸皇貴妃,宮裏再沒有這樣標致的人了,就算臉上有傷。


    老婦看到蕭合的第一眼,就覺得熟悉的很,但是又不知道在哪裏見過,但是有一種直覺,她絕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老婦趕緊製止他,道:“我這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美人見笑。隻是這地方破落,美人身子尊貴,以後還是不要來了。”


    蕭合當然是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當年的安和貴妃為了自己的孩子,寧願對如今的太後服軟,先帝去世不要任何名分,也不要任何俸祿,隻住在這個偏遠的地方,她又怎麽忍心讓她的兒子卷入自己的危險中來。她道了擾,便退下了。


    老婦望著蕭合的背影,心裏不明白,蕭合對他們三個絲毫不問起,以及這份待人接物的極佳分寸究竟是她太單純或是她明白了一切。那兩個人也知道他們母妃的心,也沒有說太多。


    鏡昭見蕭合過來,道:“倒是沒去多長時間。”


    “走吧,以後這地方還是不來了。”


    蕭合因為耽誤了一會子,入宴入的晚了,先行禮,後道:“蕭合來遲,皇上見諒。”


    皇上道:“來了就好,入座吧。”


    右首的皇後連忙起身:“終於見著妹妹了,真是生的一副好骨架。”又對著皇上說道:“讓我想起我剛入王府的時候了,那時候不過也是和妹妹這麽大,是十???????”


    “十七.”皇上道。


    “對,十七。”皇後笑道,“難得皇上還記得。”


    右首下的莊妃不屑,道:“哪裏都有皇後。”


    元妃身後的柳星因也道:“故意入宴這樣晚,是想豔壓群芳嗬。”


    元妃一杯酒飲盡了,說道:“還不都是你招來的人。”柳星因隻得不語。


    蕭合入座時看見對麵坐著剛才的兩兄弟,三人都心照不宣不提方才的事,隻點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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