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暑銀子一事後, 明湛與鳳景南都安靜下來, 彼此禮讓三分,再加上府中下人得了賞銀,俱喜上眉梢, 加倍的用心服侍。一時間,鎮南王府其樂融融。


    鳳景南對明湛賞賜日豐, 不論是府裏進的還是宮裏賞的,有啥好東西, 明湛都是頭一份兒。


    並且, 鳳景南吃飯喝水的都帶著明湛在身邊兒,即便以往對明禮也從未有過如此親近。鳳景南常對臣屬道,“本王這幾個兒子, 明湛最小, 卻最合本王心意。”再加一句,“獨明湛最像本王。”


    有句話叫“不肖之子”, 這在古代是相當嚴厲的指責了。


    相對的, 此子類父,這種誇獎也是不得了的,尤其是在皇室之中。幾乎就是另一種對繼承者身份的讚同,當然,鳳景南身邊兒的人都樂意看到這種結果。


    明湛與鳳景南的關係一直不大好, 就是範文周在私下也常對此事發愁,他兒子是明湛心腹中的心腹,他自然是樂見明湛繼位的。如今, 總算能暫且鬆上一口氣了。


    明湛卻是猜不出鳳景南的用意,焦心的開始失眠。俗話說的好,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鳳景南在打什麽主意啊?


    一時好一時歹的,明湛趴在亭裏欄杆上,捏了魚食灑在水裏,看著錦魚的鯉魚翻出水麵搶食吃,碧波一圈圈的蕩漾開來。


    “小範,你說,是不是有什麽事……”


    範維站在一畔,溫聲道,“世子,這是好事兒。”


    “好事兒?”明湛側臉看範維,他怎麽不覺得這是好事兒?


    “是啊,如果王爺是真心對世子好,自然是好事。”範維笑了笑,繼續道,“就算王爺是裝的,以前王爺是連裝都不屑於裝的,如今王爺裝也要裝的對世子好,這說明世子有了一定的威望。王爺不會再無視您了。”


    明湛歎氣,倚著欄凳坐下,亭中隻有他們二人,他拍了拍身側的空位,範維便坐了,“屬下知道世子在擔心什麽。隻是世子原也不是靠著王爺的寵愛才登上世子的寶座的。您在這個位子,是各方權衡的結果。能與王爺處好關係,自然是好的。如果不能,王爺起碼現在也不會動您的。”


    “再者,依屬下看,王爺是想保護您呢?”


    明湛挑了挑眉,範維提醒道,“世子忘了,咱們這就要回雲南了。您要動鹽課,勢必會得罪一些人,如果王爺對您冷淡,難免有人會看人下菜碟兒,生出許多是非。這個時候,王爺對您好,您不要想得太多,隻管孝敬著王爺。您是王爺唯一的嫡子,王爺定會保護您的。”


    明湛譏誚道,“莫非你不知道他更喜歡庶子?”


    “在宮裏,皇帝可以有許多寵妃,皇後卻隻有一個。”範維道,“王妃出身名門,家族顯赫,世子您貴為嫡子,行止得當,隻要您在,世子之位便一定是您的。”


    “你這話說的,我都聽厭了。”明湛歎道,“母族雖好,舅舅外公待我一直冷淡。”並沒有誰能真正的堅定的站在他這一邊兒。


    “您已經是世子了,何況您本身能力出眾,如果與母族聯係過密,並不是什麽好事。”範維勸道,“隻要永寧侯府在,您就是安穩的。何況,世子別忘了,您還有六個姨媽呢。”


    “是啊,外公真能生。”明湛隻是一時的氣悶,他當然明白範維的意思。永寧侯府並不是一般的人家兒,它與國同長,枝繁葉茂,這麽多年繁衍下來,不知有多少族人關聯。明湛的母家與承恩侯魏家是不同的,魏寧再有本事,隻是一個人。


    可永寧侯府,百餘年下來,種種關係糾割,恐怕就是鳳景南也盤理不清。


    永寧侯府對明湛並不熱絡,做為嫡親舅家,甚至稱得上冷淡,可範維的話很對,隻要永寧侯府在一日,衛王妃與明湛的地位便是穩若磐石。永寧侯府再冷淡,也不會希望魏妃的兒子登上鎮南王的寶座。


    不得不說,這與明湛的期許還是差一大截的。


    明湛歎口氣,就見一個侍衛朝著涼亭小跑過來,尚未屈膝行禮,明湛便道,“免禮,什麽事,說吧?”


    “是。稟世子,王爺說下午進宮給太後請安,吩咐您預備著些,午後就不要出門了。”


    “知道了。”明湛多看了這侍衛一眼,覺得這人濃眉大眼、國字臉,有些眼熟,仔細想了想,恍然道,“我想起來了,那天你在父王書房外值勤,我推了你一把,是吧?”


    侍衛靦腆的笑笑,心裏很意外,憨聲道,“世子還記得屬下?是屬下冒犯了世子。”


    明湛擺擺手,“在我跟前兒不用說這些麵子話,你職責所在,沒有冒犯不冒犯的事兒。”打量這侍衛幾眼,明湛問,“倒是你如今怎麽都出來跑腿兒了?父王為那天的事責罰你了?”


    “的確是屬下沒當好差,理應受罰。”


    明湛歎口氣,從腰下解了一枚玉佩遞過去,“辛苦你跑這一趟,賞你的,拿著吧。”


    “謝世子賞。”侍衛接了,見明湛沒其他吩咐,便退下了。


    範維倒是遠遠瞧著那侍衛離去,輕聲道,“神色平靜,身量挺拔,雖被世子拒絕也不見其餒色,倒是幾分城府。”


    明湛笑了笑。


    或許這隻是個巧合,或者是這侍衛有心巴結,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隻是,這侍衛剛剛被鳳景南貶謫,他又怎會貿然將他放在身邊兒呢?


    所以,明湛連他的名子都沒問。


    他的確需要人,而且是要能幹的人……


    且待以後吧。


    以往鳳景南與明湛關係緊張時,即便是入宮見駕請安,也是各走各的路,一個上午來、一個下午到,或者倆人一前一後,涇渭分明。


    如今嘛,鳳景乾自打這父子倆的腳踩進宣德殿門口的那一刻起,就隱約覺得有些不對頭。


    首先,鳳景南當然不老,他正當盛年,明湛卻在一較虛扶,小心翼翼。當然,這可以解釋為,明湛懂事了。


    不過,怎麽瞧怎麽覺得詭異。


    鳳景乾見明湛兩頰微紅,額上沁出汗珠兒,笑著吩咐道,“給世子擰條濕帕子來。”


    明湛笑著加一句,“涼一些,放些冰進去。”


    鳳景南道,“不要加冰,天雖熱,也不到那份兒上,乍冷乍熱的,當心激著。”


    鳳景乾想說幾句啥的,張張嘴兒,忽然忘了要說的話。瞧他弟弟那一臉的溫柔寵溺啊!神哪,到底發了啥事了!


    一時,宮女捧著銀盆手帕到明湛跟前兒,另一宮女素手擰了帕子就要伺候明湛,明湛伸手去取帕子,笑道,“我自己來就成了。”他總是不習慣讓女人給擦臉。


    鳳景南卻先一步接了明湛手裏的涼帕,一手扣穩明湛的後腦,穩穩的為明湛擦幹淨臉,直擦得明湛心驚膽顫,小心肝兒撲通撲通的,差點兒心率不齊,麻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就是自詡了解弟弟的鳳景乾,也一時未能回神,驚詫了足有三十秒方回神。


    “父王,兒子當不起。”明湛起身告罪,心裏咆哮,你他娘的想怎麽著啊,老子都要被整成神經病了!


    鳳景南溫柔一笑,拉明湛坐在身畔,寵溺道,“行了,跟我還客套什麽。你小時候我每每抱你,十回倒有八回被你尿一身的,怎麽那會兒不跟我客氣些。”


    明湛笑,“我那都是激動的。”其實他是故意的,他打小兒就對鳳景南沒啥好感,鳳景南偶爾抱他一抱,他必要送一泡童子尿給鳳景南做見麵禮,有時實在沒尿,憋不出來也隻得作罷。


    那會兒因明湛隨意小便的事兒,直把鳳景南恨的牙癢癢,覺得明湛天生就要跟自己做對。如今再提起舊話,鳳景南倒是會心一笑,見明湛臉上過不去,便不再多提,轉而說起回雲南的安排。


    “也好,趁著還不是太熱。”鳳景乾道,“明湛,你先去給太後請安,太後許久未見你,常念起你。”


    明湛知道這是要支開自己,雖然鳳景乾這話假的厲害,也隻得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


    鳳景乾道,“鹽課不是小事,明湛頭一遭當差,你派些得力的人幫他。”


    “皇兄盡可放心。”鳳景南笑了笑,“你還不知道他,向來主意大的很,與其擔心他,倒不如放開手讓他去做,隻要保障了他的安全,沒什麽可擔心的。”


    鳳景乾也隻是略略點過,他並不想太過幹涉雲南的內政,否則兄弟生隙,得不償失,打趣道,“這幾日不見,你們比以前親近了許多。”


    “哼。”鳳景南裝的也累,憤憤道,“我是看他回雲南主持鹽課,怕少不了波折,被外人瞧出什麽也不好。倒是那個混帳東西,不知道心裏又轉悠什麽主意呢。”


    鳳景乾真是給兄弟逗笑了,“景南,你對明湛的偏見也過了些。依我看,你鮮少對他這樣關照,明湛頗有些手足無措。”


    鳳景南道,“當年先帝對咱們有半分和顏悅色,哪個不是誠惶誠恐,如今世風日下,老子倒要去猜兒子的心了。”


    鳳景乾淺笑,端起一盞茶,還未喝,淡淡地,“先帝當年也猜過你我之心,這不出奇。”


    見鳳景南倏的沉默,鳳景乾呷口茶道,“明湛待人真心,你別總苛待他。”


    鳳景南抬眼看兄長,雖未說話,眼神中並不讚同鳳景乾所言,他對明湛還不夠寬容?世上簡直沒有比他再寬宏大量的父親了!


    鳳景南膝下四子四女,其餘子女加一塊兒也比不上明湛難搞!在明湛身上操的那些心哪……


    其實,這是鳳景南偏見了,如果他知道此時明菲與明義的對話,就會明白,明白雖然難搞些,好在為人聰明,做事走不了大褶。擱在別人身上,譬如不夠聰明偏又自作聰明的明義明菲兄妹,那後果真是需要一點兒想像力的。


    明菲打發了侍女出去,又命母親親賜的大丫環白芷在外頭守著門兒,方與明義說話。


    “聽說父王有意讓二哥回雲南?”明菲單刀直入,問的直接。


    明義得了消暑銀的差使,雖然是與明湛一道做,不過也足以說明父親並沒有舍棄他,如今明義雖有些苦夏,消瘦了,精神卻不錯,溫聲道,“父王的意思,無人可以違拗。”


    “二哥不要太天真了,”明菲冷笑一聲,“留在帝都還能爭上一爭,若是回了雲南,誰能爭的過明湛去?”狹長的鳳眸閃過一抹寒光,明菲靜靜的問,“大哥若能爭,就不會失了世子之位?二哥,你不會以為父王命你與明湛一道當差是看重你吧?明湛風頭太過,自然要找人牽製他,二哥不過是父王手中的提線木偶罷了。”


    饒是自幼與明菲關係較近,明義聽了這話,臉上也是一寒,男人最看重的就是麵子,明義冷笑道,“妹妹要這樣講,原本也沒錯的。父王乾坤獨斷,任何人都要秉承父王的意願,照妹妹的話,豈不人人都是提線木偶了。妹妹向來有才幹,父王先前也寵你,可因你先前忤逆世子,如今父王可願看你一眼?”


    “我因什麽被父王發作,別人不清楚,莫非妹妹還不知道嗎?”明義冷笑道,“我為妹妹操持這一場,沒功勞也有苦勞吧,不承想卻換得妹妹這一番的奚落。罷了,原也沒指望著妹妹承我的情,如此,既然妹妹無事,我就先告辭了。”


    明義起身要走,明菲急忙相攔,歎道,“二哥,我這話雖不中聽,可闔府也隻有我跟二哥說了。二哥,我們是同胞兄妹,自幼一處長大,這回二哥為我遭了難,我焉能不知二哥都是為了我才鬧到今天的地步。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看著二哥以身犯險!”話到最後,頗有幾分急切,明菲道,“莫非二哥連親妹妹的話也不信了。”


    明菲服了軟兒,明義便又坐回去,無奈道,“我不是不信你,菲兒,你得明白,如今咱倆在父王心裏的份量,加在一處兒都比不上明湛的。他已經是世子,我們要不了他的強去。”


    “正因如此,二哥才不能回雲南。”明菲生的漂亮,即便嚴肅著臉孔,也極養眼,“二哥,父王自來最喜歡的是大哥,這我們都是知道的。這次消暑銀一事是明湛首提的,父王卻讓你與他一道做,豈不是分了他的功績。再者,他為什麽要給人發銀子,還不是為了收買人心,二哥此舉,豈不是大大的得罪了他。”


    此話戳到了明義的心頭,明義臉色微變,明菲心裏有了底,再接再厲道,“明湛以前雖在帝都五年,可大部分時間是在宮裏。二哥卻一直在這府裏住著,論對這府裏的熟悉,二哥是勝過他的。我想這些年,二哥肯定也培養了幾個心腹可用之人。”


    “我來打個比方,二哥一回雲南,明湛若是使法子不讓二哥回來,他可是要長駐帝都的,何況父王已經把帝都的產業交給了他,他有大把的時間梳理這府裏的奴才。再者,這些奴才們哪個不是跟紅頂白,多的是人往明湛跟前兒湊。待二哥再回帝都之際,這府裏還有多少人可用?”明菲道,“再者,他可不是個傻瓜,這次有父王眼看著,他能容了二哥。回雲南整頓鹽課,不知要得罪多少人,父王即便讓二哥與他一道兒,須不知他會不會將二哥當做替罪羊呢?”


    “我知道,這種紛爭在哪兒也免不了,可是,二哥能爭得過他嗎?”明菲半眯的鳳眸中滿是怨恨,“他身邊兒的那幾個小子是什麽出身?他們的父親都是父王的心腹!哪怕為了自家兒子的前程,也得為明湛說話!”


    “到那時,二哥豈不是要任人魚肉了!”


    “二哥要放下帝都五年的努力回雲南為父王平衡明湛嗎?”明菲輕聲道,“二哥也說了明湛是世子,日後就是鎮南王。現在二哥做了父王的槍,就算明湛深明大義,可將來呢?他憶起今朝之事,能去怨恨父王嗎?介時,二哥如何自處?”


    “誰還能保的住二哥?”


    明義冷汗出了一身,明菲冷眼望著明義,一字一句道,“我們是親兄妹,大哥、二哥、三哥,再加上我,下半輩子就要在帝都過的。還有明豔、明雅,她們雖然與有湛親近,可到底是女兒身。二哥莫要忘了,當年父王讓明湛到帝都的初衷,隻是風水輪流轉,如今卻輪到我們兄妹在帝都為質了。”


    “二哥在帝都好生經營,日後咱們兄妹都要指望著二哥,何苦要回雲南,去做些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你說這麽多,可誰能改變父王的心意?”


    明菲神秘一笑,“上次二哥為我盤算,這遭輪到我為二哥出力了。二哥隻當不知此事,介時,我自有辦法讓二哥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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