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致遠率三千軍士,帶三萬石糧草喬裝成商隊星夜趕往西北。因有兵部侍郎的前車之鑒,無需慕致遠交代,軍士們都十分安分守己,一切起行作息均依律嚴格執行。如此一來,可苦了隨行的楚忠良,姑且不說那隨侍的兩名姬妾有苦難言,就是他那一身細皮嫩肉也硬生生曬出了一層油。初離京,楚忠良興致勃勃,寶馬香車,美人在懷,以為隻是一場遠遊,但不到兩日便叫苦連天,鬧著要打道回府。慕致遠多次起了扔下他的念頭,可是隻要一想起送別時成王那感激不盡、老淚縱橫的樣子便又打消,後來幹脆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楚忠良鬧了幾天後知道無用後,也歇了回去的心思,大多時候神色懨懨地待在馬車中,偶爾休憩時故意帶著兩個姬妾到慕致遠麵前晃蕩。慕致遠是清心寡欲之人,有時來了興致便冷嘲熱諷幾句。幾次三番下來,楚忠良每每铩羽而歸,不到半天便又重振旗鼓,鍥而不舍,越挫越勇,二人唇槍舌劍倒是形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西出玉門關後,風景迥異,地形複雜,沼澤遍布,溝壑縱橫,森林蔽日,雜草叢生。且晝夜溫差巨大,為了避免人、馬中暑,隻能日出而歇,日落而行。初時三五日,尚能辨別出東南西北,可行至第七日時卻迷失了方向。


    一望無際的森林如一隻張開巨盆大口的怪獸,吞噬著遠道而來的客人。比起白日裏的酷熱,夜間偶爾會拂過幾縷幹燥的風,可這對慕致遠來說感受不到絲毫的涼爽,心頭的燥熱如一把火,隨時可以燃燒起來。一行三千人似乎進入了一個怪圈,馬兒轉了一圈又一圈,累得氣喘籲籲,可看樹木的朝向和大小竟然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無奈之下,慕致遠隻能令軍士們稍作整頓,熄了火把,原地休息,靜待天亮再做打算。畢竟,林中猛獸出沒,且含有劇毒的蚊蟲成群結隊,稍有不慎便陷入險境。


    慕致遠靜靜地倚著一棵大樹,睜大眼睛靜靜地望著黑黢黢的夜空。三千軍士,三萬石糧草,肩頭的重任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心頭沉甸甸的,又仿佛空蕩蕩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離京時父王的殷切囑咐,母妃的麵無表情;想起了洪慶十三年隨父王出使東越被囚禁時暗無天日的日子,如若不是秋老將軍連奪三郡,威懾四方,恐怕是沒那麽容易回朝。其實,後來父王和他是有特意去秋府謝恩的,隻是聽聞秋老將軍帶著孫女秋驚寒外出遊玩了,歸期不定,父王不得不回到封地——淮北;想起了表兄眉間偶爾掠過的愁雲,曾經天真地以為天子高高在上,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後來才慢慢明白,京城是一座華麗的牢籠,天子便如同那隻最高貴的獅子,有所能亦有所不能,而表兄的不能恐怕又與燕北的那個女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京中流傳著太多太多關於她的傳說,他對她也不是不好奇的;又想起了這些年在朝為官的日子,多數時候奔波在外,代天巡狩,說起來是極為體麵的事,可個中辛苦隻有經曆了的人才能夠真正明白。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起這些,隻是覺得這樣的夜太過安靜,如果不讓自己想點什麽,總是難以靜心。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夜,注定是不會太安寧。


    “喂,慕大人,你說咱們是不是遇到了鬼打牆?”忽然傳來的耳語,打斷了他天馬行空的遐想。


    慕致遠翻了翻白眼,忽然想起這是黑夜,什麽也看不見,便隻能作罷,低聲應道:“楚公子,你該不會是虧心事做多了,怕了吧?”


    “胡說,本公子最是老實本分。再說了,就算我想,我爹也不讓啊!”楚忠良不滿地應道。


    慕致遠嗤笑道:“後半句算是實話,前半句摸著自己的良心再說一遍。”


    “什麽實話,那是大實話!爺還真怕了你不成,說一遍算什麽,說十遍都成,你好好聽著。爺最是老實……”


    “噗!”話未說完,四周卻亮起了火把,楚忠良驚愕地張大著嘴,生生被嚇退了一大步。


    慕致遠看著他吃癟的樣子想幸災樂禍地笑笑,可目光掃過叢林,終究是壓住了上揚的嘴角,朗聲道:“在下京城慕子歸借道貴處,請問是道上的哪位朋友大駕光臨?”


    身處荒郊野嶺,慕致遠可沒傻到擺出官架子來恐嚇對方。深夜圍堵,要麽是為了錢財,要麽是朝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有人不想他去西北。軍士三千,不是不能一戰,而是押運的是糧草,見不得星火。而且,樹木叢生,夜色掩護,難以看清對方到底多少人馬。因此,慕致遠顯得謹慎而又客氣。


    過了許久,對方並沒有人搭話,持火把的人黑衣勁裝,手握匕首,麵無表情,目光森然。這類人,慕致遠並不陌生,王府豢養了一批,表兄身邊也有。


    “這樣大眼瞪小眼,多無趣。”慕致遠又笑道,依然閑適地倚靠著,可他左手背到身後飛快地做了個備戰的手勢,右手摸著胸口衣襟上的花紋,懷中的軟鞭觸手可及。


    軍士們或坐,或臥,神色未變,可右手均已伸進了草堆中,緊緊地握住刀柄,隨時準備抽出大刀。


    夜色寂靜,血戰一觸即發。


    千鈞一發之際,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有些詭異。


    “黑妞,爺走不動了,你就讓爺喂狼吧。”


    “公子,您再忍忍吧。”


    “小爺出門那天早就說了,諸事不宜。爹不信,你不信,現在好了。這破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前有虎狼後有追兵。呃,別搶,你讓爺再喝一口,就一口……”


    “公子,您不能再喝了。奴婢也是被逼的,老爺說了,您要是再不出門談生意,府裏揭不開鍋,您那十七房的小妾就隻能賣回樓裏了。到時候,到時候,您又打奴婢。”


    “喲,還嘴硬了哈。沒有牡丹可愛,沒有芍藥溫柔,更沒有杜鵑美豔,難怪是灶下婢,灶下婢……”


    “是,公子教訓的是。”


    “哎呦,疼死小爺了。你好好扶著,爺有點頭暈。你說,他奶奶的,這淮北王妃也真不是個東西!”談話聲由遠而近,漸漸清晰。


    “噓,公子您小聲點兒!”


    “在京城的時候不讓說,回到府中也不讓說,到西北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還不讓說,不,爺偏要說!她要南海的珍珠,爺千裏迢迢跋山涉水地給她運了一大馬車,牛眼那麽大的,不,更大些,鵝蛋那麽大的。你說,不給銀兩也就罷了,她隨手抓了兩個珍珠扔給爺,她當這是喂狗啊,狗都不吃。可爺什麽都不能說,還得千恩萬謝地叩頭。現在倒好,她要昆山的血玉,她以為那昆山是我們府的啊?這不是要血玉,是要爺的小命!哎呦,慢點,快給爺喝一口!你說,爺在西北是可以橫著走的人,也是有身份,有臉麵的人,她怎麽能對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呢,這樣顯得爺多沒有麵子,對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解千愁,妞,讓爺再喝一口!”


    “公子,貓吃魚狗吃肉,狗是不吃珍珠的。”粗噶的女聲小聲地糾正道。


    “傻妞,狗怎麽會吃珍珠呢,不吃,不吃的……”低啞的男音呢喃道。


    “公子,您小心點兒!前麵有商隊,咱們一起過去搭個伴吧。”


    “商隊,哪來的商隊?爺眼花得厲害,怎麽看到鬼火了?喲,那可是要人命的妖魔鬼怪!黑妞,你別騙爺,爺沒醉!”


    隨著主仆驢頭不對馬嘴的對答,二人柱著拐杖慢慢走近,漸漸靠近黑衣人。慕致遠透過火光暗暗打量二人,主子弱冠之年,又高又瘦,一手拿著葫蘆,一手拄著木杖,一身綢緞藍衫,衣角沾有泥淖,多處被樹枝劃破,大大的氈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尖瘦的下巴,透出幾分病弱似的蒼白。細看之下,褲管處有血跡滲出,長靴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奴婢十三四歲光景,肩上背著一個大包袱,虎背熊腰,頗有幾分漢子似的五大三粗,人如其名,膚色黝黑透亮,雙眸如兩顆水靈靈的葡萄,幹淨而明亮,胳膊、大腿多處受傷,一瘸一拐地攙扶著主子,另一隻手同樣拄著拐杖。隻是,比起她主子的拐杖,似乎顯得更加粗壯結實,彎曲遒勁。主仆二人風塵仆仆,狼狽不堪。


    主子踉踉蹌蹌地搶先走了幾步,抱住一個黑衣人,上下其手,一通亂摸,使勁搖了搖,回頭問道:“黑妞,這塊黑炭怎麽這麽冷?”


    慕致遠握緊了軟鞭,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雖然此人滿口胡言,前言不搭後語,但是身邊跟著一個彪悍的奴婢,明知此處極為危險還硬要闖入,要麽是不諳世事,要麽是藝高膽大。連極為不著調的楚忠良都閉上了眼睛,不忍直視血濺當場。


    “對不住,我們家公子喝多了,您大人有大量,別和他一般見識!”黑妞手忙腳亂地扯開主子,不住向黑衣人賠禮道歉。


    黑衣人本就黑不溜秋,此刻臉色黑得簡直可以擰出水來,握著匕首的手指緊了緊。黑妞滿臉緊張,左右兩腳一絆,三人跌成一團。那公子正好倒在慕致遠跟前,仰著白皙的臉,大著舌頭,喘著粗氣,嘟囔道:“黑妞,爺好疼!可是,爺看到了好多星星,還有銀河!”


    聽了此話,雖然場合不對,氣氛也不對,慕致遠還是有些忍俊不禁。他蹲下身子,朝那公子伸出左手,溫聲道:“小兄弟,地上涼,起來看星星吧!”


    那公子抬頭看了看慕致遠的手,極為嫌棄地撇過了臉,朝黑妞可憐兮兮地道:“黑妞,酒沒有了,爺還要!”


    黑妞正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點頭哈腰地再三向黑衣人賠禮,急急忙忙地朝她主子奔過來。可變故就在這一刻發生了,那名黑衣人惱羞成怒之下暴跳而起,手中鋒利的匕首向黑妞背心刺去。


    可黑妞恰好踩到一塊石頭,身子向前一撲,抱住她家主子就地一滾,險之又險地躲過了致命的一擊,還若無其事地扶起她家公子,從包袱中取出兩件貂皮,一件鋪在地上,一件蓋在主子身上。說來也奇怪,那公子也不折騰了,竟閉著眸子睡著了,由著黑妞擺弄。黑妞扶著主子靠在大樹上,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看得楚忠良目瞪口呆,連慕致遠都暗暗歎服,不知道該說這對主仆運氣好,還是黑妞的動作太利落。可這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沒有時間去思索,因為既然已經動了刀子,那麽勢必無法善了了。


    兩邊人馬紛紛亮出了兵器,寒光閃閃,殺氣騰騰。


    可是,如果說這對主仆的到來僅僅是一個插曲,算不上意外,那麽真正的意外卻在此時來臨了。四周忽然響起了一片狼嚎之聲,聲音還沒落下,林中的慘叫聲已是此起彼伏。


    “天,還真有狼啊!”楚忠良指著那公子驚叫道,身子不覺向後縮了縮。


    楚忠良此次可謂是說出了慕致遠的心聲,可是這時候不是問話的好時機,黑衣人必須先解決,狼群的到來正是個好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飛快的朝軍士們做了幾個動作,軍士紛紛舉刀向黑衣人攻去。


    霎時,林中兵刃相交聲、慘叫聲、狼嚎聲響成一片,火光、刀光交織在一起。黑衣人外有狼群圍攻,內有軍士突圍,背腹受敵,隻能展開殊死搏鬥。


    剛開始時,慕致遠還能與那對主仆一同觀戰,後來見雙方死傷各半,不得不抽鞭加入。楚忠良死死的捂住眼睛,蹲下身子不住顫抖,隨行的那兩名姬妾早已嚇得昏死過去了。


    所有的人中數那對主仆最為怪異,主子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奴婢拿著雞腿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啃得津津有味,有黑衣人在她身邊倒下,鮮血濺了她一身,她依然麵不改色地吃著。


    慕致遠一邊迎敵,一邊暗中觀察那對主仆,將黑妞的舉動看在眼裏,隻覺得胃中一陣翻江倒海,暗歎像楚忠良一樣閉上眼睛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凶猛的狼群來勢洶洶,見人便咬,見肉便吃,不到半個時辰地上已經布滿了殘骸斷肢。慕致遠心中駭然,率領著軍士們且戰且退,漸漸圍成一個圈子,圈子越來越小。慕致遠甩出鞭子勾住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使勁一拉,恰好撞到了緊閉雙眼的楚忠良,他張開眼,發出殺豬似的慘叫,簡直比被慕致遠絞死的那人還淒厲,身子也向那公子的身邊蹦去。黑妞伸出油膩膩的大手,一把拎住楚忠良的領子淡淡地道:“我們家公子睡覺時脾氣不太好,你還是別靠近為妙!”


    話語不輕不重,警告意味不言而喻,力氣也出奇的大。


    “死女人快放手,老子還沒追究你們把畜生引來的罪呢!”楚忠良本就受了驚嚇,此時被一個女人拎在手裏,頓覺顏麵盡失,不由地露出了紈絝的本性,口不擇言。


    慕致遠皺了皺眉頭,暗想楚忠良此話說得有些過火了,狼群來得如此迅猛,到底是因為什麽原因誰也不知道。即便,那對主仆知道一二,也不可如此草率地出言怪罪。


    “嘴巴放幹淨點,否則休怪我不客氣!”黑妞一手將楚忠良扔了出去,而楚忠良的臉上赫然多了五個油光發亮的手指印。


    “好快的身手!”慕致遠心中讚歎道,他並未見到黑妞是何時出的手,但是很顯然她並未下重手,因為楚忠良馬上從地上爬了起來。


    “臭婆娘……!”楚忠良罵罵咧咧地站起。


    “休得無禮!”慕致遠低聲喝住了楚忠良。


    楚忠良雖然時而不著調,時而不靠譜,可是到底對沉下臉來的慕致遠心存畏懼,沒敢繼續出言不遜。朝中人大抵都對慕致遠禮讓三分,不是因為他皇親國戚的身份,更不是因為他年紀輕輕便代天巡狩,而是曾有三位赫赫有名的太守栽在他手裏的染血功績,這也從而奠定了他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朝中官員尚且對他心懷敬畏,更何況楚忠良這個色厲內荏的紈絝呢。


    盡管慕致遠已經暗自吩咐軍士們隻守不攻,可是形勢並不容樂觀,黑衣人漸漸減少,狼群漸漸逼近。慕致遠心中明白,狼群十分凶猛,且在黑夜裏占有先天優勢,黑衣人目前已經是垂死掙紮,等黑衣人真正滅亡,便是真正的惡戰,生死難料。


    果然不出所料,半個時辰後,黑衣人所剩無幾,軍士們便與惡狼交上了手。這群野獸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凶悍非常,咬住人後便死活不鬆口,似乎已經很久沒進食了。軍士們一個個倒下去,地上血跡漸漸匯成一條小溪。慕致遠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凝重,隱隱透出幾分力不從心的蒼白。


    這時,躺著呼呼大睡的公子翻了個身,睜開朦朧的睡眼,與不遠處的一隻狼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會兒,拊著額頭嘟囔道:“那綠光閃閃的東西,小爺看著瘮得慌。黑妞,去幫爺把它滅了,爺賞你個大美人!”


    說完便又閉上了眸子,不一會兒還響起了鼾聲。


    慕致遠嘴角抽了抽,不欲再理會那位說夢話的公子。可是,令他詫異的事情又發生了。黑妞拄著那支黝黑的木杖慢慢地直起身子,緩緩地向狼群走去,舉起木杖向其中一隻狼敲去,頓時腦漿崩裂,手段之熟練與狠辣令人噪舌。隨之,隻見她身步相隨,上下翻飛,身姿矯健,大開大闔,進也打,退也打,棍影連成一片,所到之處,肝腦塗地,遍地開花。


    楚忠良早已蹲在一旁吐得七葷八素,麵無人色,心中暗自慶幸前麵沒有和那丫頭針鋒相對。慕致遠見她下盤穩重,進退有度,頗有大家風範,心中思量:有如此好身手的女子,豈會是無名之輩呢?自認能人異士所識不少,可是為何從未聽說過此女子?而驅使她的那名公子又到底是何人?似乎自從進入西北境內,很多事情便失去了掌控,比如那批來勢洶洶的黑衣人,比如這群凶殘饑餓的狼群,又比如這對莫名其妙的主仆。


    黑妞的加入,讓她身邊的軍士喘了一口氣。她一邊揮舞著木杖向狼群攻去,一邊隨手點了幾個軍士跟在她身後。慕致遠看出些門道,也移到了她身邊,吩咐其餘未受傷的軍士組成長長的一列,有意無意中擺下了一字長蛇陣,長蛇陣運轉,猶如巨蟒出擊,攻擊淩厲,勢如破竹!陣首的黑妞越戰越勇,直接攻入狼群中心,幾個起落間,拎著一隻毛色油光發亮的灰狼笑著說道:“總算逮著它了,大夥兒回去歇息吧!”


    軍士們麵麵相覷,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慕致遠。


    慕致遠看了看那隻不斷掙紮的狼,發現竟然是先前與那公子對視的那隻,不由目含深色地掃過那熟睡的身影,朗聲笑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姑娘好智謀!”


    說話間,頭狼仰天長嚎了三聲,狼群停止了攻擊,潮水般褪去。慕致遠揮揮手,軍士們收了刀,擦著汗,清理現場,相互包紮傷口。


    黑妞一手拎著頭狼往回拖,一手拄著木杖,憨厚地笑道:“公子過獎了,在下不過是經常在北邊走動,與這畜生有幾麵之緣,僥幸知道些門道罷了。”


    慕致遠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在下京城慕子歸,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京城沈黑妞,幸會!”


    黑妞大步走到主子身邊,從包袱中取出一根麻繩,牢牢地綁住灰狼的嘴和四肢,輕手輕腳地將狼放入了主子的懷中。而她主子似乎對溫暖有所察覺,抱著狼在懷中蹭了蹭。


    慕致遠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提醒:“這畜生,凶猛的緊。”


    “無妨,剛才順手給它喂了些好東西,不到太亮是不會醒了。”火光中,那張黝黑的臉上閃過幾分狡黠。


    “貴公子真是有福之人。”慕致遠歎道。


    “公子如果聽到了這話,必然會很高興!”黑妞輕聲笑道,露出潔白的牙齒,顯得胸無城府。


    “在下與姑娘算是患難之交了,敢問貴府在京城何處?等慕某回京後,也好上門拜訪。”慕致遠別有用心地打探著,他總覺得今晚的事情不尋常,太過巧合了。


    “慕公子衣冠楚楚,豐神俊朗,多半是京城中的貴人。而我家公子呢,最是不喜道貌岸然的君子,您還是別問的好!”黑妞笑嘻嘻地應道。


    “是在下冒昧了。”慕致遠也不生氣,隻是和煦地笑了笑。


    黑妞也笑了笑,倒是未應聲。


    過了一會兒,慕致遠又忍不住問道:“小飲怡情,大飲傷身,你們家公子經常這樣嗎?”


    “是啊。”黑妞隨意地應道,“不過,公子還是喝醉的好。”


    “哦,此話怎講?”慕致遠語調微揚,露出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您也看到了,公子脾氣不太好,不是喊殺就是喊打的。”黑妞朝糧草的方向瞟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慕大人,禦史大人,您別費盡心思地想從草民嘴裏套話了。花這個時間來套話,還不如躺下好好歇息。至於我們家公子的身份,您耳聰目明,日後總會知曉的,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身份被對方識破,心思也被一語道破,慕致遠隻得作罷,摸著鼻子訕笑,到底不好意思再糾纏,麵色不顯,心中卻早已卷起驚濤駭浪:看來此番出巡自以為隱秘,其實早已被許多有心人知曉,到底是宮中還是隨行的軍士中有內奸呢?


    “啟稟慕大人,傷亡清點完畢。”侍衛長、禦林軍副指揮使太史安打斷了慕致遠的沉思,“殲滅黑衣人八百餘人,弟兄們死了三百人,傷了二百人。”


    “兄弟們辛苦了,原地休整,待天亮再出發。”


    慕致遠的話音剛落,一陣快馬奔騰之聲從遠處傳來,氣勢恢宏,眾人麵麵相覷,苦不堪言。


    “天,怎麽還來啊!”楚忠良兩股戰戰,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哀叫道。


    慕致遠朝軍士們飛快地比劃了幾個手勢,軍士們得到號令後圍坐在一起,再次亮出了兵器,做好了搏鬥準備。


    輕騎飛奔而至,隻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吆喝:“他奶奶的,給老子把他們全部拿下!”


    還沒打照麵,對方便揮刀而來,可謂是半點都不客氣。本就折騰了大半宿,如今對方又如此無禮,慕致遠堂堂四品朝廷大員,代天巡狩,又何嚐受過此等委屈,大手一揮,招呼軍士們迎了上去。


    “住手!吳勇,你腦子被驢踢了啊!”黑妞叉著腰高呼,如平地驚雷,雙方被震得各自退了一大步。


    先前吆喝的漢子瞪著銅玲大眼望了望黑妞,高大的身軀一抖,飛快地滾下了馬背,戰戰兢兢地說道:“末將有眼無珠不知沈姑娘在此,末將這就走!”


    說完,又咋咋呼呼地翻身上馬,欲策馬揚鞭,此番動作,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使慕致遠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回來!本姑娘有讓你走了嗎?”黑妞又喝道。


    吳勇生生扯住了韁繩,回過身,甕聲甕氣地道:“敢問沈姑娘有何吩咐?”


    黑妞淡淡地笑了,朝吳勇勾了勾食指。吳勇垂頭喪氣地再次下馬,慢吞吞地踱到黑妞跟前,滿臉戒備。


    慕致遠朝軍士們揮了揮手,令軍士歇息,自己卻背著手,興味盎然地看起了戲,他實在想不出為何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何以對黑妞如此畏懼。


    黑妞一手擰住吳勇的耳朵,拖著他慢慢靠近熟睡中的少年,低聲笑道:“來,睜大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驚擾了誰!”


    吳勇飛快地掃了少年一眼,閉上眼,一哆嗦,跪在了地上,五體投地,一隻手還死死地捂住嘴巴,不敢出聲驚呼。


    “這回算你走運,下次再如此魯莽就等著腦袋搬家吧。行了,先起來吧。馬上叫一隊人馬去備一輛舒適的馬車和打幾壺好酒,天亮前得送到這兒來。對了,那邊是朝廷派來的禦史,自己滾過去賠罪吧!”黑妞打了個嗬欠,伸了伸懶腰,與她主子倚著同一棵樹閉上了眼睛。


    吳勇還真聽話,馬上爬了起來,走到所帶來的人馬中,揮手令所有的軍士下了馬,又從中抽出一個小隊低聲吩咐了幾句。除了那支小隊領命而去,其餘人馬全部放下兵器休息。


    吩咐好一切,吳勇這才大步流星地跨到慕致遠跟前,抱拳為禮,往那對主仆的方向掃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末將吳勇,方才對大人多有得罪,請大人責罰!”


    吳勇,西北悍將,有勇無謀,慕致遠腦中飛快地閃過這些消息,淡淡地笑道:“無妨,將軍何事如此匆忙?所帶兵馬多少?”


    “敢問大人如何稱呼?”吳勇撓了撓後腦勺,麵有難色。


    慕致遠心道此人倒也不傻,從包袱中取出身份官牒扔給了他。看過官牒之後,吳勇神色變得愈加恭敬,這才說出了實情。


    原來,半年前北地出現了一群山賊,在燕北與西北之間作惡,接連犯下幾起大案,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引得民怨四起。三個月前,山賊的蹤跡出現在西北境內,竟然膽大包天潛入府衙盜走了太守的文書。太守崔昊怒不可遏,向都督百裏瞻求援,百裏瞻派吳勇等一千精銳捉拿山賊。吳勇率軍士四處探訪,終於在月前探得山賊的老窩,賊人卻極為狡猾,化整為零,潛伏了大山之中。吳勇滿腔怒火,幾乎欲把整座山都翻過來,折騰了大半個月一無所獲,直到十日前收到一封匿名信,這才重新有了線索,一路追蹤至此。


    慕致遠這才真正了然為何參將吳勇魯莽地指揮軍士攻擊自己的人馬,釋然之後,一身輕鬆,不由調侃道:“恕本官失禮,敢問將軍為何前後變化如此之大?”


    到底還是留了情麵,將“前倨後恭”四個字吞入了腹中。


    “沈姑娘,沈姑娘,神勇無比,末將不是她的對手。”吳勇訕笑道,“末將幾年前與她有點誤會,動過幾次手。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嘿嘿,不提也罷。”


    一句“往事不堪回首”令慕致遠暗笑不已,他實在是想不出怎樣的誤會,怎樣慘痛的過往會令眼前的這人高馬大的西北悍將說出如此喪氣的話,不想就如此輕易地放過他,故意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慢悠悠地道:“將軍敬畏的應該不僅僅隻有沈姑娘吧?”


    “沈姑娘已經如此厲害,對她主子敬重點總是不會錯的。”吳勇摸著鼻子粗聲粗氣地應道,“天亮後,末將護送大人啟程前往府衙,末將先行告退!”


    慕致遠自然知道他的前半句遮遮掩掩,未吐實言,心中暗歎:邊塞的武將何時竟變得如此滑頭了,既已變得狡猾,為何還一直駐守著這片苦寒之地呢,實在是令人費解。


    如果說慕致遠先前對黑妞的主子懷有三分的好奇,那麽吳勇的避而不談則令他的好奇心從三分變為了七分。


    翌日,天還未大亮,慕致遠已轉醒,雖是晨光熹微,可空氣中傳遞著絲絲燥熱。不知何時,三十丈外已多了一輛寬敞的馬車。慕致遠一邊暗暗感慨禦史還不如一介商賈的待遇好,一邊尋找那對主仆的影子。最後在百丈之外遇到了黑妞,她正半蹲著身子喂鴿子,身邊圍著七八隻鴿子,羽毛豐盛,顏色鮮豔且整潔有序,可見血統十分純貴。


    黑妞撒下一把穀栗,回首笑著招呼道:“慕大人,早啊。”


    “沈姑娘早。”慕致遠笑嗬嗬地應道,挑了挑眉毛,故作好奇地問道,“沈姑娘每天早上都得招呼這些小家夥嗎?”


    “是啊,公子家大業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黑妞聳聳肩,故作無奈地應道。


    “對了,怎麽沒見到你家公子?”


    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笑,朝馬車的方向努了努嘴。


    遠處太史安朝二人打招呼,二人結束了短暫的談話,歸隊準備啟程。由於有了吳勇等軍士做向導,早晨與傍晚趕路,中午與夜間休息,速度快了許多。令慕致遠感到十分驚訝的是,自從那公子進了馬車之後,雖是同行,卻再也未露麵。倒是黑妞每日天未大亮時總是要喂鴿子,時常能夠說上幾句話,可是一旦涉及她家主子便笑而不語,所以一連三日下來,連她家主子姓甚名誰都不知道,這令慕致遠極為挫敗。不過,也有令慕致遠感到欣慰的事情,那便是楚忠良乖覺了許多,往往隻要黑妞的冷眼一掃過去,他便乖乖閉嘴。當然,還有令慕致遠覺得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那隻被挾持來當手爐的頭狼,又比如吳勇對黑妞主仆的戰戰兢兢。


    第五日,四千餘人終於走出了森林,從京中隨行的軍士紛紛鬆了口氣,恍然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不遠處立著幾百人,打頭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將和一名身著儒衫的中年長須男子。他們身後是儀仗衛隊,禦前旗三隊,傘二柄,校尉六人,其製甚簡。


    “西北太守崔昊見過禦史大人!”


    “西北都督百裏瞻見過禦史大人!”


    二人搶先幾步,朝慕致遠行禮,一作揖,一抱拳。


    崔昊,字穹蒼,永寧十三年進士,為官十幾年,近十年在江漢一代富庶之地任太守,四年前主動調往西北。在仕途上,此人功績平平,卻也從未出大錯。然而,在數百名官員中,其人之所以吸引慕致遠的眼光主要有兩點原因:其一,此人書畫造詣極高,享譽文壇;其二,此人身世顯赫,不得不令人注意。崔家,雖然世居淮安,遠離京城,可鼎盛時期飲食華侈,製度精巧,市肆百品,出則呼朋引伴,入則奴仆成群,誇視江表。同時,人才濟濟,上自國師,下至縣令,三分之一的官員都與崔家有或深或淺的淵源,那才是真正的世家,可謂是“世家中的世家”。然而,非常可惜,這一切似乎都成為了過去。慕致遠隱約地記得,十餘年前,崔氏一族在京官員全部退出了官場,老者告老還鄉,少者或是病退,或是作奸犯科。其中辭官的還有三朝元老太子太傅崔敏,先帝震怒,可是到底還是手下留情,放了所有的崔氏官員。沒有人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今,朝堂之上,不見崔姓,隻有北地還有幾名零星的官員,不得不令人扼腕歎息。


    百裏瞻,年過半百,永寧二十五年武狀元,西北最高將官。


    “二位大人免禮!”慕致遠忙扶起二人。


    二人齊向慕致遠的身後望去,目光在空中交匯,均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極為滑稽。百裏瞻衝崔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聲道:“唔,大人,那好像是你家小祖宗,百裏就不打擾了。”


    “慕大人請!”


    說完,也不看崔昊的臉色,躬身引著慕致遠上車攆。


    “崔大人,黑妞這廂有禮了!”黑妞在馬車上抱拳為禮,極為隨意。


    “沈姑娘辛苦了!”崔昊捋著長長的胡須笑眯眯地打招呼,“車上是你家主子?”


    “那就此別過?”黑妞答非所問,揚了揚手中的鞭子,杏眼滴溜溜地轉著。


    “千裏迢迢而來,不去府中歇幾日實在過意不去。”崔昊伸開手攔住馬車的去路。


    “崔大人,您何時誠心誠意地請過我們家公子去貴府了?依奴婢看,您這是有求於人吧?”黑妞笑嘻嘻地問道。


    “沈姑娘,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看這……”崔昊搓著雙手,局促地走來走去。


    “咳咳咳咳!”


    馬車裏傳出一陣低啞的咳嗽聲,打斷了二人的唇槍舌戰。黑妞轉身進了馬車,崔昊神情也變得肅然。


    待黑妞從馬車上出來時,單手拎著那隻頭狼,頭狼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巴掌大小的盒子,用黃綢包裹著,可見其方方正正的棱角。從慕致遠的角度望去,崔昊的身軀明顯震了震,不知是被狼嚇了一跳,還是被狼身上的物什嚇了一跳。


    “崔大人,公子說這畜生雖然凶猛,但是這幾日陪主子解悶兒,功不可沒,請大人好生善待!”黑妞站在馬車上,拎著頭狼晃來晃去。


    “多……多謝!”崔昊身子又是一震,硬著頭皮上前抱住了頭狼,取下物什後,飛快地交給了身邊的師爺。


    “三位大人,就此別過!”黑妞抱拳為禮,快馬加鞭,奔騰而去。


    令慕致遠費解的事情又發生了,百裏瞻遠遠地回了一禮,崔昊亦朝著馬車肅然地深深一揖。


    “百裏大人,敢問馬車中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慕致遠不由地問道。


    麵對禦史不卑不亢,可以說成是邊塞偏遠之地,不知朝廷大員,可是麵對西北最高官員依然連馬車都不下,哪怕是王公貴族都不敢如此放肆,更何況一個小小的商賈。小小年紀,麵對朝廷官員,主仆不下馬車已是無禮至極,這也就罷了,不僅使得正四品大員回禮,崔昊執的還是晚輩之禮,這怎是一個“狂傲”了得!


    “關於那位小祖宗,您還是問崔大人吧。”百裏瞻搖頭歎息,諱莫如深。


    崔昊走到慕致遠身邊,見對方疑惑的目光,不由苦笑道:“她年紀雖然不大,可是輩分擺在那兒,受得了下官的晚輩之禮。”


    “據說,燕北都護秋將軍身邊有一員女將,使得一手盤龍棍,打遍邊塞無敵手。若沈黑妞與其交手,勝算幾何?”慕致遠盯著百裏瞻,目光灼灼。


    “大概,大概是不相伯仲吧。”百裏瞻笑道,“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了,再過一個時辰恐怕酷熱難當,不好趕路。此等瑣事,不妨到官衙後再細聊,大人以為如何?”


    帶著滿腹疑問,慕致遠登上了車攆。可到了官衙後,忙著四處巡視郡縣,到底沒有時間問起此事。唯一令他舒心的是,西北犯下大案的山賊已被消滅,不知是巧合,還是因為別的緣由,竟然是那天夜裏遇到的那群黑衣人。此外,動身前往燕北之前,慕致遠身邊多了五名暗衛,慕致遠曾經在父王淮北王的身邊見過那幾人。很顯然,淮北王已經知道黑衣人的事情了。可是正因為如此,慕致遠不得不對那場刺殺多了幾分猜測,卻又不願往深處去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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