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驚寒的回來就像一場夢,夢醒了,一切照舊,衙門、將軍府、校場似乎看不出絲毫異常。張遠依然每天都頂著那張笑容可掬的臉,隨傳隨到,有問必答,十足十的一個好好先生模樣。太史安至那日在校場受傷後,病情時好時壞,始終沒能下地。一切都是如此地平靜,平靜得不同尋常。慕致遠回憶起來到邊塞之後發生的一切,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私自派暗衛送信回京請求聖上派人調查太史安。


    慕致遠在查看賬簿、文書與旁聽衙門審案之間消磨時間,無需他張口詢問,張遠便將一切放在他麵前,沒有任何異常,一切都出奇的順利。算算行程,看看日期,慕致遠知道本該啟程回京了,可是他告訴自己說再等等吧,等這一戰勝利後再見那人一麵。


    第七日,各路剿匪的將軍陸續歸來。第十日,梁老將軍歸來。


    張遠捧著文房四寶笑迎各將軍,一邊簡單寒暄,一邊奮筆疾書記錄戰功。待見到梁老將軍與梁文錦時,笑眯眯地道:“恭賀老將軍旗開得勝,將軍早已命曠達向朝廷報喜,封賞已在路上,不日將到達漁陽!”


    梁老將軍翹著胡須,睜大虎目狠狠地瞪了張遠一眼,涼涼地道:“曠達算無遺策,老夫甘拜下風。但是,這事不厚道,要老夫出兵,一紙軍令便是,何必拿犬子做誘餌!”


    “讓老將軍受驚是曠達的不是,這不為了給老將軍壓驚,將軍親自去漁陽坐鎮了。”張遠似笑非笑地道。


    梁老將軍腳步一個踉蹌,低聲驚呼:“此話當真?老夫怎不知?”


    “不信,您可以問問慕大人。”張遠挑眉笑道。


    “曠達所言不虛。”慕致遠微笑道。


    “漁陽隻留了五萬兵馬,不行,老夫得即刻回漁陽!”梁老將軍轉身便往外走。


    “您就安心地在這候著吧,要是不放心就讓小梁將軍去看看如何?”張遠一把扯住梁老將軍,低聲笑道,“若您這時候趕回漁陽,等將軍回來或許會有新的部署,您到時候還得回涼州,這豈不是多此一舉?”


    梁老將軍這才作罷,隻得派梁文錦前去迎秋驚寒。


    當日傍晚,風雪肆虐,舉目望去,一片銀裝素裹。


    賬房之內,爐火燒得正旺,熏得人懶洋洋的。慕致遠一手執著筆,一手翻著案上的賬冊,抬頭看了看多次添茶水的張遠,低頭抿了一口,齒頰間布滿苦澀,火候不對。


    “曠達這是在擔心秋將軍?”慕致遠輕聲問道。


    “這天寒地凍的,將軍的腿寒恐怕又犯了,更令人擔心的是左老將軍。”這時候的張遠極為溫和,眉間攏著淡淡的愁緒和淡淡的溫情,如同一位長者正在擔心外出的兒女,又如一位絮叨的管家正在擔心風雪夜歸的主子。


    “有沈將軍跟隨著,曠達何必憂慮。”慕致遠緩緩地笑道,卻避重就輕,沒敢提左老將軍。


    “人老了,大概都會這樣吧。”張遠低聲歎道,鬢角白發寥寥,醒目而刺眼。


    “又是一個華發早生的,又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慕致遠心中歎道,喉頭滾動,終究還是不忍去問那背後的故事,故作輕鬆地笑道,“梁老將軍若是聽到曠達這話,定然是不依的。”


    庭院中響起了一陣有規律的馬蹄聲,仿佛裹著馬蹄,聲響僅僅蓋過雪花的簌簌之聲,可是在格外安靜的將軍府卻如同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石子,蕩漾出一圈圈漣漪。張遠離席而起,打翻了茶杯,發出清脆的聲響,也就僅僅是這一會兒的熱鬧,之後卻是安靜。這安靜與府中先前的安靜有些許不同,先前是壓抑的,這時候是沉穩的,因為這府邸迎來了它的主人。


    慕致遠推開窗,果然見到那人微微彎著身子正欲下馬車,銀發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淺淡的眉眼,一如那黛青色的遠山,籠著淡淡的憂傷。精致的下巴,微微上挑,透出高處不勝寒的孤傲與清高。一隻手挑著車簾,另一隻手遞向馬車旁的黑妞,晶瑩如玉,潔白無瑕。這樣的她,更像翩翩佳公子,風華無雙,而不像鐵血將軍,冷酷無情。慕致遠忽然想起,兩次見到她都坐著馬車,大概是因為腿寒,大概是因為不喜吧。


    秋驚寒下了馬車,低低地咳了幾聲,解下披風,抖落雪粒子。張遠已經笑容滿麵地迎了出去,接過披風,遞上狐裘,低聲笑道:“將軍回來了!”


    “漁陽大破北狄,攻下丘戎,斬敵十萬,敵首伏誅,左老將軍居首功。”秋驚寒接過狐裘,頓了頓,啞聲道,“然,左老將軍年事已高,歸途中墮馬而傷,不幸殞命。曠達,即刻上表朝廷,並發訃告於燕北各州府,召回各路駐軍的主將,安排七日後的喪葬儀式。”


    冷清寡淡的語氣一如過往,如泉水激石,泠泠作響,震落了枝頭厚厚的積雪。


    庭院中,回廊裏隻留著張遠那飽含著痛惜和壓抑的寂寥回應。


    張遠請示過慕致遠後,開始著手喪事,盡管一切從簡,然而畢竟繁瑣,一條條吩咐從張遠的口中傳出,整個將軍府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了。這時候的張遠,就如同將軍府的管家,需要操持內內外外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當夜慕致遠沒再見到秋驚寒,隻是將軍府的燈火亮了一夜,隔壁院子低沉渾厚的塤聲響了一夜。秋驚寒成全了左老將軍,可是誰又來成全秋驚寒呢。


    從第二日伊始,各州、郡、府、縣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接待的人是以張遠為首的一眾幕僚。靈堂裏吊唁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跪拜、燒紙,秩序井然,與別處不同的是沒有孝子,也沒有呼天搶地的哭聲,卻不失安靜肅穆,沉重莊嚴。


    第六日,西北太守崔昊與都督百裏瞻風塵仆仆地趕來,崔昊對張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將軍還好吧?”


    張遠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熟悉的笑意,低聲道:“有勞崔大人關心。將軍自從回府後,就沒再出過院子,除了沈將軍,誰都沒見。”


    崔昊點點頭,表示了然,與百裏瞻一同去靈堂祭拜。在靈堂上,見到慕致遠,一番寒暄後,一同去找秋驚寒。


    秋驚寒的院子與慕致遠想象中截然相反,他本以為像秋驚寒那樣精致的人,生活起居必然也是精致到無可挑剔的。可是沒想到,門前幾株翠竹,院中枯草遍布,寒梅一片,除此之外,還有幾棵光禿禿的梧桐樹,再無其他。整個院子寂靜、荒蕪,如同她本人一般清冷,如她名字一般肅殺。


    黑妞端著托盤愁眉苦臉地往外走去,待見到崔昊時,立刻眼睛一亮,仿佛看見了救星一般,低聲求道:“崔大人,您快去看看公子吧。公子已經三天不吃不喝了,再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將軍在哪兒?”崔昊大驚失色。


    “玄機閣,院子的最北端。”黑妞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又仿佛鬆了一口氣。


    慕致遠心中“咯噔”地響了一聲,一方麵是因為秋驚寒的舉動,另一方麵則是因為玄機閣。玄機閣之名源自“探天地之造化,奪萬物之玄機,”據說由秋驚寒親自設計,內藏海量書籍,涵蓋五經六藝、天文地理、算術占卜、五行八卦、治國用兵等各個方麵。而玄機閣之所以聲名鵲起,一方麵是因為秋驚寒漠河一役名震天下,燕北在她治下政通人和;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天下盜賊皆以盜得玄機閣的物什為榮,然而三年多來,無一人得逞。因此,至今仍沒有人知道玄機閣到底放了些什麽寶貝。


    雖然玄機閣聲名遠播,然而它真實的樣子不過是一座三層的平凡小竹樓,簷牙高琢,八方簷角掛著鈴鐺,風吹過,悅耳動聽的鈴聲不絕於耳。簡約大方,古樸典雅。


    崔昊舉手扣了扣門扉,無人應答。再扣,依然無人應答。束手束腳地貼著門,隱隱約約地傳來低低的吟誦之聲: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於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製、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之者不勝。故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製權也。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三人麵麵相覷,聽這抑揚頓挫的聲音中氣渾厚,絲毫不像是有事的樣子,然而黑妞那難過的神情也不像是假裝的。


    就在此時,“吱呀”一聲門開了,秋驚寒立在他們跟前將三人的古怪的表情盡收眼底,一身裙布荊釵,簡陋寒素,清瘦冷峻,發間別著幾朵白色的梅花,溫文中帶著殺氣,麵無表情地啞聲道:“何事?”


    “人死不能複生,請將軍節哀順變!”慕致遠最先回過神,溫聲勸慰道。


    “你們就為這事?人總是要死的,不過是早晚而已。”秋驚寒波瀾不驚地應道。


    “將軍,您看,這外麵涼颼颼的,穹蒼身子骨不比年輕人,要不進去再說?”崔昊搓著手探頭探腦地低聲問道,這時候的崔昊沒有所謂的儒士風度,更沒有絲毫太守的威嚴。


    不過,慕致遠對崔昊另眼相看的同時,也為崔昊這倚老賣老暗中喝彩。


    “作甚?”秋驚寒冷冷地瞟了崔昊一眼。


    “冷啊,您看穹蒼千裏迢迢地從西北趕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崔昊低聲下氣地道,什麽骨氣,什麽節操,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秋驚寒讓開身子,率先進了竹樓。


    “二位大人請吧。”崔昊直起身子,恢複了溫文爾雅的太守模樣。


    樓閣內令人耳目一新,檀木為桌,玉石為棋,翡翠為杯,藤條為椅,引山澗之溫泉入室,叮咚之聲不絕於耳,嫋嫋之煙升騰而起,紅梅三兩枝探入窗內,旁逸斜出,意趣盎然。窗台蹲著一隻碩大的紅肩金剛鸚鵡,挺著胸脯立在寒梅旁,興致勃勃地誦著《孫子兵法》的《史記》篇,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令人啼笑皆非。


    “子歸近年東奔西走,會說話的鸚鵡見過不少,會朗誦兵法的鸚鵡還真是聞所未聞。今日大開眼界,不虛此行!”慕致遠撫掌而笑。


    “它也就這點出息了。”秋驚寒淡淡地瞟了那隻鸚鵡一眼,淡淡地應了一句,沒有半分驕傲的神色,絲毫沒有覺得那隻鸚鵡有何奇特之處。


    “將軍就是將軍,養的鸚鵡都與眾不同。”百裏瞻讚道。


    秋驚寒淡淡瞥了他一眼,與看那隻鸚鵡的目光並無不同。


    “嘖嘖,這鸚鵡真是個活寶。”崔昊不住打量那隻鸚鵡,順手從桌上抓了一把瓜子仁,一顆一顆地投食著,“三千兩,賣不賣?”


    秋驚寒似笑非笑地望了崔昊一眼。


    “那五千兩?”


    秋驚寒一言不發。


    “五千兩加三幅字畫?”崔昊鍥而不舍。


    秋驚寒慢慢地搖了搖頭。


    “八千兩加五幅字畫?”


    “燕北近年雖然戰事不多,崔大人以為秋某已經閑到馬放南山,馴鸚鵡以消遣度日了?”秋驚寒淡淡地應道,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耐人尋味。


    崔昊緘口結舌,未敢接話。


    她左手執住右手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右手執著木勺,微微彎腰從山澗中舀出一勺溫泉慢慢加入茶爐中。少頃,又傾身從茶罐裏取出一撮茶葉撒入茶爐。手指修長,指節分明,如玉如竹,與尋常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無甚區別,仿佛也常常在茶韻墨香中熏染。可是,樓閣內所有的人心中都雪亮,那雙手可指揮千軍萬馬,那雙手可彎弓射大雕,那雙手可指點江山。


    一室寂靜,惟餘茶煙嫋嫋,水聲淙淙。窗外,傳來簌簌的雪花飄落之聲,偶爾還夾雜著枝折花落之聲。


    “寒室簡陋,隻能以茶待客,望諸位大人海涵。”沏好茶,秋驚寒便移步到窗邊,斜倚窗台慢慢地削著一枝桃木,已現弓的雛形。


    三人連道不敢,端起清香怡人的茶低頭各自抿了一口,濃釅苦澀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蔓延到胸口。百裏瞻、崔昊苦著臉將茶匆匆地灌入喉嚨,舀起泉水不住往嘴裏灌。慕致遠皺著眉頭,疑惑地望向窗台邊的那抹麗影,有理由相信那人一定是故意的。同時,也深刻地意識到三人是有多不受待見。


    秋驚寒抬起頭,淺淡的眉眼間掠過一絲疑惑,淡淡地道:“喜歡喝清泉,為何不早說呢?”


    慕致遠低頭又抿了一口苦茶,品味著舌尖上的苦涼清香,心中默默的誦讀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將軍,能否去樓上一觀?”百裏瞻苦著臉問道。


    “牆上的壁畫美輪美奐,可遠觀不可褻玩。”秋驚寒低首繼續削木屑,狀似不經意地提道。


    百裏瞻連連點頭,拉著崔昊落荒而逃,留下慕致遠與清冷的秋驚寒。慕致遠頗有自知之明地想,在秋驚寒的眼裏,自己一個活生生的人大抵是敵不過她手中那枝桃木有趣的。她那樣的女子如苦茶一般,看似清靜恬澹,實則冷情自持。能教會鸚鵡誦讀兵法,其心誌之堅韌又怎是常人能及呢?


    “近日,有些許疑惑縈繞在心頭,能否請將軍為子歸解惑?”慕致遠捧著杯子,目光灼灼地望向秋驚寒。


    秋驚寒未應,手中的刀頓了頓,又繼續削木屑。


    “西北那批黑衣人的幕後主使,將軍是不是知道?”慕致遠問道,直覺告訴他,既然她能夠那麽巧合地出現在西北,那麽她必然是知道些眉目的。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秋驚寒冷冷地問道,放下桃木弓,既未承認,也未否認。


    “半個月前,父王派了幾名暗衛到我身邊來。”慕致遠苦澀地說道,不知是因為苦茶太苦,還是心中太苦。


    “那又如何?”秋驚寒低頭繼續削木屑,緩慢而認真。


    “還記得初次見麵那天夜晚麽,這些天那晚發生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腦中出現,尤其是你罵罵咧咧地數落母妃的那些話,初時覺得是你醉了,現在想來是子歸醉了,不然父王怎麽會好好地將身邊得力的暗衛送來呢?”慕致遠輕聲苦笑道。


    “是麽?酒後胡言亂語,還望慕大人恕罪。”秋驚寒波瀾不驚地應道。


    “你說,母妃怎麽就處心積慮地想要把我置於死地呢?她怎麽可以如此狠心呢?”慕致遠終於忍不住將埋在心底多年的怨懟脫口而出,將血淋淋的傷口在僅有幾麵之緣的秋驚寒麵前剖開。


    “你隻要守得住自己的真性情,什麽事情熬不過去?就像窗外這雪,雖然看起來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終究是要停的。”秋驚寒放下手中的桃木,慢條斯理地拂去落在衣襟上的木屑,麵無表情地道,“人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心不死,而這世間的事情,又哪能件件如意,樁樁順心?”


    這是認識秋驚寒以來,她對他說得最長的一段話,雲淡風輕的口吻,漠不關心的神情,卻奇異地撫平了他心口的創傷。


    慕致遠又抿了一口苦茶,慢慢平複心頭的波動,出神地望著那個簡靜的女子慢慢地削著木屑,一絲不苟中透出些許柔和。


    “古浪郡之戰,梁老將軍居首功;漁陽之戰,左老將軍居首功。可這一切明明是你的功勞,為何不上報朝廷?”慕致遠持著茶杯湊到她跟前問道,臉上陰霾散去,洋溢著淡淡的欣喜與好奇。


    “加官進爵,封妻蔭子,秋某需要麽?”她抬起頭來,眉間微蹙,帶著幾許不耐煩。


    此言竟讓慕致遠無言以對,是的,她不需要。自古征戰是鐵血男兒,加官進爵,封妻蔭子也是男兒。


    “那你想要的是什麽?”慕致遠忍不住問道,不是不知道她不悅,而是迫切地想要知道。


    “多事。”秋驚寒緩緩起身,拿著桃木弓拂袖而去。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那隻學舌的鸚鵡不再背兵法,卻誦起了詩詞,字字句句敲擊在慕致遠的心頭,泛起隱隱約約的心疼。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那會是她的心願麽?慕致遠搖頭,他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亦如沒有人知道她為何會選擇燕北,為何會一直守著燕北。


    第二日清晨,雪停,左老將軍出殯,慕致遠代表朝廷送葬,依然未見秋驚寒的蹤影。一千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將軍府出發,向北山行去,街頭黎民百姓自覺讓道跪拜,甚至有披麻戴孝者,足見燕北雖民風開放,然禮儀未廢,慕致遠內心頗受觸動。然而,慕致遠隱隱覺得視乎有些不同尋常,反複思量後才驚覺街上雖熱鬧不減,卻不見老弱婦孺。


    果然,回程時,喊聲、罵聲響成一片。


    “秋驚寒反了!”


    “秋驚寒謀反,左老將軍不從,被秋驚寒殺了!”


    “秋驚寒謀反,扣押朝廷欽和西北太守!”


    “秋驚寒擁兵自重,燕北要變天了!”


    “放屁!將軍怎麽會謀反!老子殺了你!”


    各種嘈雜的喊聲潮水般湧來,街道亂成一片。


    慕致遠縱馬而過,匆匆趕回將軍府,一把扯住迎麵而來的張遠。


    “將軍呢?”慕致遠問道。


    “淩晨將軍起了興致想吃魚,於是帶著沈將軍一同去釣魚了。”張遠不慌不忙應道。


    “崔太守和百裏將軍呢?”慕致遠又問道。


    “方才聽到街上的消息後,急忙去找將軍了。”


    慕致遠問了路後,放下張遠,又匆匆忙忙地往湖邊趕去。


    約半個時辰,慕致遠在一片曠野中終於見到了一片湖,煙波浩渺,一望無際。湖邊有三人正生著柴火烤魚,一派悠閑。霧靄茫茫,天水交接,一葉扁舟順水徐行,船頭立著一抹淺淡的白影,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看看湖中的氣度非凡垂釣者,再看看湖邊老神自在的烤魚者,慕致遠嘴角抽動,內心忽然變得十分平靜。


    “慕大人來啦,過來吃魚吧,味道極好!”沈黑妞熱情地招呼道。


    慕致遠翻身下馬,整理好衣冠,見並無不妥之後才緩步走向三人,輕聲笑道:“三位好雅興!”


    “不怕慕大人笑話,穹蒼是衣冠不整地跑過來的。”崔昊樂嗬嗬地應道,“真正臨危不亂的另有其人。”


    慕致遠望了望湖中央,無力扯了扯嘴角,“你家公子釣多久了?”


    “大概有兩三個時辰了。”沈黑妞將一串香氣四溢的烤魚遞給慕致遠。


    “外麵都在傳,說你們家公子謀反了,你不知道嗎?”慕致遠接過,低首輕咬了一口,忍不住讚道,“唔,果真味道極好!”


    “是嗎?有這回事?”沈黑妞興致勃勃地問道。


    “你不知道嗎?”


    黑妞聳聳肩,攤開雙手,無奈地道:“崔大人和百裏大人沒提起過。”


    慕致遠向二人望去,卻見二人麵有苦色。


    “大概是沈將軍烤魚太美味了,讓二位大人忘了這事。”慕致遠苦笑道。


    “末將是有讓二位大人不要大聲說話驚擾了湖中的魚兒,可是沒有不讓匯報軍情吖!”黑妞無辜地笑道。


    三人扶額,低首吃魚。


    在水一方的那人忽然低低地喝道:“黑妞,接著!”


    三人轉首,但見秋驚寒順手甩出一物,擦水麵飛行,不一會兒便落到了黑妞的手裏,原來是一尾肥碩的鱸魚。接著,她撐起長蒿在青草處漫溯,離湖麵十餘丈時,拔地而起,腳尖在湖麵連點,水麵無波,身姿矯健,如履平地,令人歎為觀止。


    “好身手!”百裏瞻與慕致遠異口同聲地讚道。


    不過轉瞬時間,秋驚寒已躍到了眾人的麵前,接過黑妞手中的虎皮席地而坐,臉不紅氣不喘地道:


    “終於上鉤了!”


    崔昊、慕致遠二人目光在空中交匯,心神領會地一笑,心中俱在想:“她這說的僅僅是鱸魚麽?應該不是,秋驚寒是那種會說廢話的人嗎?很顯然,不是!”


    “報,前往京城送信的役使被殺!”


    “報,晉城太守謀反!”


    “報,並州都督太史謀率軍三十萬往涼州方向而來,已在城外一千裏!”


    “報,北狄大舉進攻!”


    “報,丘茲來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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