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一過天漸漸熱多涼少了起來,園子裏那些在春寒料峭裏挨過來的植物因此而抖掉了一身懶散,紛紛開得花團錦簇的在陽光下綻出一派暖烘烘的喜慶。


    但植物自是不懂人間的無常。


    就在前些天還因斯祁複病體漸安而熱鬧歡愉的提督府,這些天突地濃雲籠罩,陰沉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即便連日陽光燦爛也燙不暖這一派繁華熱鬧下的陰霾和不安因刑部的人受了斯祁鴻祥的托付正在府中徹查投放蠱毒的真凶。


    一時間人心惶惶,因為此案受到牽連的人數眾多,東大院廚房內一幹人等包括采辦全都被提去衙門審問了,就連少爺屋子裏的丫鬟婆子都不能幸免,除了從小伺候他長大的嬤嬤和兩個通房丫鬟,其餘全都被排了序地等候盤查,有幾個嫌疑較重的蒙古籍廚子則幹脆已被用了私刑,因碧落先生說過,那蠱毒自西夏被滅後,是被流傳進了蒙古的。


    但無論審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調查,總也得不出個像樣的突破。


    即便有人在刑罰下屈打成招亂供一氣,到頭來連當歸未的樣子也形容不出來,這顯然是冤枉的。因此一批批被提進衙門,又一批批被放回,為了不受到局限,刑部便又將調查的範圍擴展至了整個提督府,一時府內上下人心惶惶,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成了被懷疑的對象,到時候被拖進衙門一通折磨,不死恐怕也得脫成皮。


    因而生生令這九門提督府變得好似閻王殿一樣。朱珠看在眼裏,雖心有不滿,卻又無法同兄長和阿瑪明說,也無法橫加幹涉,隻能看著在內宅做事的奴仆一個個如履薄冰的樣兒,默默忍著,但求能早日找出真凶,好早早地結束這場鬧劇。


    這一天,又眼瞧著一個曾在東大院裏幫過廚的粗使丫鬟被當著自己麵拖出了府邸。


    被帶走前丫鬟那副哭哭啼啼的樣子讓朱珠看著心裏堵得慌,於是帶了小蓮出了屋,一路曬著太陽,一路慢騰騰走到園子裏賞花散心。途徑暖春苑,一眼望見平素極少出屋的額娘此時正同幾個丫鬟婆子一道在亭子裏坐著,看上去情緒似乎尚可,便過去道了聲安,隨後望了望周圍一眾奴婢,對她額娘安佳氏道:“女兒有些話想同額娘單獨說說,額娘可方便麽?”


    安佳氏原也正尋機要找這女兒談話,見她既然來了,便遣退了眾人,隨後示意朱珠坐下,問:“怎的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有些話無法同阿瑪兄長直說,所以想跟額娘講講。額娘也見著了,近日府內上下被刑部的人查得人心惶惶,雖然徹查清楚府裏投毒的凶手是誰自是應該,但現如今,刑部的人似乎做事太過跋扈,無論近的遠的,關係大的小的,全都一股腦帶去衙門審問。想府裏多是些年輕婢子和年老的婆子,怎經得起這一驚一嚇,況且傳到外人耳中,也恐會對阿瑪的名聲不利。”


    聞言安佳氏朝她瞥了一眼,淡淡道:“你自是關心你阿瑪的名聲,卻忘了你兄長身中那蠱毒時淒慘的狀況了麽?虧他還整日隻一心惦念著你。”


    “女兒哪會忘記”


    “況且一日不查出真凶,你我在這府上哪吃得了一日的安心飯,總擔心著會不會再次被人投毒,整日彷徨著恐慌著,你說該不該嚴著點?想想你兄長中那蠱毒的樣子,阿彌陀佛真真要將我嚇得連魂兒都出竅了,你還整日想著那些瑣事”


    “但是”正要為此再試圖辯駁些什麽,抬眼見到安佳氏臉上埋怨的神情,朱珠垂下頭咬了咬嘴唇不再吭聲。見狀安佳氏緩和了神色朝她挨近坐了,伸手掠了掠她臉側發梢對她道:“聽說你在宮裏見著靜王爺了,你們相處得怎樣。”


    朱珠微一遲疑,輕聲道:“一切還好。”


    “我囑你帶去的人參你可送了?”


    “送了,王爺說他額娘很是喜歡,因而從宮中挑了些物品作為回禮,讓王爺給我阿瑪送了來。”


    “難怪前些日突然遣人送來那許多禮品,原來都是宮中的貢品,我說怎的從未在市麵兒上見過,”說著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她目光再次望向朱珠:“你可知靜王爺前陣子已搬回怡親王府住了?”


    “女兒不知”


    “已回來好些天了,所以這些天去往王府走動的人可不少,尤其是那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說到這個名字,安佳氏不由蹙了蹙眉:“你說一個身居閨中的大家閨秀,怎的可以這麽拋頭露麵,說是三天兩頭便往王爺府裏跑,若在你額娘年輕時那會兒,豈非要被老祖宗用家法打斷了兩條腿。這可當真是去洋人那兒待久了,連起碼的禮數都統統忘記的了”


    “額娘”


    “隻可惜,原本若你兄長沒被人毒害,倒是可以去他府上走動走動,現如今卻連個可以過去問安的人都沒有,虧得人家府裏三番兩次差人送東西過來,若知道我家狀況的倒也罷了,不知的,還以為我們有意怠慢了人家靜王爺。”


    “額娘想多了靜王爺自是知曉的。”


    “靜王爺當然是知曉,所以額娘才格外疼愛他,總是如此禮數周到、為人作想的一位王爺,自小也算是同你一道青梅竹馬長大。”說罷拍了拍手,望著朱珠低垂的眼簾道:“我的兒,若你往後再能入宮,見到了他必然要當麵同他言謝的。”


    謝他什麽?朱珠心裏暗想,嘴上卻不敢說什麽,隻低著頭一味聽安佳氏絮絮說著,直又說了半個多時辰,方才尋了個借口告辭離去。


    但出了暖春苑,心裏卻更顯煩悶,似乎滿園都難以讓人情緒得到消遣,便穿戴整齊叫了輛牛車,帶著小蓮一道悄悄出了提督府,一路往琉璃廠方向而去。


    不過盡管路上人頭攢動熱熱鬧鬧,朱珠望在眼裏卻總是心不在焉,一旁小蓮看在眼裏,倒也機靈,一語中的地道:“夫人剛才是又同小姐說起靜王爺的事兒了吧?”


    “你怎知道?”


    “滿北京城都知道了,王爺回了怡親王府,府裏上下可熱鬧了,都道他是老佛爺身邊紅人,一回京連家門都沒進便被召去了老佛爺身邊伴駕,此番難得回到府邸一趟,自是全都蜂擁了去巴結啦。隻把夫人整日愁得跟什麽似的,念叨著沒人能去王府回禮,依小蓮看呐,哪是為了回禮,分明是為了小姐的婚事操心”


    “你這小蹄子又在胡說些什麽!”話音未落被朱珠怒聲打斷。


    小蓮知道自己的話必然會惹小姐害臊,因而倒也不怕,隻吐了吐舌頭,便又道:“本是如此,早些年夫人就在念叨靜王爺幾時才能從法蘭西回來,若不是為了小姐的婚事,還能為啥。隻是以我看呐”說到這裏,興許是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得意過了頭,忙掩了掩嘴沉默下來。


    見狀倒是勾起了朱珠好奇心,追問道:“以你看什麽?”


    “小蓮不說,小蓮怕說了惹小姐生氣。”


    “你說便是了。”


    “小蓮想說,以小蓮所看,小姐若真要嫁人,不如尋個老實本分的忠厚男子,即便官位不高,總會好好體恤愛惜小姐,而不像靜王爺”說到這裏再度欲言又止。


    朱珠再度追問:“靜王爺怎麽了?”


    “小姐是完全不知麽?他們都說,靜王爺在法蘭西便同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相好,自打他從法蘭西回來沒多久,那位格格也立即便回來了,此番王爺回府,她更是整日往王府跑您說,自古有哪家千金小姐會像她這樣做的?照此情形,分明該是有了婚約,所以不用再有諸多避諱,才會如此肆無忌憚的了。”說罷,朝朱珠臉上匆匆一瞥,見她正托著腮望著窗外藝人的雜耍看得起勁,想來對自己所說那些因是並不在意,便大著膽子繼續往下道:“所以小蓮總在想,夫人何時才能看明白這一點,早早給小姐另擇良婿,那才是上策。”


    這句話引得朱珠噗嗤一笑:“你倒也懂上策下策。”


    小蓮吐了吐舌頭:“小蓮隻是想,小姐可憐巴巴戴著這張麵具足足十三年,總該尋個最好的夫婿親手為小姐摘去了才是,千萬不要找來些拈花惹草的,輕薄妄為的”說到這裏驀地住了口,因為發覺自己一時逞著口舌之快,幾乎說漏了嘴。


    所幸朱珠完全未察覺到這些,更無法知道那短短一刹這小丫鬟腦裏的諸多調調,隻低頭扶正了臉上的麵具,紅著臉啐了她一聲:“要你多事。”


    小蓮便乖乖聽話不再多嘴生事。


    不多久,車已進了琉璃廠的地界,四下裏全是鋪子,人來人往,一瞬熱鬧的人聲便喧囂在了牛車的周圍。見此小蓮便更無心同朱珠耍嘴皮子,隻探頭朝外張望著,總是日日被悶在大宅院裏,一旦放出門,看什麽都是新鮮的,一路走一路指著周圍店鋪張貼懸掛出來的東西指指點點,朱珠的情緒也似乎因此而稍稍好轉了起來,遂將鬥篷往自己臉上遮了遮牢,正想要叫停車夫帶著小蓮下去轉轉,忽抬眼望見前麵一條斜往左方的小路,兩旁頗為熟悉的景致令她微微一怔。


    隨即拍了拍車窗,對車夫道:“福瑞叔,帶我們往左邊那條路走,我們去萃文院轉轉。”


    萃文院原是尚書府,朱珠親生父母過去所居住的地方。


    自她父母雙亡後這片宅子就被朝廷收了,之後賜給了載靜的父親怡親王奕格,成了王府一處偏宅。


    原是孩童時期便離開的故居,應早已沒了印象,但十年前朱珠被載靜帶到此地後,從此卻再也無法將它忘記過,幾乎每一年都會來此探望一番,也不知道是在藉此緬懷自己根本已不記得模樣的雙親,還是在靜望那房子一年年老去的樣子。


    聽說房子就跟人是一樣的。人如房中的血液,因而有人氣,房子便有活力,縱使多少年月過去,總還是鮮活的。而一旦脫離了人氣,便如病入膏肓的人一般,眼看著一天天就會消褪下去,冰冷下去,直至完全如一件死物。


    十年來萃文院裏始終是無人居住的,所以說是件死物也毫不為過。所謂偏宅,當真是偏得無人想來,隻有一個半瞎的老傭人整日在門房裏守著。十年前朱珠便見他守在那個地方,十年後依舊如此,似乎跟那房子一樣,是具古老而一成不變地固死在那地方的屍體,被時間一點一點刻滿了皺褶,再一點點壓駝了腰。


    朱珠下了車後便遠遠望著那老傭佝僂的身影在門前掃著地。


    以往總是看上幾眼後就離開了,這次卻走了過去,到那老傭邊上靜站了片刻,隨後在小蓮不解的目光中對他道:“老伯,這院裏是否有人將要搬入了?”


    院裏今次難得的熱鬧,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在修繕著裏頭那些老舊的房屋。有幾間已完全翻修一新,幾乎快叫朱珠認不得了,因而不由自主走到老傭身邊,遲疑了半晌問那老傭。


    老傭聞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點頭道:“我家主子年前便要成婚,說新福晉看中了這處宅子要過來住,故而命人前來重新整修,待到再過一陣,便連門上匾額也要替換成新的了。”


    “新福晉是怡親王載靜的福晉麽?”


    老傭聞言再次朝朱珠望了眼,瞪著她道:“你這娃兒好不懂規矩,親王爺的名字也是你能隨便叫的麽。”說罷,手裏掃帚用力一撇,將一撥塵土不偏不倚掃到了朱珠的衣擺上。


    見狀小蓮哪裏肯依,剛一叉腰想出聲去訓斥那老傭,卻被朱珠伸手製止了,隨後好聲好氣再度問他:“不知怡親王的新福晉是哪家的千金?”


    “這都不知道,”老傭不屑地停下手裏的活兒:“自然是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正黃旗的小主兒,才能配得上我家王爺千歲。”


    “嗬”朱珠聽後笑笑,抬頭朝院中望了一眼,再道:“既是王府大格格,怎的會看上這麽一處老舊殘破的地方。”


    老傭一聽不由再次抬起渾濁的雙目朝她瞪了一眼,不耐地朝身後那片宅子指了指:“你這娃兒!怎的這樣不知好歹。你可知這宅子過去誰住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兵部尚書林少丘林大人。他家祖上傳下的這一片古宅,為明代右相府,大清朝開國之前便有的了,豈是現在周圍那些府邸可比的。”


    “既然如此,怎的過去從未見過有人住進來?”


    “你懂什麽,不是從未有人住進來,而是王爺不舍得給人住。”


    “不舍得?為何?”


    “這我卻怎麽知道!”說著不由又朝她瞪了一眼,用掃帚朝她攆了攆:“你總問這問那的做什麽,去去去,別礙著我做事!”


    朱珠不再吭聲。


    隻朝邊上讓開了兩步,抬頭往頭頂處那塊陳舊的匾額再望了眼,便欲轉身往牛車方向走去。這時卻聽身後突兀有人說了聲:“周平你這老瞎子,當真是又瞎又傻了,便是連九門提督家的千金都敢得罪。”


    聲音清脆,是個少女的話音,但當朱珠循聲回頭望去時,卻一時錯覺以為自己見到了個男人。因她一身西洋男子服飾的裝扮,一頂禮帽遮擋了滿頭秀發,直至見到朱珠的目光後嫣然一笑,將那頂禮帽摘了下來,方才令一頭長發鬆然而落,軟軟垂搭在腦後,顯出一副女兒家嫵媚的模樣來。


    而一旁原本冷眼瞪著朱珠的老傭此時嘴裏嗬嗬兩聲,緊走兩步到朱珠身旁眯著眼朝朱珠臉上一陣打量,及至望見她臉上那張麵具,當即身子一震丟下掃帚便跪倒在地上連連磕了兩個響頭:“老奴眼瞎,不認得少主提督家的千金,望小姐原諒,望小姐小小姐”邊說,邊突然間失聲痛哭了起來,慌到朱珠趕緊伸手去扶住他:“你自然是不認得的。我不怪你,趕緊起來,趕緊起來”說著不由朝身後望了眼,對那一身男裝的女孩更為疑惑起來,尋思兩人素昧平生,她怎的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且又認識這位老傭,真不知究竟是個怎樣的來頭。於是脫口問道:“請問這位姑娘是”


    那女孩朝她笑笑。


    還未開口,便聽老傭周平巴巴地道:“這位便是布爾察查老王爺家的千金婉清格格”


    婉清格格同朱珠在宮裏畫像上所見的完全不似一個人。


    那時朱珠以為她是個如同西洋娃娃一般嬌羞甜美的深閨千金,此時才發覺,卻原是英姿颯爽,如男人般隨心所欲的一個人。說話亦如同倒豆子般幹脆,幾句交代便果斷將老傭跟那小蓮一同阻在了外頭,隨後牽起朱珠的手,仿佛是相熟姐妹般將她引入了萃文院內。


    “你看那棟樓,我跟載靜說了,不如留著那銅頂倒顯得古樸雅致,他卻不喜,覺得礙眼,偏要拆了,也罷,總是他家的宅子,自有他去做主,我自是管他不得,你說是麽朱珠?”


    她牽著朱珠一路走一路道。


    說著林家的宅院,熟稔得仿佛是在說著她家自己宅院的境況,又提及載靜,卻仿佛真的已是一副當家主母的派頭。朱珠抬眼朝她望著,徑自也隻能朝她望著,因不知說些什麽好,也不知該對她的話投以怎樣的表情。


    她總是笑嘻嘻的,仿佛總是很開心,尤其是每次見到朱珠因她的話而沉默,偏又努力做出一副已經完全聽進去,並表示出讚同的時候。


    隨後拍拍朱珠的手,指著最前方那棟樓道:“瞧,聽說那棟原是林大人夫婦的主屋,若做今後居室,我看著喜歡得緊,你呢?”


    “格格不在意原先那屋子裏死過人麽?”朱珠終於出聲答了句。


    婉清聽後斜了她一眼,笑道:“死過人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這宅子空了那麽多年,隻怕是鬼也要寂寞得離開,有何在意的?”


    “若做新房,即便格格不在意,兩邊老人總是不悅的。”


    “所以才要將它們翻新。載靜說了,日後主屋隻留其形,內裏便全都不要了,再換上新的擺設,便就如新的一般了。”


    “倒也是但這房子少說也有數百年的隨時,多少陳舊的東西在裏頭,一旦變更,隻怕牽扯而出需要變更的東西越來越多,倒不如選套堂皇的新宅,住著便也舒暢。”


    話說完,見婉清一雙眼徑自朝她瞧著,不由將頭朝下垂了垂。


    便聽她問道:“朱珠,你總在勸說另買新屋,莫不是舍不得這套宅子給了我們?”


    這句話出口不由令朱珠輕吸了口氣。


    也不知是這整句話,還是獨獨我們這兩字,一個不慎觸到了她心間某個地方,令她下意識捏了捏手中帕子。過了片刻笑笑道:“不知格格何意,這本又不是朱珠的宅子,何來舍不舍得之說。隻是早先曾聽王爺說起過,這宅子是王府裏的偏宅,如娶了新婦進來,不就隨了偏房之意,格格對此仍是覺得不介意麽?”


    一番話說的婉清微微一怔,隨後咯咯一聲笑了起來,拍拍朱珠的手道:“早聽載靜說你表相柔弱,實則嘴不饒人,你這是在暗喻我將做了載靜的偏房麽?”


    “格格必然是誤會了,朱珠隻是隨口這樣一個比方。”


    “倒是比方得妙。不過,日後這兒便要改做怡親王府了,所謂偏宅偏房,便也沒什麽說的意義。”


    “王爺是要將這裏作為正宅了麽?”


    “他是這樣跟我說來著。”


    “如此老福晉會同意?”


    “額娘隻要王爺高興,總是怎樣都可以的。”


    朱珠聞言咬了咬下唇。抬頭悄悄朝她望了一眼,見她笑吟吟望著旁處,因而必然是沒有發覺她這一句話出口後帶給自己怎樣的觸動,於是低頭輕吸了口氣,隨後笑笑道:“不知格格同王爺的大婚之日選在何時。”


    “這倒還未確定,總得先將這宅子修整妥當了,然後慢慢挑個黃道吉日才是。”


    “如此,想必格格還有諸多事宜要忙的,不如朱珠先就此告辭了,往後有緣再來叨擾吧”


    說著轉身想走,被婉清一把扯住了袖子道:“急什麽。今日既然相見,便是有緣,我能一眼將你認出,那更是有緣。如此有緣怎的說走就走了,還沒同你好好聊聊,當日隻聽載靜說起過你,卻從未能見到,現下難得這樣巧妙地遇見了,怎能不用過了膳才走。”


    “用膳格格,朱珠是自家中私下離開的,若在此用膳,家中必然四處尋找,還是讓朱珠早些回去的好。”


    “不成。”說著不由分說將她拉進了當日林家夫婦那間住屋,婉清笑道:“你府上我自會差你那丫鬟回去稟報,今日載靜不在,我便偏要你作陪了。”


    “格格此間是怡親王府的偏宅,若阿瑪額娘知曉我在此地,必然因誤會而勃然大怒,怎可叫她回去相告”


    “便說是在我府上用膳就是了。”


    “格格”幾次三番都無法推脫,不由讓朱珠急紅了臉,但一時卻再也尋不到合適的借口離去,隻能呆站在那間充斥著陳年灰塵和紙卷氣味的客堂裏,望著那說一不二的任性格格,心中不由暗想,便是一個載靜如此任性妄為,已總令她走投無路,現下又多個即將成為他福晉的婉清格格,竟同他仿佛如出一轍,這可叫人怎生是好。


    婉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咯咯一聲笑,便又將她朝屋內推了推,隨後自個兒卻往屋外走去,見狀朱珠忙問:“格格要去哪裏?”


    她伸手一指示意朱珠留在原地,一邊轉身出門,一邊目光閃閃道:“有件好東西,原在法蘭西同載靜聊起時便想給你看,今日既然你自己到此,那剛好便讓你見見,你且在這裏等著,稍後我便拿來。”


    “是什麽”朱珠不安地問。


    婉清卻不再回答,隻在此朝她嫣然一笑,便將門給合上了。


    待她腳步聲漸遠,朱珠急忙跑到門前。


    起手想推門離開,但轉念一想,實是有些不妥,隻能耐著性子返回客堂中間,撣了撣椅子上的灰塵小心坐下,隨後四下打量,見周圍情形竟是同她十年前來到此地時一模一樣,就連窗邊那被她泄憤時失手打翻的花**也依舊照著遠樣安靜躺著,一時似乎有些好笑。


    但嘴角剛微微一牽,遂想起不久後,這屋裏的一切便要同她記憶一般煙消雲散了,當下怎的也就無法笑出,隻隱隱感到眼角一陣酸澀,便立即低頭深吸了口氣,以此將那悄然湧出的酸澀感慢慢吞咽了回去。


    那樣靜坐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卻始終沒見婉清回來,不由有些不安。


    躊躇半晌便起身往門口走去,剛好這時聽見外麵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以為是那任性的格格終於回來了,忙將門一把推開,道:“格格,天色不早,朱珠真的是要回去了”


    話音未落,卻驀地被卡在了喉嚨裏,因那從台階下緩緩上來的人哪是那恣意任性的婉清格格,卻分明是她口口聲聲宣稱今日並不在此宅中的怡親王載靜。


    他望見她似乎微微一怔。


    片刻,笑笑道:“你怎的會在這裏。”


    朱珠隻覺得腦中一片混亂。不知怎的兩腿突地一軟,幾乎令她跌坐到地上,所幸身旁有門框支撐著,她緊靠著它勉強朝載靜行了個禮,道:“王爺吉祥朱珠不知王爺今在此地,朱珠隻是在等婉清格格”


    “婉清也在此處麽?”


    “是的。婉清格格領朱珠進了這裏,說有東西要給朱珠看,但一走便已快半個時辰,至今都未回,也不知她究竟是到哪裏去取那東西了”


    “如此,原來她要給你看的東西叫從未有過麽。”


    “王爺說的是什麽意思”


    “從未有過,便是此物從未有過。因我回來時便見她已坐自家府中的轎子自行離開,所以,我想她從未想過要真的給你看什麽東西,朱珠。”


    “那她隻是想讓我一人待在這裏麽?”


    “顯然如此。”


    聞言朱珠不由眉頭一皺,怒道:“她怎的可以這樣捉弄別人!”


    “捉弄你便怎的,莫不是你還能去她府上問她的罪。”


    輕描淡寫一句話,令朱珠氣得兩手微微發抖,卻倒反使得腿上重新有了力氣,當即站直身體走下台階,到他身旁再度施了個禮道:“既然如此,朱珠便告辭了。打擾王爺處,望王爺包涵。”


    “天色已晚,不如用了膳再走。”


    “不了,朱珠偷跑出門,若是被爺娘發現,少不得要一頓教訓。”


    “便說是在格格府中用的膳就是。”


    此話一出,朱珠不由一陣冷笑,隨後豁地抬頭望著載靜,脫口便道:“王爺當真同格格一派夫妻相,便是連說的話都是如出一轍的,倒真叫人好生驚訝。”


    “你倒不像是驚訝的樣子。”載靜低頭朝她笑笑:“反是幾日不見,脾氣似乎見長了許多,總是哪兒都不如宮裏規矩大,因而一出宮門,便徹底忘了規矩是個什麽樣兒了,不是?”


    淡淡一句話,如盆涼水般凍得朱珠朝後退了一步,隨後垂下頭,放輕了聲道:“今日在外走得疲乏,朱珠忘形了,望王爺恕罪。”


    說著,也不知載靜究竟聽沒聽進去,因他撇下她一人徑自進了她身後那間屋。見狀朱珠正想趁勢離開,忽聽他隨口般道:


    “幾天沒見,怎的瘦成這樣了。”


    她不得不停下腳步:“一直在擔心哥哥的病,吃不太下東西。”


    “先前去了你家府中,見你兄長氣色已是好許多,你總該可以放寬心吃下些東西了。”


    朱珠點點頭。


    見狀他蹙了蹙眉頭:“你還要在外頭杵多久,嫌外頭風不夠大是麽?”


    “朱珠想回”


    “進來。”


    也不知為什麽,本是心心念念隻想著要回家的,但偏他這短短兩個字剛出口,朱珠就不由自主朝屋內又走了進去。直至跨進門檻方才後悔,便抓著門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的會同格格一起到此宅中來的?”見狀載靜不動聲色問她。


    她垂著頭道:“因剛好路過此地,剛好碰上格格”


    “為何周平卻說是你在宅外看著,且同他問長問短了好一陣,便才遇上格格的。”


    “王爺既然知曉,為何還要再問朱珠。”


    “你又忘記規矩了。”


    “朱珠知錯”


    “你且說說你在宅外看些什麽。”


    “看熱鬧”


    噗三個字逗得載靜一聲嗤笑,隨後慢慢朝她走近了過去,望著她道:“我這宅中有何熱鬧可看?”


    “王爺準備大婚而在修正舊宅,自然是有得熱鬧可看。”


    “原來你竟愛看別人修整房子。”


    “因朱珠在想一件事。”


    “什麽事。”


    朱珠抬頭望了他一眼:“王爺果然是忘了。王爺當年承諾朱珠,若朱珠這些年聽王爺的話,王爺說什麽朱珠便聽什麽,待到朱珠長大成人,王爺便將這房子歸還給朱珠。”


    “你阿瑪缺宅子麽?”


    “不缺。”


    “那你為何一心惦記著這套老宅?”


    “我”


    “沒個理由。我便不守當年的承諾,你又能如何?”


    朱珠苦笑了下:“朱珠不能如何。”


    “既然如此,何必多想。”


    “我隻是覺得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好好一棟數百年的老宅,便要因王爺一場大婚而煙消雲散,當年種種過往記憶,統統都烙印在這宅子每一處細小的縫隙裏,便是那氣味也是可讓人懷念的,卻因王爺一個決定,便從此什麽都沒有了。”


    “時光都得消失,何況這些死物。”


    “對王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死物,對朱珠來說卻是當年爺娘留下的唯一一些東西。”


    “你爺娘?”載靜聞言輕輕一笑:“他們便是連你這個女兒都遺棄了,你還惦記著那些陳年的死物做甚?”


    “那些牆板內還有當年王爺所作的畫,難道王爺一並也不要了。”


    “都是年少時胡亂塗抹的東西,要來做甚。”


    “既然這樣,不如在王爺將它們徹底銷去前,賞了朱珠吧?”


    “你想要?”


    “是的。”


    “都是些發了黴的東西,要畫,明兒賞你些名家字畫便可,別讓人說了去,我堂堂怡親王連幅畫兒都贈不起。”


    “那卻是不同的。”


    “怎的不同。”


    朱珠垂頭用力捏了把自己潮濕的手掌。


    一瞬似乎有些發不出聲,因在同他如此一番對話後仿佛費勁了力氣般讓她嗓子變得僵硬。便默不作聲在原地靜立了好一陣,方才再道:“總是朱珠當年纏著王爺給畫的,王爺不稀罕,朱珠卻一直藏著連取都不敢去。現下王爺既然不要了,朱珠便將它們帶回去好了。”


    “既然如此,你便取走吧。”


    說著,轉身回到屋中,掀開袍角在一旁桌子邊坐了下來,望著朱珠似有些彷徨地在門前站了一陣,隨後慢慢走到屋子邊緣的牆壁處,有些吃力地將牆上一片鑲著木刻的板慢慢掀開,探頭朝裏張望了陣,隨後嘴裏忽然發出陣似哭非哭的抽泣,便伸手朝裏探了進去,抓出幾片已然發黃變脆的硬紙來。


    正要由此轉過身,不料那硬紙遇見風立即便碎裂了開來,不出片刻從她手指紛揚墜落,竟是生生化作了一攤紙屑。


    見狀朱珠身子晃了晃驀地便朝地上跌坐了下去。


    低頭怔怔朝那些紙望了一陣,隨後抬頭望著載靜看向她的那雙眼,突然間哭了起來。


    哭卻不願發出聲音,隻默默流著淚朝他望著,直至他站起身輕輕問了她一句:“你哭什麽。”


    “朱珠不是哭,朱珠隻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事。”


    “王爺之前給朱珠送來那幅畫,原也是王爺為了丟棄那時光中可有可無的死物,是麽?”


    “為什麽這麽想。”


    朱珠沒回答,隻是慢慢擦掉了從麵具下滲出的淚水,隨後重新抬頭望向載靜道:“王爺能回答朱珠一件事麽。”


    “什麽。”


    “王爺從沒見過朱珠的臉,卻是怎的能把朱珠的樣貌畫得那樣活靈活現。”


    “你想知道?”


    “想知道。”


    “若你知道了,可願嫁給我。”


    “嗬”朱珠一聽不由笑了起來:“王爺是在尋朱珠開心麽,已是要同婉清格格大婚了,竟還同朱珠開這樣的玩笑”


    “若你知道了,可願嫁給我。”


    朱珠覺得自己眼眶又開始發起燙來。


    死死忍著,死死瞪著他,半晌從嘴裏慢慢擠出幾個字:“王爺,勿跟朱珠開玩笑。”


    “可願嫁給我。”第三次問,見朱珠突地伏倒地上失聲痛哭起來,載靜慢慢走到她麵前,蹲,從她腳下掀開一塊磚,隨後從裏頭抓出一捧紙,朝著半空輕輕一撒:“四年前,皇上年紀尚少,我又在朝廷上說多了些不該講的狂話,老佛爺便疑心我覬覦王權。幸被我阿瑪及早發現,所以借口去法蘭西學畫,送我出外避避,以此逃開一劫。”


    “你問我為何從未見過你麵具下的臉,卻能將你畫得惟妙惟肖,”


    “因這十年來,我從未停止過這些畫,即便是在異鄉,也仿佛成了一種習慣。”


    紙如蝴蝶般在空中綻開,又墜落。


    紛紛揚揚落到朱珠身側,她聞聲下意識抬頭朝那些紙望去,一眼,便見到一張自己戴著麵具的臉,隨後兩張,三張,四張,五張直至他再度掀開一塊磚,再度從裏頭抽出一捧紙,當空抖開,墜地,便又是一大片她的臉。


    一張又一張的臉。


    它們如雪片般隨著載靜一塊塊將磚頭掀起,再從中取出,再紛揚灑落


    直至朱珠身周幾乎變成了一片畫海。


    海中一張又一張的臉,全是她的臉,自小到大,帶著麵具,逐一微妙產生著變化的臉。


    “為什麽”最後她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了。於是一把抓住載靜的手,望著他淡淡注視著她的那雙眼,一字一句問他:“畫這麽多,到底是為什麽”


    “為了每想你一次,便將這念頭封入紙內,再將它埋入地下。”


    “那為什麽現在全都要取出來”


    “因為埋不下去了。”


    “為什麽”


    “就是因為埋不下去了”


    話音未落,他一把將朱珠拽進他懷裏,狠狠地吻在她猝不及防的唇上,狠狠將她發抖的嘴唇用力碾開,將自己舌頭狠狠貫穿了進去。


    直至朱珠反向他身體貼迎了過來,方才微微挪開了嘴唇,忍著粗重的喘息望向她:“過些天,等你哥哥身體再好些了,我便差媒人過來提親。所以,我便再問你一遍,可願意嫁給我。”


    “隻要爹娘同意,朱珠自然沒有異議”


    說的話細得跟蚊子一般,也不知他是否聽清了去,卻哪敢去確認這一點,隻迅速將頭一低,便被他再次吻住,隨後整個身子驀地壓在了她的身上,幾下揉開了她的襖子,又轉瞬撕開了她的裙子,在她一陣顫抖中將他身下灼熱堅硬的突起徑直刺入了她的體內,?


    ??如同一隻饑渴至極的猛獸,在她體內瘋狂衝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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