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元年二月。


    朱珠從萃文院回來這天,沒有同往常一樣直接回自己住處,而是去了棲霞堂。


    她從小蓮口中得知她阿瑪下朝後,此時正在棲霞堂內招待碧落先生飲茶。亦知自從西太後力排眾議立了醇親王的幼子載湉為嗣後,立刻下旨將碧落提為相度大臣位居正二品欽賜三眼花翎。


    如此殊榮皆因當日為了立嗣一事,八旗各少主集結紫禁城想向西太後討一番說法,卻被碧落寥寥數語便擋在了乾清宮外。


    此後他將他們邀至瀛台閑談。那之後這六位少旗主便同怡親王載靜一樣從此再也沒有踏出過那地方一步。


    自那日萃文院一別,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到過載靜了。


    這兩個月來同治帝駕崩皇後阿魯特寶音抑鬱成疾,追隨大行皇帝一同仙去了她去後不久她的父親崇琦就遭到革職同被革職的還有一名試圖為阿魯特寶音稱頌的侍郎官那之後,過了短短五天,年僅四歲的載湉登基成新帝,改年號為光緒。


    一連串風雲突變的事情發生過後,朝堂上似乎瞬息間恢複了平靜。


    沒人再提及祖宗家法,也沒人敢再為慈禧對新帝的選擇而提任何一個不字,一切似乎轉瞬恢複到了同治活著時的樣子,稚兒坐朝,太後聽政,一派祥和


    唯有載靜同那六名少旗主始終沒有從瀛台歸來。


    為此朱珠心下自是焦急萬分,卻無一人可以傾訴。


    爹娘麵前當然是什麽都不能提起,而唯一可與之說說的小蓮,自皇後歸天,便一心隻知皇後代替自家主子殉了大行皇帝,從此主子的命可保住了,又無須入宮,所以整日開開心心,完全不懂朱珠究竟在為身在瀛台陪伴東太後的靜王爺愁些什麽。


    她的確是無法知曉朱珠究竟在愁些什麽的。


    這些年來,在身為九門提督的斯祁鴻祥身邊長大,雖對朝政從來不聞不問,但朱珠多多少少心下明了,這朝堂上之事曆來風雲變幻,暗礁隱現,如同一團望不見底的漩渦,不知幾時就將人吸了進去,淺的尚能及時逃脫,一旦深陷,從此就如墜入深淵,不得抽離。


    因而站對立場無比重要。


    載靜雖一貫行事說話十分小心,但他站錯了立場。


    雖然表麵上他同他阿瑪一樣,對慈禧無比恭順,無比聽話,但他一片忠心卻隻為同治。所以雖身後有一派忠實者追隨,但他一不結黨,二不利用身邊的八旗忠實屬下,在時局岌岌可危之際趁虛而入,奪取權位。


    他隻一心想要輔佐好同治帝。但天不遂人願,同治身和心皆太弱,最終早亡,也令載靜受到牽連。所謂去瀛台陪伴東太後,無非是將他同八旗六少主軟禁在那地方的一個借口而已。


    那麽他究竟會因此而被幽禁到幾時


    幽禁之後,那西太後又將會對他怎樣處置


    每每想到這點,朱珠腦中的思維便立即戛然而止,不敢繼續往下想,斷斷不敢去想。


    當下垂著頭悶悶朝前走,不知不覺幾乎從棲霞堂前走過,直至迎頭險些撞到一個人身上。


    及時收住步子後,她聽見來者從麵前發出的低低笑聲。


    聲音如此熟悉,因而沒有抬頭,反而將頭垂得更低,她朝後退開一步,向那來者恭敬施了個禮:“碧先生吉祥。”


    “客氣了。”碧落低頭望著她。瞥見一旁小蓮惴惴不安朝他瞧著,便抬手朝她輕輕一擺:“我同你主子要說會子話,你且先回去。”


    “是。”一聽這話小蓮立即調頭便走,饒是朱珠直起身試圖喚住她,她竟充耳未聞。


    當即眉頭一皺,朱珠抬頭望向碧落道:“即便我心知碧先生的身份,碧先生這樣做也實在太過份了些,既要她走,隻需令我吩咐便是,何必用妖法迫之。”


    “妖法”他淡淡一笑,抬眼朝小蓮遠去的僵硬背影望了望:“我隻是不願多浪費時間。”


    這話令朱珠再度皺了皺眉。


    本想脫口再說些什麽,但望著他那雙綠幽幽的眼睛,慢慢將心頭那團怒氣又壓了下去,遂朝他身後看了眼,問:“聽說我阿瑪在此地同先生飲茶,怎的此時先生卻是一個人。”


    “他臨時有事,要走開一陣,我便趁此出來轉轉。”


    “不會是先生又以妖法為之?”


    “嗬”他笑笑,正要回答,眼見她身子在院內驟起的寒風裏一陣顫抖,便低頭解開披風裹到了她身上:“不敢,在提督大人麵前,小妖怎敢擅用妖術給自己折了道行。”


    披風帶著碧落身上的體溫,暖和得令朱珠身子再次一顫。


    立即心生抗拒想要脫開,轉念一想,低頭望了眼那披風笑了笑:“好一件狐裘披風,不知為這一身要殺了多少狐子狐孫。”


    “姑娘說得好,隻是這並非狐裘。”


    “哦?”


    “不知姑娘可聽說過猙?”


    “不知。”


    “形如赤豹,脖頸上一圈豐厚長毛,形似狐,卻又遠比狐毛豐厚和保暖,因體型碩大,往往隻需獵取三頭,便足以製成這樣一件披風。”


    “好似在聽先生說故事。”朱珠在他微笑的目光下別過頭。


    碧落因此而再度嫣然一笑,隨後道:“險些望了恭喜姑娘了,老佛爺恩準姑娘不用為大行皇帝殉葬,亦暫時不用入宮。”


    “先生此言差矣,先帝駕崩不久,哪兒來的喜?況且老佛爺心情莫測,一日不廢了我這貴妃之名,隻怕日後惦記起來,仍是要將我召入宮中的。想堂堂一國之妃,豈容在宮外撒野,先生說可是這樣?”


    碧落朝她望了眼,點點頭:“所以今日你阿瑪將我邀至這裏,便也正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我阿瑪?”朱珠聞言微微一怔:“這同先生有什麽關係”


    “他希望我能在老佛爺麵前說兩句話,好廢了你的貴妃之名,還了你的草根之身。”


    朱珠一聽不由深吸了口氣,搖搖頭:“阿瑪強人所難了,即是先生,也不方便因此去同老佛爺商議,不合祖宗禮法,若老佛爺怪罪下來,先生必然”


    “朱珠,”淡淡兩字打斷了朱珠一疊聲的話音,朱珠停了口抬頭望向他,不明白地皺了皺眉。


    “你想同紫禁城徹底了斷一切幹係麽?”隨後聽見他這樣問道。


    朱珠目光微閃,不由輕輕點了點頭。


    “既如此,那麽去親口同你阿瑪說,願意同我成親。我便立時去宮中向老佛爺去討個人情。”


    “先生是要朱珠以婚約去換得自由之身麽?”


    “你可以這麽認為。”


    “嗬先生”聞言一陣苦笑,朱珠定定望著他,伸手將一縷拂到他臉側的發絲輕輕掠到他耳後:“朱珠實在看不懂先生,究竟為了怎樣一種堅持,非要娶朱珠為妻,細想來,最終應是因了先生對那位故人過於強烈執著的愛可是先生,當日你以朱珠兄長的命要挾,朱珠自是隻能答應,但現今,先生已說明兄長體內並無那蠱毒,也不再以那種方式來要挾我,僅僅隻以自由來獲取交換。雖然朱珠對先生這一片執著之心異常感動,但先生需要明白,朱珠卻也是個執著的人,也有顆同先生一樣執著的心。先生可為了那份執著想盡方式迎娶朱珠,而朱珠為了那份執著,又怎會輕易拿自己的自由去換取。先生好好想想,若將先生與朱珠的處境相互換之,先生會肯麽?”


    一番話說完,朱珠躬恭恭敬敬朝碧落施了個禮。


    隨即轉身要走,忽聽碧落叫住她道:“棲霞堂離姑娘居住處甚遠,姑娘冒著這般酷冷特意來到這裏,應該不是無意間路過吧?”


    朱珠不由停下腳步,遲疑了下點點頭。


    “所以碧落猜,姑娘此番至此是為了來見碧落。是麽姑娘?”


    朱珠沒回答,隻轉過身子朝他望了一眼,伸手將身上那件披風裹了裹緊。


    “那麽不知姑娘特意來到這裏見碧落是為了什麽事,想來,應該不會僅是為了行這兩次禮,給我問上一次安。”


    朱珠咬咬嘴唇,再次點了點頭。


    “那麽姑娘究竟為了何事?”


    “我來見先生,其實是想同先生談一談怡親王的事”


    這句話出口見碧落眉梢一挑,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不由一張臉狠狠地一燙,迅速低下頭穩了穩呼吸,繼續道:“先生,怡親王自兩月前去了瀛台陪伴東太後至今未歸,想來,應是被老佛爺扣在那邊了吧”


    “嗬姑娘,怡親王是老佛爺的親侄兒,他們愛新覺羅家的家事,到底因著怎麽一回事,又因此會發生些什麽事,我這外人又怎會知曉呢?”


    “先生”聞言朱珠慢慢朝前走了兩步,重新返回到碧落身邊,抬頭看向他:“我知怡親王同先生在朝政上向來存有差異,但現如今,時局已變,年號已換,當是該攜手共存,共奉一主。所以朱珠懇求先生,無論過去怎樣,請先生看著今後,望先生能因此對王爺他開一麵,朱珠必然感激不盡。況且聽說一個人一旦在外頭待久了,便會總是惦念那邊沒有諸多約束的生活,所以朱珠想,日後王爺總是要重回法蘭西的,這樣一來,必然不會再為任何事得罪先生,所以先生


    “朱珠,”話未說完,被碧落冷笑著打斷:“這會兒你瞧著竟像是他的額娘了。這樣低聲下氣俯首帖耳地過來求我,你怎不幹脆跪在地上求?”


    “先生要朱珠下跪麽?”


    “嗬嗬!”一句話出口碧落不由再度冷冷一笑。“你這般求我又有何好處?即便他離開瀛台出得紫禁城,他就能娶你麽?”


    “先生,朱珠早就不存嫁人打算,隻望先生能放過王爺,能”


    “閉嘴!”沒等她將話說完,碧落突然伸手狠狠一把扣住了她的下顎,將她那張迅速漲紅了的臉慢慢托了起來。


    眼中幽光微閃,一瞬間似乎脫口而出想要說什麽,但片刻後卻沉默下來。隻靜靜捏著她的臉朝她那雙驚慌失措的眼睛望了一陣,隨後淡淡一笑:


    “也罷,我從此不再同你多費那些口舌,反正早晚你總會清醒過來,我也不在乎再多等那一時片刻。隻是朱珠,你且記著,從今往後別再對我提起那個人,那個名字。否則,我便讓你親自嚐嚐我在那數百年時間內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聽明白了?”


    說罷,手朝前一推,眼見她連著倒退數步幾乎跌坐到地上,卻再不朝她望上一眼,轉身徑直朝棲霞堂處走去。抬眼見到門前有些茫然望著他倆的斯祁鴻翔,遂抱拳一笑:“斯祁大人,多謝今日盛情款待,但想起下官還身有要事須待解決,碧落便就此告辭了。”


    “那老夫送送先生。”


    說著兩人一前一後相伴離去。


    獨留朱珠一人呆站在原地,縱然身上裹著厚厚的毛皮披風,仍冷得全身一陣僵硬。


    因而連頭頂飄下的雪落在她臉上都毫無察覺,仿佛體內每一分每一寸,都因著碧落那番話給瞬間凍結了,再因此,在她身上心上凍裂出一片片撕裂般的疼。


    雪越下越大。


    不到半夜便覆蓋了整片大地,也覆蓋了紫禁城上每一片瓦礫。


    天寒地凍。


    但身在儲秀宮的慈禧自是無法體會。


    她熱得額頭隱隱冒汗。


    因此在厚厚的被褥中輾轉反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時不時從口中喃喃咕噥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仿佛在極其艱難而憤怒地同誰爭辯著什麽。


    一旁宮女見狀不由微微有些不安。


    便輕輕走近了,湊到她身邊想去推推她,免得她被噩夢給魘著。


    可突然間就見她兩眼一瞪直愣愣從床上坐了起來,對著那宮女沒頭沒腦一陣揮打,隨後驚恐之極地朝西邊角落裏狠狠一指,厲聲尖叫道:“你敢過來!我看你敢過來!或者時尚且不當你是回事!死了難道我就會怕你!!”


    隨後一下子住口。


    在那宮女欲哭無淚的呆呆注視下竟哇的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將那宮女一把推開,跌跌撞撞爬下床直奔到門前,掀開簾子對著外頭一聲大喊:“給我去傳碧先生!快給我去傳碧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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