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黑下來,飯香在村人們的屋子裏翻騰,翻騰著就溢了出來,在村?33??的上空飄飄蕩蕩,像陣看不見的霧。


    大白黑著它的身子,殘著它的臉,搖著它的尾巴走在唯一一條村道上,在每家門前停一停,叫喚兩聲,就有熱騰騰的食物扔在它的麵前,它用舌頭卷起來放進嘴裏,用尖尖的牙咬得嘎嘎作響,吃完就跑到下一家去了。


    月光總是在這時候出來,給大白身上黑黑的絨毛蒙上一層柔柔亮亮的光衣,也溫柔撫摸著它腦袋上那猙獰的痕。


    沿著村道跑呀跑呀,大白就跑到了衛銘家裏,滿是鏽斑的鐵門關著,它朝鐵門叫喚兩聲,接著鐵門就開了,冷娟走出來,扔下一筷子肉到地上,大白就美滋滋吃起來。


    冷娟摸了摸大白的腦袋,重又關上門回到屋子裏,筷子攪著動著,碗裏白白的米飯慢慢少了。


    衛銘坐在長凳上吃著飯,板著臉,黑框眼鏡的鏡片在燈下反著白光,眼鏡下的右眼透著灰蒙蒙的顏色,那道黑痕深得像永遠也照不亮的淵。


    他就坐在冷娟對麵,可整整一頓飯下來,他們卻沒有說上一句話,空氣悶得像揭不開的鍋,兩人偶爾有短暫的目光觸碰,各自也都帶著輕蔑。


    飯吃完了,冷娟收拾著碗筷,衛銘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端著身子慢悠悠喝著。


    水喝完了,冷娟也就把碗洗好了,衛銘就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書房裏。


    書房的燈白幽幽的,打亮辦公桌上堆碼著的一疊疊稿紙,稿紙上寫著密密麻麻麻的字,最後一行無一例外都是‘衛銘著’。


    衛銘在辦公桌前坐下,沒有像往常一樣拿起那些寫滿字的稿紙誇讚,而是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新的稿紙和一根黑色的鋼筆。


    稿紙攤放在辦公桌上,擰開筆蓋的鋼筆抓在手上,衛銘左眼閃動著,散著沉凝的光,想了很久,他才動筆在稿紙上寫了起來。


    鋼筆在稿紙上移動發出沙沙聲,黑黑亮亮齊齊整整的字一個接著一個在幹淨的稿紙上出現,可鋼筆才在稿紙上走了半行,就忽然頓下了,像遇見一道深深的溝坎,怎樣也跨不過去。


    衛銘的眉頭皺起來,堆出一根根深深的紋,他不知道該怎樣把故事寫下去,因為寫不下去,堆起來的紋就一直也散不開。


    停頓了很久,他始終沒能讓手裏的鋼筆躍過溝坎走下去,他的嘴角抽動起來,伸手一掀把稿紙撕掉,揉成皺巴巴的一團扔出去,掉在書架麵前,滾動兩下就靜靜躺著,它的生命已經終結。


    擺在衛銘麵前的是一張新的稿紙,衛銘拿起鋼筆又在稿紙上沙沙寫起來,黑亮亮齊整整的字一個個增加著,順利走過半行,可卻在第一行的末尾頓了下來。


    那道深深的溝坎像是長了腿,從半行的位置走到了行末的位置。


    因為鋼筆走不下去了,衛銘就又把稿紙揉成團扔出去,接下來很多張稿紙同樣擺脫不了死亡的命運,屍體躺在了書房的各個角落。


    衛銘在辦公桌前坐了三個小時,他麵前的稿紙上隻有短短的三行字,好像那長了腿的溝坎又走到第三行行末來了。


    衛銘知道自己再怎樣掙紮也走不下去了,就又把稿紙揉了扔出去,放下了走了一晚上,遇見無數道溝坎,早已疲憊不堪的鋼筆。


    “還是沒有靈感啊,又該出去找找靈感了。”


    衛銘離開辦公桌,關了燈,走出書房,黑暗裏躺著無數具皺巴巴的屍體,可是它們呀,要比桌上那些齊整整的稿紙漂亮多了哩......


    第二天早上,衛銘去了一趟學校,對王嶺說:“老王,今天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敲鍾的事交給你了,學校要是有其他什麽事,你就和小葉小湯商量著辦。”


    王嶺說:“校長要去哪?”


    “出去一趟。”


    衛銘走出學校,邁著板板正正的步子朝著村南走,齊整整往後梳的黑發在日光下發著亮,散著一種凜然的正氣,有村人看見他,就問:“喲,這不是衛校長嘛,平日裏可不見你走動,這是去哪呀?”


    “出去一趟。”


    “去幹啥子喲。”


    “出去一趟。”


    那村人不問了,他就省了重複了。


    走著走著,他就來到村南碼頭,老船工今天戴著頂開了口的草帽,接上衛銘就劃起了船槳。


    衛銘和老船工都是在老鄉長安排下來到希望村的,可兩人不熟悉,一路上沒說上一句話。


    囚河綠幽幽的河水在日光底下發著亮,很刺眼,老船工早已習慣,衛銘隻能半眯起左眼來,迷迷蒙蒙的目光裏,希望村慢慢遠了。


    衛銘不是土生土長的希望村人,他來到這裏三十年,在這裏住了三十年,未來還會留在這裏,可卻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是希望村人。


    在他眼裏,希望村人是愚蠢的,蠢得無可救藥,他們竟連自己寫下的故事都不願意看,就算看了也看不懂,這不是愚蠢又是什麽?


    要知道,他才不是什麽破爛小學的校長,而是一個作家,一個文學家,不是衛校長而是衛作家,衛大文學家,他們怎麽能叫自己衛校長叫那麽多年,這不是愚蠢又是什麽?


    這些愚蠢的村人不認識自己,不明白自己的偉大,那外麵的世界呢?


    外麵的世界早把希望村瞎眼作家的事傳得紛紛騰騰了吧,那些人看的書多,肯定明白自己是個大作家,大文學家。


    瞎了一隻眼,這對衛銘來說可不是什麽倒黴事,他反而引以為豪,甚至把‘一隻眼睛寫世界’這樣一句話刻在自家門前。


    事實上,他之所以想成為一個作家,就是因為瞎了這隻眼......


    七年以前,衛銘從老師的位置上退下來,剛好老校長死了,他就接下了位置,成了希望小學的校長。


    衛銘家裏那時還沒有獨立出書房來,冷娟也還沒開始拿輕蔑的目光看他,在閑暇的日子,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家門口的屋簷底下看報紙,報紙的表麵都泛著黃。


    希望村沒有報紙,鎮上也沒人賣報紙,衛銘的報紙是到鎮上一戶人家裏淘下來的,那家人有個孩子在縣城裏派送報紙,偶爾回鎮上一趟,就會把餘下的報紙帶回家,那戶人家看完了,就以廢品的價格賣給找上門來的衛銘。


    有一天,衛銘和往常一樣,搬了張木凳坐在自家門前,細細看著手裏發著黃的報紙,他看得很投入,眼睛裏閃著亮亮的光。


    村道上,孩童們歡快嬉鬧著,手上拿著彈弓,大大小小的石子飛了滿天滿地,可衛銘對這嘈雜卻充耳不聞,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報紙的內容吸引了去。


    這時候,意外發生了。


    有一顆石子偏離了軌道,直直衝向衛銘,衛銘看著報紙,完全沒有注意到危險迫近,眼鏡右框的鏡片在碎裂聲中炸開了,尖尖的玻璃渣深深紮進他的眼睛裏,慘叫聲中,血像泉水樣汩汩流下來,流了一臉,流了一身,流了一地。


    鎮上的醫生給他的右眼紮上了厚厚的紗布,敷了很長時間藥,紗布解開後,那眼珠子裏就看不到光了,透著一層蒙蒙的灰色,被玻璃紮中的位置還留下一道黑黑深深的痕。


    衛銘瞎了隻眼,他隻能用剩下的一隻左眼來看這個世界了。


    解開紗布那一天很冷,衛銘從鎮上回到村子裏,用獨眼看著眼前蒼蒼茫茫的世界。


    有村人嘲笑著說:“喲,衛老師,這才剛剛當上校長就瞎了一隻眼呀,瞎了眼還能當校長?”


    另一個村人說:“瞎眼怎麽就不能當校長,一隻眼睛看得更清哩,咦,衛老師啊,你右眼裏那道黑痕很好看。”


    衛銘沒有搭理這些村人,邁著沉沉厚厚的步子繼續走著,眼裏的希望村依然清晰,可看得久了卻讓他有些疲憊,他覺得這個世界拋下了自己,要不怎麽會讓自己瞎了一隻眼呢。


    因為瞎了一隻眼,他再也不到家門口看報紙了,把堆著雜物的房間收拾開來,成了書房,就坐在書房裏看報紙,泛黃的報紙上印著密密麻麻的字,從這些字裏他得到了安慰,也認識了一個人,那個人讓他僅剩的左眼發了亮,那個人叫梵高......


    報紙上清清楚楚寫著,梵高是個名滿世界的大畫家,就算過了那麽多年,他還是一個大畫家,最重要的是,他缺了一隻耳朵。


    他缺了隻耳朵,卻是一個大畫家,一個大藝術家,一個大人物,那自己呢?


    自己雖然沒缺耳朵,但缺了一隻眼,缺了隻眼,說不定也能成為一個人物,可自己不會畫畫,成不了畫家,又如何成為梵高一樣的人物呢?


    他最喜歡看報紙,喜歡看報紙上的小說,不能當畫家,可以當一個作家,一個大文學家呀!


    衛銘決定要當一個作家,所以他的身子恢複到以往的正板,瞎眼也不再是他的刺痛,而是驕傲了,他請人用石頭刻了本書,上麵還刻著‘用一隻眼睛寫世界’這幾個字,立在家門口,以此宣布自己作家的身份,從那以後,他就在書房裏開始了文學創作......


    可是,希望村連座學校都辦不下去,又怎麽會有人看書,怎麽會有人覺得他是作家,文學家,覺得他偉大呢。


    因為沒人認可他,所以他就覺得希望村是座愚蠢的村子,可他卻忘了,他在這座村子裏住了三十年,就算不承認,也早就是這村子的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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