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衛銘在白淨的稿紙上寫下了齊整整的字,可他的鋼筆遇上溝坎頓?33??了,無論如何都走不過去,因為如此,他今天就離開了希望村,來到了鎮子上。


    路遠了些,這讓衛銘齊整的頭發變得散亂,嚴肅中微顯狼狽。


    他到鎮上來的次數不算太多,每次來都隻去一個地方,自然不會陌生,他穿過一條條熟悉的街巷,沒用多久就來到了一間普普通通的平房麵前。


    木門關著,門框兩側貼著對字聯,上麵勾勒著蒼勁的文字線條。


    衛銘伸手敲了敲門,傳來一陣悶悶的聲響,沒多長時間,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戴著眼鏡,滿頭白發的老人。


    他看了衛銘一眼,淡淡說:“來啦?”


    衛銘點了點頭:“有段時間沒看報紙了,想看。”


    老人點了點頭:“都給你留著呢。”


    他走進屋子裏,抱出來一摞鋪著灰的報紙遞給了衛銘,衛銘接過報紙,掏出幾張零錢遞給老人就走了。


    衛銘來到一處空地,找了張石凳坐下,掃掉報紙表麵上的灰,然後就一張張翻動起來,看得很粗略,還把翻看過的報紙重又分成了兩摞,這時候他剩下的獨眼裏又散出了亮亮的光,裏麵湧蕩著異樣,說不上那是什麽,可卻很醜......


    翻看完了,衛銘把較厚那一摞報紙扔到路邊,然後解開褂子上的紐扣,把剩下的報紙放進裏麵的衣袋,再把紐扣扭上,這才踏著板正的腳步走了。


    他在鎮子裏吃了頓飯,然後帶著報紙離開了,直到夕陽西下,才又回到了希望村。


    褂子裏的報紙靜靜躺著,沒有溫度,衛銘卻能清晰感覺到它的暖,走在村道上,他用他的獨眼看著麵前浸泡在日光下的希望村,心底裏多了些感概,他還記得他剛剛瞎掉一隻眼睛的時候,也像這樣走在村道上,像這樣看著希望村,那時他隻是剛剛上任的校長,而現在他是作家、文學家了。


    “衛校長,你回來啦?”


    衛銘回過頭,隻見葉柳和湯倪邁著步走來,手上提著菜。


    “嗯,出去了一趟,我還有事,要先回家,明天見。”


    衛銘看似不經意地在身前摸了一把,報紙帶來的厚實感讓他覺得安定,就邁著急匆匆的腳步走了,回到了家。


    走進屋子,關上鏽跡斑斑的鐵門,把喧囂和煙塵都隔離在門外,衛銘這才鬆了口氣,他又摸了摸褂子裏的報紙,嚴肅的臉露出了笑。


    冷娟端著熱騰騰的飯菜從廚房裏出來,抬頭看了衛銘一眼,看見衛銘懷裏那一摞報紙的形狀,眼裏就亮起了輕蔑的光。


    衛銘看到了冷娟的輕蔑,冷冷笑了聲,就在長凳上坐下,端起飯碗吃起飯來,這頓飯他吃得很香。


    吃完飯,他和往常一樣喝了杯熱水,當冷娟收洗結束,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時候,他就進了書房。


    書房的燈光幽幽亮起,打亮了地上一具具皺巴巴的屍體,衛銘掃了一眼,笑著自語:“創作的路可真不容易。”


    掩上門,他在辦公桌前坐下,又從抽屜裏拿出了白淨的稿紙和細長的鋼筆,緊接著他解開了褂子上的紐扣,從衣袋裏掏出了那一摞泛黃的報紙,小心翼翼攤開放在桌子上。


    油墨味道很淡很淡,可卻依舊頑強地從報紙上飄散出來,湧進衛銘的鼻子裏,一整日的疲憊就在這味道裏淡了散了,尋不到絲毫蹤跡,餘下的隻有興奮。


    他的左眼裏放著亮亮的光,在攤開的報紙上來回掃動,尋找著他需要的東西,他找到了,眼裏的光更亮了。


    那是一篇短篇故事,除了本身的內容之外,還隱含著一些諷刺,故事的最後一行寫著‘暗憶著’三個字。


    衛銘仔仔細細把故事又看了一遍,臉上掛著滿意的笑,擰開筆蓋的鋼筆開始在稿紙上走動,發出沙沙的聲響,而這一次,它沒有再遇到那跨不過去的溝坎。


    兩頁稿紙寫下了密密麻麻的字,鋼筆這才結束了它長長的征途,停下了腳步,喘著粗氣躺在辦公桌上歇著,它留下的痕跡齊齊整整,很美觀,可卻又很醜陋。


    衛銘拿起剛剛寫下的稿子,在燈下反複看了幾遍,連頭發已經完全變形,從頭頂上垂落下來也沒有察覺。


    他又拿起剛剛歇下的鋼筆,在稿紙的最後一行,寫下了‘衛銘著’三個字。


    暗憶不是暗憶了,他成了衛銘,他寫下的故事也不是他寫的了,而是衛銘寫的了。


    梵高缺了隻耳朵,可他是大畫家,衛銘瞎了隻眼睛,他覺得自己也能成為像梵高一樣的人物,他不會畫畫,就想當個大作家,可是他始終寫不出好故事來,這怎麽辦哩?


    沒關係,隻要把作家們的名字改了,那東西就是自己的了,自己就可以成為作家了。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抄的,一抄就抄了七年,一邊抄著,一邊又咒罵著希望村埋沒了他的才華,不懂他的偉大,一罵也罵了七年......


    寫完‘衛銘著’,衛銘滿意點點頭,把剛剛寫下的兩張稿紙整整齊齊擺放在辦公桌上,他的作品又多了一篇,醜陋又厚了一層。


    衛銘的工作可還沒完,他把抄寫過的那張報紙拿開,又在底下的報紙裏翻到他所需要的內容,臉上又蕩起了笑,他的鋼筆再次開始一段漫長的征程,這段征程的末尾依然是‘衛銘著’三個字。


    攤在桌上的報紙一張張減少著,衛銘的作品一張張增加著,他的鋼筆走過一段又一段路,雖然疲憊不堪,可卻沒有再像昨夜那樣遇到溝坎,順利極了。


    抄完最後一張報紙,再次把‘衛銘著’三個字寫在最後,衛銘頭頂上原本齊整的黑發已經變得散亂不堪,無力垂落下來,他的臉上也蓋著一層深深厚厚的疲憊,像剛剛走過一段很遠很遠的路。


    書房裏的燈依舊幽幽亮著,窗外的天空也開始亮了,沉沉的昏暗裏泛著一抹淡淡的白,衛銘放下手裏的鋼筆,抬頭看了眼,搖搖頭笑了起來:“找回了靈感,卻連覺也睡不上。”


    把寫下的稿紙疊放齊整,衛銘動手把散亂的報紙收攏起來,從辦公桌底下拿出一個大大的鐵盒子,沒有蓋子,上麵鋪了一層厚厚的黑,那是火焰留下的顏色。


    他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打火機,臉上蕩起一陣笑,在醜陋的笑聲裏,打火機躥出了藍黃色的火,它卷動著裹住了泛黃的報紙,肆意燃著燒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同時還散出一陣濃濃烈烈的黑煙,格外嗆人,頃刻間就灌滿了這個小小的書房。


    衛銘的身子裹在黑煙裏,眼鏡的鏡片反著火焰亮亮的紅光,可那左眼裏的光卻更亮,亮得比火焰更刺眼,更炙熱,更瘋狂,也更醜陋......


    這時候,書房的門在吱吱吖吖的聲響中打開了。


    衛銘左眼裏的光依舊刺眼,他抬頭看過去,門前那道身影被黑煙罩住了,看不清晰,但他知道那是誰。


    衛銘說:“你來幹什麽?”


    冷娟說:“被濃煙嗆醒,我以為是家裏著了火,怎麽,又在燒你抄完的報紙?”


    “哼。”


    黑煙稍稍淡了些,火光同樣照在冷娟的臉上和身上,她沉默了一會,繼續說:“停下吧,你再這樣下去,人會廢掉的。”


    衛銘左眼裏閃動的光多了怒意:“你懂什麽,我是一個大作家,大文學家,全世界都會知道我的名字。”


    冷娟歎了口氣,看向衛銘的目光不再輕蔑,多了些柔和以及憐憫:“我知道你不是個作家,不是個文學家。”


    “我是!”


    “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是。”


    衛銘笑了,搖搖頭說:“你始終還是希望村人,你和他們一樣愚蠢。”


    冷娟說:“你在這裏待了三十年,你的根也早紮在了這片土壤裏。”


    “我和你們不一樣!”衛銘脖子上因為憤怒湧出了蟲子一樣的青筋:“你可以看輕我,但時間會證明我的偉大!”


    冷娟不說話了,任由火光再如何豔麗,她的眼睛裏也再反不出光來了,黯黯淡淡,像一盞剛剛熄滅的燈。


    泛黃的報紙還在鐵盒子裏劈裏啪啦燃燒著,小小的書房再裝不下濃濃的煙氣,它們相互推擠著從窗戶闖了出去,去到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在那裏化成輕霧散了。


    報紙燒完了,化成了輕飄飄的灰在鐵盒上跳跳蕩蕩,再無法證明這個小小的房間裏這一夜發生過的事,‘衛銘著’真的是‘衛銘著’了,至少在希望村這片土地上,沒有人能夠推翻這醜陋的一點。


    黑煙在房間裏也散開了,衛銘這才發現,書房的門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關上了,隻是冷娟那淡淡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讓他有些厭惡。


    鐵盒裏的殘灰漸漸褪去了紅色,不再散出灼人的溫度,衛銘拿起鐵盒走出家門,來到屋子後邊,借著亮起的天光,在黃土上挖了一個深深的洞,把灰燼倒進去,再把黃土嚴嚴實實填上。


    做完這些,他又笑了。


    天亮了,村人們還沉沉睡著,沒有人會知道,這裏剛剛埋下一堆輕飄飄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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