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銘走出家門,暖暖的日光從高遠的天空灑下,落在這片土地上,蒙上一層白亮,落在他的身上,帶來一陣舒適的暖意。


    整夜沒睡,可在他臉上卻找不到疲憊的痕跡,反而散出異樣的神采,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透過鏡片打量著眼前的世界,心底深處升起濃濃厚厚的期待。


    他不知道自己掀起的巨浪什麽時候會拍打在這片土地上,可他知道,那巨浪總會來的,隻要那浪到了,自己就會成為村人眼裏的大作家、大文學家,他們也會知道自己的偉大。


    村人醒了,小小的村子變得嘈雜,衛銘踏著正正的步走在村道上,支著耳朵聽著,卻沒有從嘈雜裏聽到自己所期待的小浪花兒。


    這時候,有村人從屋子裏走出來,一手拿著白花花的饅頭,一手拿著泛黃的稿紙,看見了衛銘。


    “衛校長,這上麵寫著你的名字,你家的東西怎麽落到我家裏來了?”


    “我睡一覺醒過來,我這些年寫的東西就都不見了。”


    “它還能長翅膀了?你還要不要哩?”


    “你留著看吧。”


    衛銘竊竊地喜,往前走了一段,又一個村人拿著發黃的稿紙從屋裏出來。


    “衛校長,這是你寫的?”


    “是哩。”


    “字挺漂亮啊,怎麽落到我家來了?”


    “一覺醒來就不翼而飛了。”


    “村裏還出賊了?還給你。”


    “你留著看吧。”


    到了學校,衛銘用同樣的方式回答王嶺、葉柳和湯倪的疑惑,這樣回答著,他就覺著自己掀起的浪,就快拍到這片土地上了。


    希望小學靜得像無風的湖麵,衛銘坐在辦公桌前,用左眼盯著校門,想要看清學校外麵的浪花是不是已經長成巨浪,可他眼裏隻有那白白亮亮的日光。


    上午的課程在毫無結果的等待裏結束,王嶺敲響了鐵盆子,鐺鐺的聲響回蕩在學校上空,衛銘站起身來,有些壓不住心裏的激動。


    村人們會用什麽樣的目光看自己,是激動興奮?還是崇敬?


    村人們不會叫自己衛校長了,會叫自己衛大作家,還是衛大文學家?


    村人們會不會讓自己給稿子另簽一個名,然後把稿子裝裱起來,掛到牆上去?


    種種設想在衛銘的腦子裏相互推擠,填得滿滿當當,他走出辦公室,走出校門,村道的地麵因為日光而散著暖,走在上麵很是舒適。


    衛銘挺著正正的身板往家裏走,一邊走著,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四處打量著。


    有村人在自家門前吃著中飯,有村人在自家門前摘著菜葉,有村人在自家門前曬著暖,希望村也靜得像無風的湖麵。


    湖麵上,沒有人用眼珠子看衛銘一眼,沒有人叫他衛大作家、衛大文學家,更沒有人拿上他的稿子讓他簽名,然後把稿子裝裱起來掛到牆上去。


    預想裏的巨浪沒有拍到這片土地上,甚至沒有掀起絲毫的波瀾,衛銘左眼裏的光漸漸黯淡,他不理解,為什麽村人們會對自己的心血無動於衷,難道他們真的已經愚蠢成這副模樣?


    走著走著,他忽然發現腳下有幾片碎碎的白,那是被撕成小塊的稿紙,上麵的黑色字跡工工整整,卻無法再承載起任何的重量,輕得隻要有陣風吹過來,它就不會再有蹤影。


    他還看到,‘衛銘著’三個字也從中間斷裂開來,並不整齊的裂口扯出了毛毛的邊,輕輕顫著,像對他嘲諷地笑著。


    不隻是腳下,原來整個村道上都灑著泛黃的稿紙,或整或碎,表麵還有一道道黑黑的痕跡,那是村人路過留下的腳印。


    衛銘的左眼裏不再有光,湧蕩著滿滿的憤怒,他回了家,連飯也沒吃,重重把書房的門關上,整間屋子因著恐懼發起了抖。


    “不可救藥,不可救藥!一群不可救藥的蠢貨!”


    衛銘歇斯底裏喊著叫著,一腳把凳子踢翻到地上,又把書架上的書一本本砸在牆上,緊接著他的目光落到辦公桌的稿紙上,那是他的心血,他把心血都掀翻了。


    小小的書房變得淩亂不堪,衛銘總算發泄完他的怒氣,頹然坐到地上,他的身板變得彎彎曲曲,黑框眼鏡從鼻梁上滑落,連齊齊整整的頭發也變得散亂,無力往下垂著。


    默了會,他忽然笑起來:“愚蠢的村子呀,愚蠢的村人呀,這世上呀,沒有人能夠救你們咯,你們活該被天神詛咒,活該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你們該死喲。”


    ...


    姚大狗的臉色更蒼白了,眼眶也更黑了,無力垂著,像吊著一眼睛黑黑的水。


    他的耳邊又有沙沙聲響起來,他很開心,因為他知道這是銀幣發芽的聲音,於是他就又提了半桶水,把自己吃飯的瓷碗放到桶裏,在裏麵輕輕蕩漾著。


    把銀幣換了地方種下,姚大狗半夜裏醒來的次數更多了,每次醒來他都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林子南邊的田裏,雖然沒有看見綠色或銀色的新芽長出來,可他覺得,這一次銀幣一定能夠長成大樹,樹上會結滿銀閃閃的果子,在日光底下發著刺眼的亮。


    來到田裏,姚大狗找準位置,用瓷碗一碗接著一碗澆著水,田裏多了道水痕,發著亮,這時候,像有一陣輕輕的聲響從泥土深處傳出來。


    他的眼睛裏立刻多了喜色,趕忙趴下身子,把耳朵緊緊貼在黃泥上,想把那聲音聽得更真切一些,他聽到了,那是咕嚕咕嚕的響動,像有個人在大口大口喝著水。


    地底下沒有人,隻有銀幣,就是說,這是銀幣喝水的聲音。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站起來拍拍身上臉上的泥,提起水桶走了,可沒走幾步他又停下,定定看著那道還在發著亮的水痕。


    把銀幣種下已經有段日子,它發芽了,那新芽究竟是綠色的還是銀色的,長多大了,還要多久才能長出地麵來,還要多久才能長成一棵結滿銀幣的樹?


    越是想著,他就越想知道答案,越想知道,他就想把那水痕扒開看個究竟,隻是看上一眼,應該不會影響它的生長吧?


    他放下水桶走回去,蹲在水痕邊上遲疑一陣,就伸手扒拉起來。


    濕濕的泥被他一點一點刨開,他的動作輕輕柔柔,生怕多用些力氣會把那綠色或銀色的新芽掰斷,不多會,他看到了自己的銀幣。


    銀幣表麵沾著濕黏黏的泥,他的眼睛放著光,小心翼翼把泥抹掉,泥抹掉了,他就愣住了。


    銀幣還是銀幣,表麵有些髒,卻還是散著淡淡的閃閃的光,可是,上麵沒長著芽,沒有綠色的芽,也沒有銀色的芽......


    姚大狗覺得心髒像被人用錘子敲了下,喘不過氣來,他扔下銀幣,發瘋似的用手在田裏刨動著,想找著綠色或是銀色的芽,可是他什麽也沒找著。


    什麽都沒找著,他就坐在了黃泥上,還帶著濕泥痕跡的銀幣靜靜躺在他的腳邊。


    為什麽種下的銀幣總是不發芽,難道是自己的方法錯了?


    不應該呀,自己種的瓜果長得可大可大了,問題肯定不在自己身上。


    “因為錢是死物,它沒有生命,沒有生命就不會發芽,也就種不活了。”


    姚大狗的身子忽然定住了,他想起一個人,他不認識那個人,卻記得他說過這樣一句話,難道他是對的,錢真的是死物,真的沒有生命,真的種不活?


    不對,肯定不對,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播下什麽樣的種子就能長出什麽樣的果,這是這個世界的法則,從來沒有出錯過,所以問題肯定也不在銀幣上。


    那問題在哪?


    問題肯定在田裏,自己之前種的那片田有問題,這次種的這片田肯定也有問題,對!


    想通這一點,他拾起腳邊的銀幣,興奮地站起來,緊接著他又猶豫了,兩片田都有問題,自己還能把銀幣種到哪兒去?


    他的眼睛亮了,一手緊緊攥著銀幣,一手提著空了的水桶,飛快跑出去,瓷碗在桶裏碰著撞著,發出陣陣慘烈的叫喚。


    他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回了自己家,從屋子裏拿著鐵鍁,興衝衝跑了出來,來到屋子旁邊的田地上。


    這片田地本來隻有一塊,可為了種下銀幣,姚大狗把它分成了兩塊,一塊種著瓜果,青青綠綠,散著濃濃厚厚的香氣,另外一塊隻有幹巴巴的黃泥,毫無生機,兩塊田間有道清晰的界限,是生命的界限。


    姚大狗在腳下這片光禿禿的田地有過嚐試,沒有讓銀幣長出新芽來,可他沒有在另外那一塊田裏嚐試過。


    那裏的瓜果長得那麽好,肯定也能長出銀幣來。


    他走進那片生命田地裏,手裏的鐵鍁揮動起來,砸在竹架上,樹上,菜葉上,瓜果上,把田裏的一切都砸得碎碎爛爛,散著澀澀味道的汁水灑了他一臉一身,也灑了滿天滿地。


    有村人出來,滿臉不解地問:“姚大狗,你為什麽把瓜果砸了?”


    姚大狗說:“我要在這裏種錢,沒地種這些東西了。”


    那村人說:“那就沒辦法了,砸吧砸吧,砸幹淨點,那錢才長得快。”


    那村人說著,姚大狗就把田給砸幹淨了,連根都沒有留下。


    他在這片田裏挖了個坑,把銀幣埋下去,就又提來半桶水,用吃飯的瓷碗一碗接著一碗澆著水。


    接著,他的耳邊就又響起了沙沙聲,他知道,那是銀幣發芽的聲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希望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字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字夜並收藏希望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