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短了,黑夜長了,好像天才剛剛亮起來,那亮就又褪下去了,積攢成深深的黑,濃得像墨,快要滴出水來。


    在這樣的天氣裏,蟲兒都安安靜靜躲到了被窩裏,生怕露個臉就會被凍成冰硬硬的渣,而林子裏的雜草都無力垂著頭,顏色再不是青青的綠,而是蔫蔫的黃。


    和它們透出的沉沉死氣不同,枯樹還直著它的腰,囚河也還不停奔流著,風同樣不甘寂寞,呼嘯著刮著,卷過村子,掀翻一切它能夠掀翻的東西,也把黃黃厚厚的塵吹了滿天滿地,像雲樣罩在希望村的上空。


    或是希望小學太過殘舊,又或是那風想吹散學校裏那陣腐朽的味道,木窗破了,薄薄的玻璃碎了滿地,風不斷灌進來,吹得木桌吱吱吖吖響著,小小的土台也有些害怕,微微顫抖,似乎隨時都會崩塌倒下。


    為了修好破損的窗戶,葉柳和湯倪留在了教室,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從學校出來,月光被厚厚的雲擋了,長長的村道湧蕩著深深的黑,隻有村人屋裏還透著黯淡的亮,才不至於讓兩人摸黑走回宿舍。


    走著走著,湯倪忽然頓下了腳步,微微蹙著眉,看向一側的石屋,目光所及卻都是黑沉沉一片,什麽都看不真切。


    發現湯倪的異樣,葉柳問:“怎麽了?”


    湯倪搖搖頭,說:“沒什麽,隻是老覺得有人在盯著我。”


    最近一段時間,湯倪覺得很不舒服,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心理,她總覺得有雙眼睛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在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像有一道看不見的鎖套在她的脖子上,雖然沒有造成實質的影響,可心裏卻始終多了些異樣。


    葉柳說:“會不會是今天太累了,出現錯覺了?”


    “可能是吧。”


    回了宿舍,吃過飯洗過澡,湯倪和往常一樣坐在白亮的燈光底下,認認真真看著第二天的課程內容,天冷了,她穿上了帶絨的睡衣,屋門也虛掩著,隻留下一道小小的縫隙。


    這時候,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又出現了,而她眼角的餘光裏,好像屋門的縫隙之外,多了一道影子,身影。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目光從筆記本上移開,看向門外,借著屋裏的亮,她果然看見,有一隻眼睛籠罩在屋外的黑暗裏,正透過那道小小的縫隙,死死盯著自己!


    那眼睛不大,眼珠子很黑,可卻在黑夜裏散著異樣的光,湯倪驚叫一聲,打破了夜裏的靜,屋外那人顯然被嚇得不輕,拔開腿就跑,腳步聲像錘子樣,一下一下鑿在寒風裏。


    短暫的驚嚇後,湯倪定住了神,打開屋門,看往窺視者逃離的方向,很巧的是,這時候蓋住月亮的雲散開了,清亮的月光灑落下來,給這座小小的村子穿上一件柔柔的光衣,光衣同樣穿在了窺視者身上。


    一邊逃跑,窺視者一邊又不放心地回過了頭,湯倪也就看清了他的臉。


    葉柳從屋子裏衝了出來,身上披著一件濕漉漉的衣服,頭上還頂著沒洗幹淨的泡沫,慌忙問:“出什麽事了?”


    這時候,窺視者已經消失在視線的範圍裏,湯倪愣了一會才從剛剛的驚魂中緩過來,說:“真的有人一直在窺視我,我知道那人是誰......”


    ...


    屋門緊緊關上,餘望的身子浸泡在沉重的黑暗裏,他靠著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一路從村西跑回了村東,他累得天旋地轉,而跟身體上的疲累相比,腦子裏的混亂更讓他覺得難受。


    毫無疑問,他就是黑暗裏盯著湯倪的那雙‘眼睛’。


    這樣的窺視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剛開始他還有些緊張和不安,慢慢的,這種感覺就消失了,四周的黑暗給他極大的安全感,他融進黑暗裏,膽子開始變大,窺視的距離越來越短,有時候甚至會趴到湯倪宿舍的窗子上去,也開始在這一過程裏得到畸形的滿足感。


    他習慣了窺視,習慣了每天都要見上湯倪一麵,完全不在乎自己在這個過程裏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可這一切滿足都在今天夜裏結束了,因為他被發現了。


    他並不確定湯倪是不是認出了自己,但在離開之前,他覺得有光照亮了自己的身子,並且在這片光亮裏,自己和湯倪對視了一眼。


    他不確定,但又覺得湯倪肯定在這次對視裏認出了自己,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混亂。


    緩過了氣,他離開了靠住的牆,雙腿微微打著顫,走進裏屋打開電燈,暗黃色的光瞬間填滿了這間窄窄的屋子,也照亮了他那張蒼白的臉。


    他躺倒在床上,紛亂的思緒不斷在他腦子裏衝著撞著,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很顯然,被發現以後,他已經不能再像往常那樣,每天都去見上湯倪一麵,而更重要的是,湯倪如果真的認出了自己,以後會怎樣看待自己?


    想到這裏,他更覺煩躁,用力拍打床鋪,木床發出砰砰的慘叫聲,這聲音炸在耳邊,像一盆冰冷冷的水,一把澆在了他的腦袋上,凍住了那些紛亂,隻留下一道清晰至極的聲音。


    “城裏多好呀,隻要你有錢,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啊?”


    這句話他在腦子裏聽過很多很多遍,不但給了他理想,還像光一樣照亮了他前進的方向,這時候響起,打散他所有的疑慮以及不安,還讓他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他的眼睛又放出了亮亮的光,光裏有貪婪,有念想,有種熱熱切切的期待,他立刻從床上蹦起來,搬開床底下壓著的雜物,拿出了存錢的鐵盒子。


    鐵盒子表麵有些生鏽,除了冰涼以外還帶來一些粗糙的觸感,這種感覺讓餘望覺得很踏實,他打開蓋子,從裏麵拿出一疊厚厚的錢,有零有整,依然散著淡淡的黴味。


    他數起錢來,每一張都揉搓得清清楚楚,生怕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漏掉一張,很快,錢數完了,一共三百二十二塊錢。


    自從和梅麗麗有了葡萄酒的往來,他的積蓄就開始迅速增長,三百二十二雖然比以前的數字少了一些,但小賣部裏可還放著四瓶葡萄酒,一共兩百塊錢,如果把這四瓶葡萄酒算上去,那他現在就有了五百二十二塊錢。


    又把手裏的錢數了一遍,他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他知道自己的錢不多,甚至也就隻夠去縣城的來回車費,可現在他並不打算用這錢去縣城,所以夠了。


    “城裏多好呀,隻要你有錢,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啊?”


    腦子裏又響起了這句話,同時他又想起了湯倪那張白嫩透亮的臉,眼睛裏的光就變得更亮了......


    第二天下午,餘望早早把小賣部的店門關了,穿著一件帶格子的紅襯衫,慢悠悠走在村道上,這件紅襯衫是他所有衣服中最貴的一件,是幾年前去鎮上進貨的時候買的,一直壓在箱底舍不得穿,也隻是在昨晚才從箱子底下拿出來。


    他的下半身穿著一件深黃色的長褲,口袋高高鼓起,沉甸甸的,讓他覺得異常滿足,每走幾步,他的手就要在鼓起的口袋上摸一把,怕極了口袋裏的東西會在這短短幾步裏不翼而飛。


    毫無疑問,裏麵放著的是他所有的三百二十二塊錢的積蓄。


    “餘望呀,穿得這麽好看,是要去哪喲?”


    有村人問,餘望回說:“去看縣城女人咯。”


    從小賣部所在的村東走到村西,餘望來到湯倪的宿舍門前,宿舍的門緊緊關著,上麵掛著冷冷硬硬的鎖,他知道湯倪還沒有下課,也不著急,站在門前靜靜等著,仍然隔上一會就要用手在口袋上摸一把。


    時間在等待裏流逝,天色慢慢黑了,這時候他看見,湯倪和葉柳回來了。


    他的目光落在湯倪身上,並不掩飾眼裏亮亮的光。


    湯倪顯然也看到了餘望,先是愣了愣,然後就平靜下來,臉上沒有表情,透出冰冷和淡漠,昨天她雖然看清了餘望的臉,可在那樣慌亂昏暗的情況下也不敢過於確定,現在她確定了。


    讓葉柳先回宿舍,湯倪走到餘望身前,看著那張黝黑的臉,說:“你是來找我的吧?”


    餘望的眼睛定定看著湯倪的臉,甚至能夠看清她眼簾上長長的睫毛,這是他除了第一次見麵以來,和湯倪距離最近的一次,他的心裏又有了滿足感。


    “是,我有話想和你說。”


    湯倪壓著怒意,點了點頭:“當然可以,不過在這之前我有件事需要和你確認一下,自從去你的小賣部買過東西之後,我老覺得有人在晚上偷偷盯著我看,那個人是你吧?”


    餘望說:“是。”


    “你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既然喜歡你了,就想多看你幾眼。”


    “這並不是你窺視我的理由,你這樣做不但給我的生活造成了很惡劣的影響,而且還犯了法,如果你不停止你的行為,那我會采取必要的措施來保護我的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口袋裏沉甸甸的錢給了餘望勇氣,他不像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靦腆,眼睛裏放出的光甚至還帶著一種相反的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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