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火把希望村從沉沉的睡夢裏燒醒了。


    火光紅紅豔豔,趕走了柔柔潤潤的月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夜空。


    紅色天空底下的村人們都醒著,或在救火,或發了瘋的往囚河跑,鬧哄哄地動蕩著,像一鍋沸騰的粥。


    有人醒著就有人睡著,醒著的人忙忙亂亂,睡著的人依然陷在深深的夢裏。


    她有一張比縣城女人好看的臉,有和豆腐塊樣彈嫩的皮膚,她在縣城的街道上款款走著,身子搖搖擺擺,高跟鞋踩出一陣咯噔咯噔的響,這聲響炸在街上,炸在天空上,把暖暖的日光炸成碎碎的渣,片片塊塊落下來。


    就這樣走著,街道上的男人們就紛紛回過頭來,大大黑黑的眼珠子就定在她身上了,再也挪不開來了。


    這時候,碎裂滿地的日光化開了,化開的日光像陣霧氣,輕幽幽飄蕩著,迎著麵撲過來,暖融融的霧氣讓人覺得很舒適,像泡在溫溫的泉水裏,可緊接著,那暖就變成熱了,暖氣就變成熱辣辣的浪了。


    因這熱浪,她就離開了這深深的夢,她是梅麗麗。


    張烏鴉一把火點燃了村東的雜草堆,凶猛的火焰雖然被村人撲滅,卻還有星星點點的殘留,殘留下來的火焰展現出頑強的生命力,很快活了過來,村人們大都離開了,留下來的村人注意力也全被林子裏的大火引過去,複燃的火焰就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肆虐。


    它不僅在雜草堆上蔓延,還用它那扭動的身子拍打著村人的房屋,拍打著,它們就找到了可以攀附的東西,或是木窗,或是木梁,或是簾子,攀附上去以後,它們就興奮卷動著身子,又開始咬噬它們能夠咬動的東西。


    梅麗麗的理發店裹在紅豔豔的光裏,火焰呼呼響著,頃刻間把整間屋子圍得滿滿當當,熱熱的火光閃動著,往屋裏發動了攻勢。


    夢裏,梅麗麗感受到一陣熱浪撲麵而來,這熱浪不是碎裂的日光,而是撲騰的火焰,灼人的熱總算把她從沉沉的夢裏拉回到現實。


    她睜開雙眼,眼裏布滿了血紅色的絲,像有一層薄膜蓋在上麵,散著渾濁的醉意,她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這才讓她成了整個村子最後一個醒過來的人。


    渾濁的目光依然模糊不清,臉上那陣熱乎乎的氣浪越發灼人,她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慵慵懶懶晃動著身子,癡癡笑著:“怎麽到處都是紅光,我真到了縣城裏,真成了縣城女人?”


    她吸進了一口濃濃的黑煙,嗆人的氣味灌進喉嚨,又湧上腦袋,使她劇烈咳嗽起來,眼淚嘩啦啦流著,散了些些醉意,也讓視線清晰了許多。


    清醒了,她就看到了滿屋的紅光,那都是火焰。


    火焰在屋子裏卷蕩著,吞噬著能夠吞噬的一切,正張著巨口朝梅麗麗咬來,她驚叫一聲,趕忙往一側躲開,倒下的木架子拍在床上,火焰立刻在床上蔓延開來。


    她站起身來朝屋外走,理發店裏同樣閃著亮亮的紅光,甚至比屋裏還要刺眼,到處都有火焰翻騰,黑煙和熱浪糾纏在一起,肆意狂歡著。


    酒意再次湧上腦袋,她的身子晃晃悠悠,四肢根本使不上力氣來,她慌了,一邊咳著一邊掙紮著往門外走,可門上和簾子上都燃著火,像一頭凶巴巴的猛獸,正朝著她齜牙咧嘴咆哮著。


    “有沒有人,救命啊!”


    酒精在身子裏肆虐著,梅麗麗撐不住身子,癱坐到地上,扯開嘶啞的嗓子喊叫著,可她的聲音卻被淹沒在火焰呼呼的聲響裏。


    裏屋隨著木床的燃燒已經被徹底吞噬,火焰從門框伸出了腦袋,睜著一雙紅亮亮的眼睛,玩味地打量著它的獵物,梅麗麗身在包圍圈裏,唯一的逃生機會就是理發店的大門。


    她壓著身子裏肆虐的酒精,站起來,拖著無力的雙腿往門邊走,長長的木門很是厚重,在火焰裏發出劈啪劈啪的聲響,像一聲聲絕望的哀號。


    這時候,一道折裂聲響起,門框上方的橫梁總算承受不住火焰的肆虐,在轟轟隆隆的聲響裏落下來,瓦礫碎片隨著掉了一地,擋在了梅麗麗和木門之間,也擋掉了梅麗麗活下去的希望。


    黑煙一刻不停地往身子裏灌著,梅麗麗不僅四肢無力,連腦袋也變得昏昏沉沉,像剛剛喝下一整瓶血一樣的葡萄酒。


    她看著燃著燒著的火,知道自己該死在這裏了,就笑了。


    笑裏沒有悲,沒有哀,也沒有傷,隻有得意。


    她一邊咳著,一邊又掙紮著在木凳上坐下來,身前的理發桌同樣燒了起來,映著火光的鏡子裏,她那張洗去脂粉的臉若隱若現。


    黑著,幹著。


    她想起剛剛做過的夢,夢裏她有豆腐塊樣彈嫩的皮膚,搖搖擺擺走在縣城的街道上,引來無數男人的眼珠子。


    她的腦袋越來越暈越來越沉,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鏡子裏自己的模樣,可她還是看著,打量著,身子也扭動著,變換著各樣的角度。


    這時候,折裂聲又響了起來,她頭頂上的木梁終歸也承受不住火焰的肆虐,砸下來了。


    她看著鏡子裏模糊的臉,媚媚地笑著:“我不是縣城女人,可我要比縣城女人還好看哩。”


    ...


    傳說,因為先祖的貪婪,希望村遭到了天神的詛咒,隻有村子中央的枯樹倒了,繞著村子流動的囚河幹了,天神才會原諒這座村子,才會重新把眷顧灑落下來。


    在這不平靜的一夜,枯樹倒下了。


    村人們看見詛咒破除的希望,臉上就有了歇斯底裏的瘋狂,就丟棄了摧毀著他們家園的烈火,而往囚河跑了,囚河之外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有他們做夢都想要的東西。


    紅豔豔的火光映在村人黑黑的臉上,照出了滿世界的瘋狂,他們爭先恐後跑著,咧著嘴笑著,眼睛裏閃動的亮光,比火光還要刺眼。


    他們把大衣撕了,光著上身,身子被劃開一道道口子,鮮血從這些傷口裏滲出來,可他們不管不顧,依舊跑著,笑著......


    “囚河不遠了,大家快點,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哩!”


    “他娘的,我要在縣城裏住下來,聽說那裏的賭場還提供住宿哩!”


    “聽說外麵的世界還有酒的溫泉哩,一邊泡一邊喝,死在那裏我也願意!”


    村人們腦子裏蕩著各樣的世界,身上裹著各色的光,離囚河越近,他們腦子裏的世界就更清晰,身上各色的光也更加刺眼。


    他們臉上的瘋狂變成了猙獰,猙獰著,他們就到了囚河。


    老丁頭行動不便,跟著村人跑著,卻落在了後麵,他渾濁的眼裏同樣彌散著瘋狂,瘋狂裏沒有各樣的世界,隻有一塊亮閃閃的牌子,牌子上刻著‘優秀村長’四個大大的字。


    他跟著村人跑著,不是想去外麵的世界,而是他覺著,到了囚河,他就真能得到那塊牌子了。


    囚河到了,他雙眼裏的渾濁被亮亮的光刺穿了,他就快拿到那塊‘優秀村長’的牌子了,可這時候,他的耳邊卻有了一陣奇怪的響動,壓下了他的拐棍聲,甚至把整座村子的鬧騰都給壓下去了。


    那聲音嘩啦啦的,像流水聲。


    老丁頭很奇怪,枯樹倒了,囚河枯了,哪來的流水聲?


    他繼續往前跑著,接著他就看見了一個個村人,這些村人呆呆愣愣定著身子,像一尊尊石頭刻成的雕像,有種冰冰的涼意散出來。


    他更奇怪了,都到囚河了,這些村人咋就不走了哩?


    他慢下腳步,來到村人身邊,蒼老的臉上蒙著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汗水走過一道道溝壑,掉下來,在地上留下渾濁的痕。


    他咧著嘴,露著一口黑黑的牙,正要問身邊的村人為什麽不走了,忽然發現,先前聽見的嘩啦啦聲響更清晰了,好像就在耳邊。


    他眼裏亮亮的光散了,又蒙上了渾濁,他扭過頭,看見了聲響的源頭,那是流淌的河水。


    囚河的河水在夜裏深深幽幽,因著有紅豔豔的火光曬著,就閃起了亮亮的光,湧蕩著推擠著,和過往無數年月一模樣。


    老丁頭和村人一樣定下了,佝僂的身子顫著抖著,枯樹明明倒下了,可囚河為什麽還流著,嘩啦啦流著,像永遠不會停歇樣?


    囚河還是囚河,像道跨不過的坎,擋下了老丁頭和村人的路,希望村還是希望村,外麵的世界還在外麵......


    老丁頭怔著愣著,忽然覺得,他這一輩子拿不到‘優秀村長’的牌子了。


    “哈哈,枯樹倒了,可囚河沒幹哩,詛咒還是像籠子樣蓋在我們腦袋上哩!”


    “去你娘的天神喲,去你娘的希望村喲!”


    “我們是個瘋子喲,我們不是瘋子也和瘋子一樣喲!”


    “詛咒還在哩,可我們的村子被大火燒沒了喲,村子都沒了,我們還活著幹啥喲!”


    “死了算了喲!”


    囚河擋下了村人離開的路,毀去了村人腦袋裏各樣的世界,掐滅了裹在村人身上各色的光,村人們承受不了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就想死了,想死他們也就去死了。


    撲通撲通的跳水聲炸響在囚河邊上,炸響在紅豔豔的火焰餘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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