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忘憂樓。


    神座上的「妄則聖帝」,以三種微妙的眼神,注視著下方的空餘恨。


    是的,在祂的眼皮子底下。


    這個曾言及「倘遇不公,我會出手相助」的家夥,把人給傳送出樓了。


    祟陰不語。


    可連黃泉都看得出來,祂需要一個解釋。


    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後果,怕是十分嚴重!


    可是……


    這些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為什麽你把他倆轟出樓了,卻留我在樓裏?


    又為什麽,這木門看著是門,從內往外想推出去時,會發現通往的空間節點不是神之遺跡,而是未知?


    黃泉可不敢胡亂踏向古今忘憂樓外的未知,這座樓的空間節點,甚至連他都找不到!


    他再試推了一下。


    門,隻是擺設,完全沒有「門」該有的功能——真被困住了!


    ……


    「朋友……」


    空餘恨靜靜立在原地。


    獨自麵對祟陰邪神,他毫無怯色,甚至敢敞開心扉,說一些此前尚需要彎彎繞繞的話: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


    「較之於初來乍到的你,我更看重的,是與徐小受之間的情誼。」


    很直接!


    祟陰似笑非笑。


    祂已能感受到空餘恨在情緒上對自己的抵觸,這點在此前未有察覺。


    許是此人認真了……


    當然,也有自己奪舍之後,力量變強了的原因所在。


    祟陰依舊不言。


    祂並沒有解釋,自己並非初來乍到,徐小受也不一定就是當下古今忘憂樓最好的選擇。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空餘恨,完全可以考慮一下如今裏外都可稱得上完美的「饒妄則」,成為他最忠實的「第一朋友」。


    祂同樣不曾開口,言及一位在邪神見證下誓成神諭者,如真忤逆神諭內容,會有何等下場。


    答應了的事情,卻沒有完成,這不是輕易能繞過去的。


    祟陰也相信,空餘恨會曉得這些,因而不必自己多言。


    兩相對峙,古今忘憂樓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黃泉隻覺自己怦怦的心跳聲愈漸明顯,壓力也越發加劇。


    忽而某一刻,如是弦崩了一般,空餘恨往前踏了一步,竟是輕易踩碎了重壓,淡然開口道:


    「有時候,沒出手,亦是一種出手。」


    「靜默,亦是一種相助。」


    言盡於此。


    道完後的空餘恨,手往木門方向一伸,竟像是在……送客?


    黃泉瞳孔地震,不由自主瞥向神座上的祟陰,出奇地沒見著這邪神發怒。


    相反,祂三顆頭、三顆眼珠子同時往中間一斂,竟像是……認可了空餘恨的話?


    「什麽意思?」


    黃泉不由心思大動。


    他當然得分析局勢,因為這很可能關係到自己的安危。


    他努力揣摩著空餘恨這番話中的意味,然唯一能思及之處,隻有方才徐道二人還在時的「關鍵時刻」。


    關鍵時刻,祟陰奪舍了饒妄則。


    關鍵時刻,徐道二人殺死了披著饒妄則皮的祟陰。


    關鍵時刻,祟陰又留下了一個替死草偶,原地複活。


    「那便是了!」


    黃泉驀然驚醒,這裏頭應該還差了一個「關鍵時刻」。


    比如,在那個時間點,如果空餘恨也介入戰局……


    他甚至不需要多做點什麽,隻消借助古今忘憂樓的力量,將祟陰使用替死草偶的前搖時間拉長,或者將他複活的時間過程拉長。


    徐道二人,是否就能反應過來,原地滅了「正在複活」的祟陰?


    「空餘恨說的‘沒出手",是這個‘沒出手"?」


    「既幫助了他的‘第一朋友"徐小受,沒出手阻撓他殺饒妄則;又放過了祟陰一馬,相當於為他此前所述之‘不公",出手了一次。」


    「兩不相幫,但也相當於,兩邊都幫助了?」


    黃泉抬眸,怔怔望著身前那瘦削的背影,隻覺此人一身的神秘意味,顯得更加濃鬱。


    他並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


    但此疑問若想成立,總得得建立在敵我雙方平等的基礎上吧?


    如此,空餘恨的這種表達,才會被對方認可……


    可對方是誰?


    祟陰!


    如今的祟陰,擁有祖神內核,以及聖帝外在加一身寶貝湊成的半個祖神外表。


    祂,真會認可空餘恨的這般言辭?


    黃泉一麵期待這倆幹起來,自己說不定能逃生,一麵又祈禱不要打,否則自己大概率會遭池魚之殃。


    他再度將目光投向祟陰。


    這一次,祟陰不是不語,是很明顯可以看得出的沉默。


    古今忘憂樓在又經過一段長達數十息的安靜後,祟陰三個腦袋齊齊一搖,像是釋然了。


    祂最後深深看了三眼,從空餘恨的身上收回了目光,沒多說什麽,隻輕飄飄化作一縷紫煙,便從樓中消失:


    「好自為之。」


    ……


    呼!


    混過去了。


    受式委婉,是有點用處的,學到東西了。


    空餘恨長舒一氣,心情一輕鬆,看上去整個人都舒展了幾分。


    是的,他並沒有他表現的那麽有底氣。


    他的底氣,全因為祟陰不知為何那般尊敬自己——我用你給我的底氣,反過來製你。


    空餘恨第一次嚐試這種方法。


    成功與否不知道,後續如何也不知道,單論體驗的話……


    是新奇的。


    還讓人有點小興奮。


    「走了!」


    另一麵,木門邊,黃泉整個人也軟了回來,不自覺聳起的肩膀都可以放下。


    隻是一個空餘恨的話,初始確實讓人頓感壓力。


    但經過方才樓裏的這些爭鋒相對,相較之下顯得過於儒雅隨和的空餘恨,可謂是太好接觸了。


    「朋友,我可以出去嗎?」


    黃泉第一次主動開口,在空餘恨背後站起了身,示意自己想出樓去透口氣。


    空餘恨轉過了身來。


    他倒沒有第一時間拒絕,隻是沉吟了一陣後,道:


    「可以。」


    黃泉一喜,扒著門縫,剛想道謝出門。


    空餘恨再行出聲:「但在此之前,你可以滿足我一個心願,回答一個問題嗎?」


    黃泉頓住:「請講。」


    「你為什麽,總是要躲著我?」


    「……有嗎?」


    「有。」


    「什麽時候……」


    「從始至終。」


    「哪有的事……」


    「包括現在。」


    黃泉聞聲,不由身子一僵,腦子裏思緒有些紊亂,根本連不成片。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麵具下雙眼死死盯著麵前的空餘恨。


    空餘恨好似越來越大,體型蹭蹭飆漲,不消片刻已龐然得稱得上「遮天」。


    他踩在時間長河之上,如端坐於神座之巔的祟陰邪神,睥睨向下的目光充斥著貪婪!


    這種眼神……


    這種眼神!


    黃泉瞳孔放大、放大、再放大,手心都開始出汗。


    這種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了!


    就如是當時雲侖山脈中,自己看待葉小天的戲謔。


    這種情緒,他同樣感同身受!


    就如是彼時虛空島上,出罪一殿前往血界前,他感應到徐小受空間奧義陣圖氣息後的渴望。


    不行!


    不能!


    絕對不可以!


    黃泉身子都在顫抖,不知不覺間雙手已經摸向了身後的一刀一劍,欲先發製人。


    便在此時……


    「啪。」


    一隻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耳畔跟著傳來一道半帶疑惑的聲音:


    「朋友,你很焦慮啊。」


    黃泉身子一震,眼前一花後,發現方才一切都似是錯覺。


    空餘恨還是那個空餘恨。


    他沒有變大,更沒有踩在時間長河之上睥睨自己。


    他依舊和善,就很日常地站在自己身邊,一手搭著自己的肩膀,看向自己的臉,思索完後問道:


    「朋友,可以摘下你的麵具嗎,我想確認一件事情。」


    我,有拒絕的權利麽?


    黃泉勉強平複下心緒。


    他都不知道自己方才為何會有那等錯覺。


    然多思無益,在權衡了一陣,隻默默鬆開了握住刀劍的手,摁住麵具,緩緩摘下。


    「好了。」


    黃泉重新戴上麵具。


    他看著空餘恨的眼神逐漸變得遲疑,變得迷惘。


    他看著空餘恨掏出了一麵巴掌大的小銅鏡,對準他自己,就這樣撥弄起了他額前的發絲。


    什麽意思?


    黃泉心跳都漏了一拍。


    「我感覺你長得,很像我……」空餘恨一頓。


    黃泉大驚失色。


    我長得像你?


    什麽意思!


    「一位朋友。」空餘恨這才道完。


    你好好斷句啊……黃泉這才舒緩了一口氣,察覺到有不對的地方:「你感覺?」


    「嗯。」空餘恨麵帶惆悵,「我忘記了很多事情,包括我的朋友,以及……」一停。


    「以及?」黃泉隻能重複。


    空餘恨卻沒有再說話了,隻是抓著小銅鏡,不住撥弄自己的臉。


    「你,在幹什麽?」


    黃泉沒來由有些緊張。


    作為閻王首座,除了麵對天人五衰,他基本沒有過這種心情。


    空餘恨依舊沒有作答。


    「我長得像你的朋友,和你用鏡子看你自己,有什麽關係?」黃泉選擇直言。


    空餘恨聞聲動作一頓,良久,沉沉垂下持鏡的手,幽幽說道:


    「我,看不見我的臉。」


    古今忘憂樓,突然安靜了。


    黃泉僵硬地轉頭,看向木門,又看向不遠處破碎的窗。


    光從門外透來,灑在當先的空餘恨身上,他是如此的模糊。


    而藏在空餘恨身後的自己,存在感更加渺小,像是一道不惹眼的影子。


    我想出去……


    黃泉毫不掩飾自己目中的渴望。


    這個該死的古今忘憂樓,待得越久,越會讓人感到焦慮!


    「我可以出去了吧?」


    黃泉剛想這麽問的時候,空餘恨剛好出聲了,目中帶著無限茫然:


    「朋友,你的人生使命,是怎樣的?」


    我?


    黃泉沉沉閉上了眼。


    他並不想回答,可又不敢忤逆麵前這位。


    他隻能試著將自己當成一個有問必答的回話機器,徹底放棄思考,以此對抗未知恐懼:


    「搜集淚家瞳。」


    「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們閻王的使命。」


    生來就有的使命嗎……空餘恨沒有不解與偏見,亦或者其他情緒。


    他就像是聽到了一個正常人都會有的正常回答,不曾追問為什麽,隻順著接下去道:


    「之後呢?」


    之後?


    黃泉一愣,搖搖頭:「我不知道。」


    空餘恨就像是又得到了一個正常無比的答案,黃泉也像是道出了一種家常便飯般的尋常回答。


    四目相對。


    雙雙無話。


    沉默中,黃泉摸著古今忘憂樓的木門,望向破碎窗戶外疏散的光。


    光太縹緲,捉摸不透。


    完全看不清外邊的世界是什麽樣,想象不到那裏存在有怎樣的人事物。


    「那你呢,你的人生使命,又是什麽?」黃泉反問。


    「尋找,我?」空餘恨遲疑,「我不確定……」


    「之後呢?」


    「我,也不知道。」


    ……


    「徐小受,你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去碼頭上整點***?」


    「***,是什麽?」


    「脆脆的、鹹鹹的、好吃的。」


    得此回應,道穹蒼為之沉默。


    空曠無垠、一派狼藉的神之遺跡,身邊的遺跡之主就捏著天境之核,樹門就在虛空敞開著。


    門上依舊有紫色邪氣。


    還是那句話,祟陰不死,這門,誰都不敢亂入。


    門內有光。


    光很縹緲。


    以至於門後世界,是如此的捉摸不透。


    徐道二人並肩佇立,寸步不發,分明是站了有些時辰了。


    既然「跑」的路隻有一條,卻是個死胡同。


    他倆不約而同選擇了忽略神亦的建議,隻有一搭沒一搭地最後聊著:


    「我問的是,人生的終極意義,是什麽?」


    「去整點***。」


    「除了***呢?」


    「還是***。」


    徐小受的回答依舊十分幹脆。


    道完後他看向樹門上方的神座,望著座上偏頭抵拳坐著裝逼的妄則聖帝,高聲道:


    「祟陰,你有***嗎,我突然想吃了。」


    ……


    咪…咪……?


    祟陰不知道什麽是***。


    但如果古今忘憂樓中的一問,等來的回答是這個,遺願也是這個。


    祂想,祂明白該怎麽做了。


    刷!


    神座上的妄則聖帝拂著下袍,從容起身。


    正如祟陰奪舍之前所想一般,今此之後的饒妄則,將會是截然不同的饒妄則。


    他的光芒,將永恒綻放!


    「呼……」


    狂風忽作。


    妄則聖帝抱胸憑立虛空,氣定神閑。


    他身後四條手臂上,一捧出了風厘經,一展出了滄龍飲月圖,一抓起了白夜羽扇,一持起了向道槍。


    「死亡,並非生命終點。」


    「爾等,將與祟陰共生!」


    一聲低笑過後,祂那三顆紫色大眼,同時亮起刺目光芒。


    白夜羽扇!


    妄則聖帝率先搖動的,是這正麵純白、反麵純黑的雀羽扇子。


    「道分陰陽,兩界並行。」


    「陽者曰:行屍走肉。」


    「陰者曰:停魂駐魄。」


    「術!」


    啪的一聲,環抱的雙手隻抽出一隻,當空打了一個響指。


    不需要此前掌握有何等術法,隻堪堪基於對晝夜、陰陽大道的理解。


    祟陰,一念成術。


    當那白夜羽扇往下習習一扇時,虛空有微風送來,陡而一錯。


    「轟!」


    道穹蒼、徐小受耳畔,皆是炸開了轟鳴巨響。


    但見眼前時空交錯成二,陽界、陰界頓分,在祟陰此術的作用下,靈肉似完全分隔。


    肉身停於陽界,魂魄停於陰間,雙雙交錯,又涇渭分明,可望而不可即。


    「我的身體……」


    徐小受完全找不到、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了。


    他的靈魂和意識在一個世界,想要操縱的肉身,卻去到了另一個平行世界。


    往側邊一探,道穹蒼那邊更是誇張:


    他的肉身停在原地。


    他的靈魂,忽而分開,在他的肉身上一字排成三個:


    曹二柱的、神亦的,還有道穹蒼自己的。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種乎!」


    二柱似完全壓抑不了自我的恐懼了,靈魂體躬身咆哮著,對著祟陰麵目猙獰、齜牙咧嘴。


    「聒噪。」


    持扇的妄則聖帝搖頭,率先鎖定了這位弱的,指尖一搓,丟過來了什麽東西。


    ——一道金色的繩索。


    「別仙捆!」


    這繩索迅速縛住了二柱的靈魂體,往妄則聖帝的方向一拉。


    「我的。」


    「先給我。」


    「都別爭了,第一個,讓我來。」


    妄則聖帝三個頭顱三張嘴,突然發出了不似是祂自己的聲音,各自卻對著二柱的靈魂體大大張開,垂涎三尺。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曹二柱目眥欲裂,口中癲狂般在咆哮,直至靈魂體快要沒入妄則聖帝居中的那張嘴時。


    滋滋……


    他靈魂體瞳孔之間,有紫電氤閃。


    不是雷係奧義,不是罰神刑劫,隻是簡簡單單地臨死前召喚了一手虛像。


    太虛之力,釋放吧!


    以雷霆,擊碎黑暗!


    「老爹!快救救俺——」


    轟隆!


    當曹二柱靈魂體被吸入口中之時,虛空轟的一聲驚鳴。


    那雷聲大到直接將陰陽兩界的分隔轟斷,將祟陰的術破開,把神亦、道穹蒼放回到了曹二柱的身體裏,把徐小受回歸給徐小受。


    旋即,妄則聖帝的麵前,冉冉站起一道虛幻的、黯淡的魁梧身影。


    他比人形態的饒妄則高出起碼一個多頭,橫身比神亦還要粗上幾分,肩披大氅,手抓酒桶,脖頸上帶著一個鐵圈,掛著九枚令牌。


    甫一出現,那纏著紫電的另一條手臂,就***「妄則聖帝」的嘴裏,將那快要被消化了的兒子,硬生生從其喉管處拔了回來。


    「何人敢傷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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