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行吟水畔,冰湖如鏡,嶽色蒼影,遠方山舞銀蛇,有雪峰數許,寒梅浮香。左近梵音縹緲,見草木染霜,飛燕掠影。走過半晌,一座荒蕪的古廟呈現在眾人眼前。


    慕容錚指著那古寺笑道,“同泰寺的玄寂大師與咱們慕容家是舊識,正巧路過,大家一齊進去參觀一番?”


    眾人允諾,範琴心下好奇,當先一步踏入寺廟,未見人影,先聞佛音,陣陣吟誦之聲傳入耳中,仿若洪鍾齊鳴。一陣檀香隨風飄來,範琴直扇鼻子,皺眉道“好嗆!”


    “你小子忒也不識貨!”


    何溪雲啐他一口,笑道,“這可是上好的紫檀香!”


    眼見的眾人正要往裏走,兩個僧人將其攔下,慕容錚笑著上前解釋,“姑蘇慕容錚,前來拜會玄寂主持,煩請通報一聲。”那兩個僧人聽說這話,合十行禮,徑自去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謝問水瞧著偌大寺廟,碑石半去,塔似新修,不由得歎道,“若是省下一半的香火錢去治國,蒼生何苦塗炭百年…”


    同泰寺為梁武帝普通年間修建,梁武帝蕭衍本人好佛無度,曾三次賣身奉贖,為此費盡了民脂民膏,謝問水意有所指,感慨萬千。


    “謝師弟少說兩句。”餘空山看了看四周,低聲道,“寺廟的和尚靠著香火吃飯,別人地盤上可別禍從口出。”


    “師兄教訓的是。”謝問水猛然醒悟,小聲的答道。


    “這些個破廟看著真是礙眼!”


    一聲斥罵猶如驚雷乍起,一行人回頭望去,隻見一大撥人馬穿行而來,為首一人寬額長臉,眼似銅鈴,嘴角一顆烏痣頗為刺眼,隻聽他望著四周,目光中極為不屑,口中罵罵咧咧,“那姓周的算個屁!咱們“銅錘幫”哪一個不是響當當的好漢!哼!若不是著梁先生的麵兒上,老子當場就要他身首異處!”


    另一人附和道,“聽說這次大會上來了不少高手!“孤雲一鶴”肖清眸,“劍醉鬆濤”王酌,“霧鎖寒江”萬亭柳,都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


    為首那人一皺眉,冷笑道,“你的意思便說我是二流囉?”


    接口那人自覺失言,忙道,“不敢不敢!隻是“小心駛得萬年船船”,聽說這次…”他頓了頓,低聲道,“還有麟幫的人混進來了!”


    為首那人臉色微變道,“廟堂江湖自古不容,這些個武林敗類替朝廷賣命,還敢來江湖上招搖?哼!若是叫我碰上,一錘下去送他見閻王!”


    那人笑道,“霸王錘”龔幫主威名誰人不曉?隻不過…”


    “不過什麽?”為首那人似有不耐。


    “據我打聽,這次大會上來了一個新秀,刀法淩厲,綽號“飛刃卷雨”,一路走來已經傷了不少人!就連童無極童老爺子,也接不過他五招!”


    龔幫主驚訝道,“童無極號稱“刀折千山”,一路“斷嶽刀”成名已久,便是我也不敢小覷那分山裂海的刀勁,居然勝不了一個新秀?他叫什麽名?”


    “沒查到!”那人似有無奈,“還得費些功夫!”


    龔幫主略一沉默,忽而笑道,“不打緊,這廝學什麽不好,偏要學刀,殊不知梁先生刀法無對,堪稱五宗之下第一人!這次他若是能脫穎而出,免不了和梁先生放對,嘿嘿!到時候可有一場好戲看了!”


    “這個梁先生是誰啊?”範琴瞧著那幾人談話,疑惑道。


    慕容錚走上前來,麵含笑意“諸位可曾聽說過“彈指梨花煙水劍,亡秦覆楚縱橫刀”麽?”


    “沒聽過。”還不等秦淵開口,範琴嘴快直截了當的說了出來,慕容錚臉色尷尬,但隻是一會兒,便恢複過來,笑道,“沒聽過我才有說的必要不是?這句話嘛,說的便是雄踞東南的兩大高手,而這個梁先生,應當就是說的後者,人稱“四海狂刀”梁風懷了。”


    “好大的口氣!”


    範琴驚訝道,“這般說法,武林人不會不服氣麽?”


    “小子說得好!”


    忽而一個聲音遠遠傳來,範琴吃驚的回頭,突然眼前一黑,一個碩大的人影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他跟前!


    “俗話說“武無第二”,咱們練武的人,天生就要比常人好勝些!”說話那人寬額長臉,麵露寒色,正是龔幫主來到。


    “若我所料不差,幾位可是天棄穀的人?”方才附和那人走上前來,隻看他身材削瘦,竹竿也似,恭聲問道。“天棄穀隱居深山,卻不知何時起了爭勝之心,要來參加耀武論劍大會?”


    餘空山連連擺手,說道,“咱們不是來參會的。”他話音未落,隻聽龔幫主摟著慕容錚的脖子笑道,“慕容賢侄可把你盼來了!”


    “龔大伯貴體無恙否?”慕容錚笑道,龔幫主瞧了一眼旁邊的祁心蘭,又見她手中懷抱著一個嬰兒,大吃一驚,當下佯裝惱怒,罵道,“你小子出去一趟又添了多少風流債?這生米都成熟飯了,慕容家喜得麟子,是不是要補龔某人一頓喜酒啊!”


    這話一出,祁心蘭臉色紅的好像猴屁股一樣,又羞又氣,當下瞪了慕容錚一眼,抱著小放兒躲到一邊去了。慕容錚好不容易才親近一會兒,這下好感重新歸零了,他心中別提多急,但龔幫主是長輩,又不好發作,還沒等他開口,就見的龔幫主瞧著祁心蘭那邊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這個太不懂規矩,以後要成河東獅。”


    慕容錚趕忙解釋一番,惹得範琴一行哄然大笑。慕容錚趕忙岔開話題,向秦淵一行引薦道,“這位是“銅錘棒”領袖,龔如仇龔幫主,一手“霸王錘”的功夫名動三山,更難得的便是他人如其名,嫉惡如仇,曾為救一村老小與山賊響馬鬥了七天七夜!”


    “你這小子瞎說什麽!”龔如仇笑罵道,他抱拳行禮,餘空山等人皆是回禮而笑,範琴先前見他言語粗魯,麵色凶惡,曾以為其跟劉嘯哀一般,不想竟是豪傑人物,當真人不可貌相。


    “龔幫主素來直言不諱,那可是出了名的。”


    眾人聞聲看去,卻見一耄耋老僧身著袈裟,手持佛杖單手豎於胸口,笑吟吟的說道,“就好比在廟前罵僧,於觀中叱道,可謂是不拘泥於俗法,超脫於塵世。”在他身後,兩個僧人恭敬相侯。


    “哈哈哈!玄寂禿驢還是你說話好聽!”龔如仇望著那僧人大笑,“過些日子便是耀武論劍了!老子心裏沒底!特來臨時抱個佛腳!你歡不歡迎啊!”


    “大開十方世界,度化三界眾生”玄寂大師微微一笑,“幾位隨我入內一敘吧!”


    一行人穿街走廊,隻見骨塔林立,斑駁陸離,巨鍾高懸,佛鳴山響,寒潭碧波,漣漪陣陣,越往深處,越覺幽靜空靈,範琴不禁想起幼時所學的詩句“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路上大家都相互介紹,得知了餘空山等人來曆,玄寂略有喜色,“久聞“驚夢刀”大名,今日得見門人當真難得,雁蕩山鍾靈毓秀,乃是禪宗祖庭,貧僧仰慕已久,還望多多請教。”


    “大師抬舉了。”餘空山回禮笑道,他見秦淵自方才開始便一直悶不做聲,不由得小聲道,“淵兒你在想什麽?不可失了禮數!”


    “餘叔叔。”秦淵猶豫再三,開口道,“你剛才聽了那人說話麽?”


    “哪個人?什麽話?”餘空山小聲與他交流,客套話就交給謝師弟去做了。


    “你聽說過有“飛刃卷雨”這號人物麽?”秦淵問道。


    “沒有。”餘空山皺眉搖頭道,“咱們久不出世,武林能人輩出也不奇…”忽而,他好似想到了什麽,腦海中一張熟悉的麵孔一閃而過。


    “你是說……”餘空山麵露驚色,皺眉看向秦淵,隻見後者徐徐點頭,緩緩道,


    “卷霖刀!”


    “這位施主有些麵生。”玄寂大師看著那瘦個子,笑道,“可否引薦一番?”


    “在下吳廣識。”那瘦個子含笑說道,一旁龔如仇笑著說道,“這可是我的左膀右臂,江湖人稱“無所不知”,便是!”


    “無所不知?”


    一陣冷冷的聲音傳來,甚是陰寒“他可曾知你爹何時嫖的娼,幾時生的你?”


    龔如仇一聽便知那人是誰,當下怒極反笑,朗聲道,“不錯!他自然知道你爹的何時嫖的妓,幾時生的你個雜種。”


    “好啊!”


    隻見周青霜領著鷹梟門一眾弟子與銅錘棒眾對峙,周旭更是瞧著範琴咬牙切齒。


    “這…這是?”玄寂大師不知之前眾人過節,故而麵露疑惑,“這位施主,你也是來上香的麽?”


    “說得是。”周青霜斜睨了龔如仇一眼,“咱們的舊賬大會上算,今天我是來拜佛的。”


    “嗬。”龔如仇擋在他身前,眼神輕蔑道,“龔某最是急人所難,不如這就送你去見佛祖如何?”


    當下一拳朝著周青霜當胸搗來,勢不可擋,周青霜眼神一變,冷笑一聲,右手探出手似鷹爪,與龔如仇纏鬥於一處。二人動作甚小,在場除了幾個高明之人,其他人隻當他倆還在對峙。


    “鷹梟門的“捕影手”果然有些門道。”餘空山淡淡說道,“龔幫主的拳法速度差了太多,贏麵不大。”


    “龔大伯的“扛鼎拳”練的是力氣,俗話說“一力降十會”,這路拳法練到絕頂,那便是力扛九鼎的大威能!”慕容錚笑道。


    正說話間,周龔鬥了數十招有餘,忽而二人身形一止,龔如仇轉身邊走,周青霜也沒有追擊。“玄寂禿驢帶路吧!我還想喝幾盞香茗,犯不著跟這兒耗著。”


    範琴細心的發現,龔如仇胸口多了一道抓痕。


    “哼!”


    周青霜臉色鐵青,看樣子似乎也中了拳勁,正要向前走去,忽而何溪雲冷笑著擋在前麵,“姓周的,咱們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金陵城外那一劍爺爺記著呢,現在來收點利息!”


    “我瞧了慕容賢侄的麵子放你一馬,居然還敢來送死!”周青霜淡淡說道,何溪雲哈哈一笑,“來來來!瞧瞧誰先死!”


    說罷,一掌飄然拍出,倏忽間臉色一變,身形驟然轉動,反手回擊,“噔”的一聲,一支鳴鏑釘在不遠處柏樹之上,沒入數寸,箭尾白羽微微抖動,餘勁不消。


    “誰!”何溪雲大怒,朝著箭來方向喝道,卻隻聽陣陣回音,無人應答。


    “哈哈哈哈哈!”周青霜瞧著那羽箭,心中明了,大笑道,“好一招“李廣射虎”,多年不見,“神箭忘歸”之名不遜當年!”說完,也不顧何溪雲,徑自朝著廟裏去了。


    “神箭忘歸”?”範琴心中詫異道,“方才何叔叔呼喊帶上內勁,數十裏內皆可聽到,如果不是有意沉默不答,那必然是身處數十裏之外!這樣遠的距離還能射中人,且不說看不看得見,就這份力氣就非同尋常!”


    就在周青霜行將去遠時,忽而聽見一陣風聲,緊接著一支羽箭以離弦之勢朝周青霜射去,周青霜聽的真切,冷哼一聲,“捕影手”應聲而出,反手一抓,卻不料那箭上竟帶有極強的內力,周青霜始料不及,羽箭脫出他手,在他手上留下一道劃痕。


    “沒完了!”周青霜回過頭來怒道,隻見餘空山緩緩收回手來,眼神冷冽,“周門主,我天棄穀向來與世無爭,乃是遵從黃老之學,可不是怕了。”


    “若要挑事,有違門規,可若是被人欺負到頭上來…”餘空山眼神微動,謝問水藍影一閃,一個呼吸衝到周青霜跟前,飛袖如浪,勢如驚濤拍岸,掌勁似水,恍若碧水悠悠,直撲向周青霜而去!眾人皆是一驚,龔如仇更是驚道,“好功夫!”


    “哼!”


    周青霜冷哼一聲,使一招“亂影變”,一隻手探出,一變二,二生三,霎時重重爪影密不透風,謝問水飛袖如行雲流水,周青霜掌影似鷹爪無定。二人各呈其能,轉眼間鬥過數十招,周青霜本想顯露高人一等得功夫,將天棄穀一眾懾服,當下爪勢急變,一路“衝雲變”使出來,爪勢向上高聳入雲,爪影衝天而起,謝問水一揮衣袖,布下三重氣牆,恍若薄紗輕幕,要將周青霜鎖在裏麵。


    範琴瞧到這裏,不由得臉色緊張,脫口叫道,“不好!”


    周青霜看他那氣牆如紗,心下不勝鄙夷,“衝雲變”撞上那層薄紗,竟無法衝破,那薄紗如蛛網一般罩住周青霜的爪勢,任其橫衝直撞也不得解脫!


    “這是什麽!”周青霜急叫道,謝問水淡淡道,“碧水柔雲幕”


    周青霜聽了氣急,眼神變得狠戾無比,爪影收回,又是一變,“摘星變”使出,周青霜的雙手猶如探囊取物,偷月摘星一般,照著謝問水雙眼而去!


    謝問水身朝後仰,右手飛袖搭在周青霜爪上!


    範琴一陣恍惚,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墨袖老者雙袖如蝶,一把搭在唐軍士兵的橫刀之上的場景,不禁驚叫道“那是…”


    “驚濤勁!”


    謝問水袖上勁力猛的迸發,周青霜臉上騰起一股青氣,不過刹那之間,他黑色的袖口層層碎裂,直到小肘。


    “你也會驚濤勁!”周青霜失聲叫道,一眾人等大是不解,望著眼前一幕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謝問水收回招式,一晃身回到餘空山身後,餘空山淡淡道,“天棄穀也不是好惹的!”


    周青霜萬料不到天棄穀一眾深藏不露,殊非等閑,他自負劍法高絕,不願意以兵刃相對,故而徒手交戰,哪隻天棄穀最是擅長拳腳內功,當年裴嘯創出的“二十三絕技”,一人一劍遠赴蓬萊,與李梵對戰七天七夜,僅憑空手便連敗蓬萊六大高手,這拳腳的精妙之處,可想而知。


    周青霜此時深感騎虎難下,若是用劍,或許能掙回麵子,但勢必墮了“鷹梟門”的名聲,說川蜀鷹梟門技不如人,惱羞成怒,持武欺人。且不說日後,就說這馬上耀武大會臨近,許多武林同道匯聚金陵,這事要傳出去,鷹梟門弟子無異於過街老鼠,日後也難以行走於江湖。


    周青霜身為門主,此次來會一為較技,二為揚名,不能不多考慮一些。當下廢了好大的力氣將按在劍柄上的手移開,他冷冷的看著餘空山一行,笑道,“倒是周某人眼拙,泰山在前而不識,好啊,來日耀武大會上周某人再來領教天棄穀的高招。”說罷,轉身帶著弟子們向寺內走去,“就怕某些人不敢!”


    “好奸賊!”何溪雲雙目瞪視,踏前一步,眼看髒話就要出口,忽而秦淵將他一把攔住,“算了!”


    慕容錚上前向餘空山稽首,朝玄寂大師道歉,“晚輩本隻想參佛攬幽,不想發生這許多變故,叨擾了禪門清淨,實在是抱歉。”說罷,抱拳作揖。


    “阿彌陀佛。”


    玄寂大師微微一笑,豎手於胸,領著一群人繼續向裏走去,邊走邊緩緩說道,“玄門有和光同塵之說,禪宗亦有明鏡非台之辭,皆是講求身處俗世不染塵埃。”


    一行人隨著他的引領,穿林過樹,轉眼間來到一出曠闊的所在,隻見地上放著許許多多的坐墊,成百上千,密密麻麻,一旁高台廣築,上有佛像觀音,四周院牆環抱,碧瓦朱台。


    “俗世紅塵,芸芸眾生,其實沒有一個人能真的脫出其中。”玄寂大師悠悠說道,“人若是真能做到脫出紅塵,又何必定下清規戒律?佛家所謂的脫出紅塵,乃是講究心無外物,隻要心中有佛,穹廬為廟頂,山河為禪殿,何處不是清淨?倘若心中無佛…”


    玄寂大師指著那一排排的坐墊,目光中透出一股寂寥,範琴一行循著他的指引看去,佛像殘破,高台生紋,坐墊紛亂,儼然一片狼籍。


    “即便是廣廈成千,樓台高築,也不過身處塵囂而不自知,便讀破經書萬卷,也無法領悟真如妙諦,般若禪音,終究是滄海之中一蜉蝣,天地之間一沙鷗,領略不到浩渺禪意。”


    玄寂大師緩緩說道,他身後兩個僧人恭敬的合十而立,聆聽教誨。


    範琴年紀雖小,但幼時隨爺爺去五祖寺拜佛,也聽了不少禪門典故,這一片廣闊的空地,便是當年梁武帝在此召開“無遮大會”所設,當時台下聽眾成百上千,甚為壯觀,隻憑現在看到的殘跡便能想象出當年的空前盛況。


    龔如仇對這些甚是不感興趣,當下聽著直打哈欠,慕容錚正想著如何能在祁心蘭麵前挽回顏麵,秦淵思索著楊新雨的蹤跡,以及“麟幫”的蹊蹺,餘空山考慮天棄穀要不要參加耀武論劍,祁心蘭之前想著淩劍歌與蘇清月的下落,現在小放兒在懷裏叫他母性大發,專心照顧小嬰兒,小放兒嘛,沒心沒肺,吃飽了睡,睡飽了哭,時不時逗得一行人大笑,何溪雲比他強一點,除了哭和睡,剩下的跟他一樣…


    說起來,隻有謝問水博學多聞,與玄寂大師談論佛法淵源,甚是投機。


    “咚”的一聲巨響傳來,眾人皆是一驚,忽而一個僧人匆匆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看樣子發生了什麽急事。


    “怎麽了?”玄寂大師忙問道,“這好像是寺裏那口大鍾的聲音?”


    “是…是廣憐!”那僧人急道,“廣憐被罩在鍾裏啦!”


    “什麽!”玄寂大師聽了震驚道,“他怎麽會被罩住的!”


    “救人要緊!”


    龔如仇聽了二話不說,叫道“快帶路!”


    眾人一俱都應允,慕容錚道,“他人有難不可袖手,走吧!”範琴一點頭,隨那僧人帶領,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事發之地。


    隻見一口數十尺高的巨鍾,上有雲濤雪海之紋,甚是華美,又因風雨侵蝕,銅皮斑駁,顯出些許滄桑。


    大鍾四周站了許多僧人沙彌,一見玄寂到來,合十的合十,下跪的下跪,一個小沙彌哭的稀裏嘩啦,大叫道“師父!師父!您快救救廣憐吧!他在裏麵已經快半個時辰啦!


    “廣益你快起開,沒事的,師父來了!”玄寂大師早年到洛陽白馬寺修行,曾因武後遜位之事收到李唐朝臣清洗,好在唐睿宗李旦生性憐憫,武氏還政後大赦天下,玄寂大師才僥幸撿了一條性命,後來經曆坎坷頗多,直到不惑之年才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天性聰慧,禪機靈定,取號“廣益”,便有“集思廣益”之期,另一個,便是壓在這鍾下的沙彌,生來愚鈍,許多一點就透的道理,他總是要學個三四遍才會,由此經常受到寺裏人的輕視與戲弄,玄寂大師看出此子有一點與眾不同,故而力排眾議,收他為徒。


    玄寂大師昔年落魄,對於後輩多有關懷,尤其是兩個關門弟子,更是待如己出,一見愛徒有難,更是心急如焚。


    “再不救人就要窒息而死啦!”龔如仇一把掏出懷中手令,轉身扔給謝問水,叫道,“兄台輕功高絕!受累跑一趟將銅錘幫弟兄們叫上十幾個進來幫忙!”


    謝問水接過手令,也不多言,轉瞬間沒入樹影之中。人命關天,此時大家同心齊力,也不論門派之別,一意救人!


    “咱們不能幹等著。”


    餘空山使個眼色,眾人會意,餘空山站在北角,何溪雲站在南邊,慕容錚於東方站定,龔如仇從西方著手,四人圍住巨鍾,準備將鍾抬起。


    範琴躍躍欲試,卻聽慕容錚說道“小子別來!”


    範琴正覺氣惱間,祁心蘭卻開口提他辯解道“四個角著力均勻,才不會有傾覆之患,若是多出一人,勢必會向另一方傾斜!”


    “何必用這方法!”範琴喊道“五個人朝著一個方向,將他掀開不就好了!”


    “萬萬不可!”


    一眾僧人叫道“這鍾是鎮寺之寶,年代久遠,若是掀開定然會損毀!”


    “都什麽時候啦!”範琴怒道,“人命還不如一口破鍾!”


    “施主還請留些口德!”那群僧人慍怒道,“辱寺是小,若是辱了佛祖那可是要遭報應的!”


    範琴不想這些僧人如此冥頑不靈,不知變通,佛的本意便是憐憫眾生,若是為一死物害了活人,豈非本末倒置!直到此時,範琴方知天下雖大,終究是愚者多,智者少,難怪釋加牟尼坐化之時,歎息眾生難度!


    “嘿!”


    隨著一聲暴喝,四人已然抬起巨鍾,龔如仇的“扛鼎拳”勁力迸發,猶如霸王舉鼎,餘空山的“撼嶽掌”也不甘其後,二人將鍾兩頭高高掀起,卻不想另外兩個方向卻有問題。


    何溪雲當時在峴山下強運武功,使出“大風雲飛”,結果出了岔子,一直沒有痊愈,一路走來本當無事,想著回穀之後醫治,誰知此時舊病複發,抬起的手微微發抖,神色凝重,冷汗直流,而慕容錚為了在祁心蘭麵前挽回顏麵,自告奮勇,可惜高估了自己,功力差了許多,也是進退兩難。


    若是一開始不抬也就罷了,大不了把鍾掀了,挨和尚們罵而已,還有玄寂大師可以開解,可如今是真的抬也抬不起,放也放不下,若是一放,巨鍾千斤倒下來還不碾成肉泥?


    “何叔叔!”範琴向前跑去,何溪雲艱難的大喊“傻小子別過來!”,可範琴不管不顧,依舊向著何溪雲跑去,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龔幫主!”餘空山轉頭叫道,“你我朝著一個方向發力,有沒有可能將鍾掀飛!”


    “不行!”龔如仇搖頭大叫“抬了有一會兒啦,這下力竭,萬一失敗!那兩頭都得完!還是等我的兄弟們過來!”


    “你們快去幫忙呀!”玄寂大師顫抖叫嚷,將禪杖扔開,拖著年邁的步伐朝著慕容錚這邊走去。


    僧人們卻一個個呆在原地,不敢上去,畢竟萬一鍾壓下來,這條命就交代了。他們與玄寂不同,跟廣憐沙彌交情不深,如何能舍命相救?一旁廣益沙彌吞了吞口水,呆在一旁,也不上去。


    時間分秒如逝,抬起的缺口本來已經足夠讓裏麵的小沙彌爬出來,可或許是廣憐暈過去,鍾內並無動靜,外麵的僧人一個個惜身愛命,也不願意去救,眼看著就這麽一分一秒的過去,一個人影一閃,秦淵衝了進去!


    “少主!”


    就這麽一聲驚呼,終於大家都支撐不住,一陣轟鳴想起,大鍾再次落地,這下人沒救出來,還搭進去一個…


    “你們這群孬種!”何溪雲氣急敗壞,臉色一陣青紫,“我家少主要有個三長兩短,同泰寺的禿驢全給老子去西天參佛!”


    “師弟!”餘空山較為冷靜,雖然也心憂秦淵,麵上還是不願失了禮數,他望著大鍾,心中歎息“想必是清月的話叫他受了刺激!這才不管不顧!定要救人。”想起離去的蘇清月,餘空山心中煩惱更盛。


    “大哥!”


    隨著一聲發喊,龔如仇回頭望去,隻見十幾個銅錘幫的弟兄們進來,謝問水一馬當先,還予手令。


    “來!”龔如仇將事情略略說過,眾人大笑“就這點事情!包在咱身上!”,龔如仇也是大笑,一拍弟兄們肩膀,說道“叫人家看看,什麽叫悲天憫人!什麽叫俠義襟懷!”說罷,瞥眼瞧了瞧那一幫僧人,後者麵皮一熱,俱都低下頭去。


    準備已畢,一眾兄弟將巨鍾團團圍住!


    “施主們當心些,萬勿…”那群僧人還要說,龔如仇連頭也不回,一腳踢碎一旁石雕佛像上半身,一腳踩在上麵,碎屑落了滿地,身後卻再也聽不見一絲聲音…


    廣益沙彌扶著玄寂,斥罵群僧道,“人家是來幫忙的!哪還挑三揀四!”,群僧心想你嘴巴這麽厲害,剛才不也沒上去幫忙?但廣益是方丈的愛徒,他們也不敢得罪。故而敢怒不敢言。


    “聽我號令!”龔如仇指揮道,“一!二!起!”


    隨著“起”字音落,一眾銅錘幫眾一聲齊喊,衝天而起,驚走棲雀,那巨鍾卻紋絲不動…眾人臉上的表情卻說明他們並未敷衍,確實是銅鍾太重,群僧心裏暗想,方才四人就能舉起的銅鍾,現下換了十幾人都抬不起來,足見之前四人皆是內力驚人的江湖翹楚。隻不過這下要救人可就難了…


    “讓我來試試吧。”


    一陣雄渾之音傳來,範琴心頭大驚,回頭望去,隻見人立於數丈之外的一古亭之中,長發飄飄,雲衣棲鶴,正是當時在玄武湖畔看見的那個怪人!


    他何時到來,眾人竟一無所覺,隻見他抬足而來,落腳之時,已近在咫尺!


    眾人瞅了瞅龔如仇,隻見後者一揮手,銅錘幫弟子都閃開去,那怪人繞著巨鍾走了一圈,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兩掌橫過,一上一下按在巨鍾一處,忽而隻聽“哢”的一聲悶響,那雙手所按之處已經凹陷進去!


    那怪人甩了甩手,踱步離開,玄寂大師見他要走,不由得悲聲道“施主幫人幫到底…”


    他話音剛落,怪事發生!那巨鍾沿著凹陷之處,四散裂開!巨鍾布滿了裂紋,好似一麵破碎的花瓶!隻聽轟隆轟隆的聲音,那巨鍾碎成一塊塊的銅片,紛紛落到地上,激起塵埃滾滾。


    “少主!”何溪雲急叫道,謝問水來後聽說了秦淵入內,當下一頭紮進煙塵之中,過了片刻,謝問水領著秦淵緩緩走出,秦淵手裏抱著一個昏睡的小沙彌,憨態可掬,猶若頑石。他恭著身子,蜷縮成一團。


    “師弟!”


    忽而一陣慘叫想起,廣益沙彌號啕大哭,撲到秦淵身前去,眾人皆感其惺惺作態,甚是虛偽。


    “師弟啊!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廣益將廣憐抱在懷裏,走到師父跟前,玄寂大師探其呼吸,撫其脈門,當下雙手合十,連連抹淚而笑“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他為什麽要去鍾下麵啊?”龔如仇疑惑道,玄寂也是不解,正想詢問廣益,忽而廣憐身子一動,迷糊道“我…我在哪?”一抬頭覷見一副慈祥的麵孔,訝道“師父!”


    “廣憐你醒了!”玄寂大師將他抱在懷裏,慈愛流露,眾人也覺感動。秦淵閉眼道,“你懷裏那隻兔子要趕緊包紮,不然創口感染,難逃一死,你這番罪可白受了!”


    眾人聞言瞧去,果然看見廣憐懷裏抱著一隻灰色的野兔,右後腿殷紅隱現,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小沙彌看見兔子腿受了傷,想要救他出來,不想剛到鍾下,巨鍾蓋頂,將他罩在裏麵!


    “好孩子!好孩子!”玄寂大師雙目泛淚,連連點頭,“昔日佛祖舍身飼虎,割肉喂鷹,無不是心懷悲憫,你天資不算好,可當我看到你為救一隻鳥雀而摔傷,便知你定能證大道,得正果!”


    說罷,方才驚離的鳥雀忽而折返,落在廣憐肩頭,朝著他叫喚。


    “心懷悲憫,廣憐萬物”


    玄寂大師喃喃說道,他將廣憐放下,正色道,“同泰寺弟子廣憐。”


    “徒兒在。”廣憐席地盤坐,雙手合十,野兔躺在他腿上,鳥雀立於其肩頭,玄寂大師與其相對而坐,也不顧眾人在側,雙手合十,問道“何為禪?”


    “安耐毀譽,八風不動”廣憐恭敬答道。


    “何為西來意?”玄寂大師又問道。


    “花界眾生,見性成佛”廣憐達道。


    “何為花界?”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


    “菩提是樹?”


    “菩提非樹,明鏡非台。”


    “既是非樹,為何如此說法?”


    “天既生萬物,為何徒添悲苦?”


    “那是塵法,不是佛法。”


    “身在俗世,所說皆是塵法,何來佛法?”


    “塵法如何?佛法又如何?”


    廣憐抬起頭來,清眸湛雪,珠輝玉質,一字一頓,朗聲道,“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電亦如露。”


    玄寂大師一怔,進而混身一顫,又驚又喜,“爾已登堂入室,來日成佛,指日可待!”


    “小徒不求成佛。”廣憐淡淡說道,這話叫在場眾人一愣,身為佛門弟子,能證道成佛乃是一生的追求,這孩子居然不願?


    “你…”玄寂大師先是微怒,而後問道,“你為何不願成佛?”


    “師父,在天上麽?”廣憐反問道。玄寂一愣,答道,“佛在九天之上”


    “那他能看見眾生淒苦麽?”廣憐道。


    “自然是能的。”玄寂道。


    “那為什麽人們還是要受這麽多苦,受如此多難?”廣憐道。


    “佛不能度化所有人。”玄寂答道。


    廣憐聽了這話,沉默一會兒,答道,“佛不是萬能的麽?”


    此言一出,眾人神態各異,群僧惱怒,以廣益為首,斥罵廣憐目無規矩,塵俗眾人則是看著這一番直指佛論要害的對話,饒有興趣。


    玄寂大師逐漸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轉過起身,欲要結束對答,道“咱們去寺廟禪房中論吧。”


    廣憐卻不起身,淡淡道,“師父,我們就在禪房中。”


    “胡說八道!”廣益怒吼,當下一個箭步衝上去給了廣憐一個耳光,“啪”的一聲,廣憐不閃不避,挨了這一下,範琴瞧了於心不忍,就要上去製止,忽而被謝問水一把拉住。


    “你…你說什麽?”玄寂大師顫抖的轉過身來,看著眼前的廣憐,隻見小孩依舊盤坐,風吹不動,處變不驚,臉上五個鮮紅的指印格外引人注目,鳥雀立在他肩頭睡著,野兔也耷拉著耳朵,趴在廣憐懷中,渾然一體。


    “師父!”廣益笑著上前道,“廣憐目無師長,當杖責…”


    “這人好不要臉!”範琴怒道,“方才不是還抱著你師弟哭麽?”


    廣益卻如若未聞,秦淵此時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看廣憐懷裏那隻兔子,喃喃道,“果然。”


    “什麽?”範琴奇道。


    “你覺得為什麽受傷的兔子正好在鍾下麵?”秦淵淡淡說道,範琴聽了恍然大悟!怒氣更盛,忽而秦淵一把拉住他,“這是別人的家事,輪不到咱們插嘴。你說了也未必有人會信。”


    “那就讓那惡徒害了好人麽?”範琴怒道,餘空山聽了緩緩道,“害不害得了還兩說,你瞧。”


    “師父…”廣益正要分說,忽而聽玄寂一聲厲喝,“閉嘴!”,嚇得廣益魂不守舍。


    “師父。”廣憐看著玄寂大師,淡淡說道,“我們正在禪房。”


    “心中有佛,天地皆是禪所。”玄寂老淚橫流,又哭又笑,“即日起,你便是同泰寺下一任主持!”


    群僧又驚又惱,他們如何能想到,這個平日裏毫不起眼的“愚徒”,竟然成了主持的衣缽傳人!最是不忿的,當是廣益了,他天性聰明,可師父總說他沒有領悟禪意,為了得到師父的傳承,他處心積慮的設局陷害廣憐,按照他的如意算盤,等到師父趕來,無人搬得動大鍾,廣憐就要死在今天,到時候把戲做足,不愁得不到師父的認可。


    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一個能下手殘害野兔,陷害同門的人,無論如何都領悟不到釋伽牟尼憐憫三界眾生的慈悲。


    佛,本就自善始。


    天色向晚,日漸西落,華燈泛彩,缺月初弓。


    參佛一事隻得作罷,歸去之時,那怪人早已不見蹤影,範琴正奇怪,問道,“那個怪人去哪啦?”


    “什麽怪人?”龔如仇回頭問道,“你說梁先生麽?”


    “梁………”


    範琴呆在原地,感情剛才那個展露神技的怪人,便是人稱“四海狂刀”的梁風懷!可見大家神色,似乎都不奇怪,除了祁心蘭,不過她在逗小放兒,多半沒看到…


    “很奇怪麽?”


    秦淵反問他一句,“除了你和祁姑娘,咱們都是吳越人,早就見過了。”


    “可當時…”範琴辯解道,何溪雲搶著笑道,“當時什麽?”


    範琴此時忽而想起,好像當時真的是他自己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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