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從王府回宮時,天已近晚,太子妃依然同往常一樣,在等著他回來一起用膳。


    自成親周年那日以後,太子妃越發珍惜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在東宮,除辦理政務和接見臣子外,她幾乎與太子寸步不離,太子回宮再晚,她都得等著他回來才肯用膳。


    除了必不可少的請安,她已不像往常那樣經常去正陽宮陪皇後說話了,武醇清楚原委,便不忍強求,可又怕母後疑心,便推說太子妃身體不適。皇後聽後便要親自安排太醫去東宮診治,太子苦勸才勉強做罷。太子明白,此種借口,一看便穿,到時皇後再稍加推測,隻怕真相便會被她猜到,若真如此,母後一怒之下隻怕馬上就會廢了太子妃。兩人感情甚篤,太子當然不願看到這些,這實在是個不算高明的借口,可有借口總比沒有要好。他知道,終有瞞不下去的那一天,但他希望那一天盡量晚點來。


    那天,在暢春園的回廊邊,太子妃捱過了生平最煎熬的時刻,皇後與白素素說的每一個字,就像一根帶刺的皮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她身體裏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她明明已經崩潰,但理智卻告訴她,哪怕再難,今天也要把這場戲演完,絕不能讓皇後瞧出絲毫破綻。所以當夫君將她拉得遠遠的俯在她耳邊細細叮囑時,她強忍住滴血的痛楚,要求自己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而且到最後,她真的做到了在皇後的祝福聲中談笑自若,一如往年的這一天。


    大部分人對於生命中最為珍視的東西,“得而複失”與“不曾擁有”,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有多大,太子妃現在體會得比誰都深刻。人最悲哀的不是結局本身,而是明明知道結局,卻無力去改變它。她像一個等待處訣的死囚,不知道自己哪一刻會被問斬。但有一點她知道,再久也不會超過一年。


    隻要與白家有關的,就不要妄想著去抗爭、去改變。這差不多已經成為所有人的共識。所以,太子妃根本沒想過去改變,她想,大概太子的想法也和自己差不多吧。


    ……。


    太子像個尋常家的夫君一樣,不停地往她碗裏填著菜,太子妃雙目無神的看著麵前的果饌菜肴,突然冒出一句,“王爺可還好?醒過來了沒有?”


    “還沒有……”太子看了妻子一眼道,“聽說這次病得重,劉太醫都犯了難,至今都沒找到對症的藥方。”


    太子妃心中一動,臉上有一瞬間的亮彩閃過,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劉太醫總會有辦法的,以前多難治的病不是最後都給他醫好了嗎。”


    太子默然,在大部分人的認知裏,劉溫除了死人,就沒有醫不了的病例。


    “不管怎麽說,病情還是嚴重的,郡主一定很著急,這種時候,她最需要的是您的寬慰。”說完,雙眼定定看著太子。


    在這皇宮裏,再深的情感,也難保不向利益妥協,在殘酷的皇權爭鬥中,大部分人都會被逼著將一切當成籌碼來交換。


    她並不是想要問出什麽答案,隻是下意識就這樣問了。


    “既然去了,也見了麵,也不好不說的……”看著妻子消瘦脫形的麵容,太子柔聲道,“靈兒,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母後的話……也許隻是說說而已。”


    太子妃慘然而笑,“您有心有什麽用,要是無心倒還好了,我便可橫下這條心,省得受這無窮無盡的煎熬。”


    “你不要灰心,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太子拉住妻子的手,“這些日子我也想好了,我去求母後,她要是不答應,就去求父皇,父皇要還是不答應,大不了就舍棄這榮華換你一生廝守。”


    “都快三十的人了,還說這種傻話。”太子妃反握住夫君的手,“熬了這麽多年,眼看著就要出頭了,你心裏可不能鬆動……”


    太子妃眼中蓄滿淚水,她仰頭看著自己的夫君,聲音淒楚而無奈,“若這榮華可以舍棄,我又怎不想與你一生廝守。但你看看你的周圍,有多少人在等著你出錯。你的身後沒有路……從你成為太子的那天起,身後就沒有了路……你可知道,你要是做不了天子,連人都做不了……這些你比我更明白。所以,你要聽我的,千萬不要去求任何人,無論是母後還是父皇,都不要去求……不管、不管……將來發生什麽,你都不能放棄,你能答應我嗎?”


    太子將手埋在妻子掌心,越想越悲涼,到最後不禁放聲慟哭起來。


    太子妃看著夫君激烈聳動的背脊,情緒慢慢平靜了下來,眼中漸漸露出決絕之色……。


    “不過是謫降罷了,又不是廢黜,你若此心不改,我便願為你受苦……真等到你繼承大統的那一天,到時整個天下都是你的了,隻要你還不忘結縭之情……何愁沒法子補償我……”


    太子妃的話仿佛帶有良好的鎮定作用,經過渲泄後的太子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看不到沮喪,沒錯,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憎恨也解決不了問題,隻要咬牙邁過這最後一步,一切將歸自己主宰!


    重新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後,太子來到聚元殿,一邊處理政務一邊等著牟九,他隨手從一摞奏章中抽出一本,正要打開來看,門口就傳來了牟九的聲音,他側頭看了看案上的沙漏,發現才剛到亥時。


    “怎麽就回來了?不是讓你守到子時的嗎?”太子問道。


    “哎,快別說了,再守就要出事了!”牟九跺著腳道。


    “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被老三發現了?你怎麽這麽笨啊!”太子氣得將手中的筆擲向牟九。


    “不是,不是,”牟九跳著去躲,筆上墨水淋漓,筆是躲開了,卻沒躲開墨汁,他一邊用手去抹,一邊道,“是城防衛的人,殿下。”


    “城防衛隻巡街道,難道你的人在大門前替老三站崗?”


    “不是,哎呀!殿下,他們這次不同,四處亂鑽,還好我們見機快,真逮住可說不清了!”牟九用手搓著臉上未幹的墨跡,驚惶未定。


    “你確定跟蹤沒被發現?”太子問。


    “奴才別的本事沒有,盯哨跟人還是在行的。我敢肯定沒被什麽人發現。”


    “那就是老三起了疑心,讓城防衛以巡邏為名,查看是否遭到監視。”太子蹙眉說道。


    “殿下,這麽說來,那個隨從還真有問題了?”


    “目前還不能斷論,或許他隻是猜到我們有疑心,指使城防衛搜查,如我們真因此而監視,若抓到了也是意外收獲,到時再到父皇麵前以‘私行監視親王府’的罪名參本王一本,你說會如何?”


    “嘖嘖,好險,好險!”牟九咂巴著嘴,“甚好沒被抓住,不然事兒就大了。城防衛這幫狗東西,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太子抓住書案上的硯台,良久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


    “殿下……那接下來還要繼續嗎?”牟九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幾日就停下來吧,等他們放鬆了戒備再做打算,若真有問題,往後自然還會接觸……”


    三月二十六日。


    不出藥房半步,晝夜研寫配方的劉溫,終於將最終的藥方定了下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劉溫從藥房出來時,看到早晨春日的驕陽,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他顧不上換衣淨身,第一時間將藥方呈給了邑帝。


    邑帝命他備齊藥材帶人在定北王府煎藥,早朝後乘龍輦擺駕王府。


    邑帝坐在白起的病榻邊,太子、臨王、宋黎、邢旦遊、聶北等皇親重臣都隨他同來,加上白光、白素素、劉溫,月容兒,還有煎藥試藥的醫師仆人,擠了滿滿一屋子。


    聶北和白光一左一右站在邑帝身旁,宗親重臣們則圍在三人身後,十幾雙眼睛齊齊看著榻上的白起。


    “陛下,請允準奴才替王爺服藥。”劉溫見試藥太監試完藥半個時辰後並無異樣,遂向邑帝請旨。


    邑帝緊張地點了點頭,伸手去抓椅子扶手,卻一把抓住白光的手腕,白光被他抓得隱隱生疼,卻不敢稍動。


    給昏迷中的病人喂藥,一個人是辦不到的,白光知道劉溫無權指派,榻上躲著的是自己的父親,現在最合適的人應該是自己,但此刻正被邑帝“鉗製”,無奈之下,他隻得向白素素使了個眼色,白素素瞧見弟弟遞來的目光,有心去幫,卻不懂如何幫,她從小到大從未服侍過人,一時站在榻邊,茫然無措,她不看白光,卻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


    屋內有禦醫、太監,還有王府的仆人,但沒有明確指令誰也不敢主動上前,也沒人會主動上前。人家可是定北王,服了藥沒事還好,一旦有事,隻怕會牽連到自己身上,到時小命難保都是有可能的,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誰會去做?


    可偏偏此時邑帝隻顧著緊張,根本沒想到喂藥這個事劉溫一人搞不定。


    一個帝國的儲君怎能服侍臣子喂藥?既使這個臣子再榮寵再特殊也不能啊,但劉溫端著藥跪在那裏等看,郡主又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父皇在場又輪不到自己發號施令……,萬般無奈的太子正要邁步,忽聞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公子,沒人幫忙的話,就讓容兒來吧!”


    她不向皇上請旨允準,卻去征求白光的意見,院中一眾親貴朝臣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無禮的場麵,一時都有點愣怔,邑帝聞聲看去,見一個生得極美的少女從人堆裏拚命擠到榻前,一雙妙目越過自己,看向身旁的白光……。


    白光皺了皺眉,正要說話,邑帝卻鬆開了他的手腕問道,“小光,你告訴朕,她是誰?”


    白光還沒來得及回話,白素素卻站了出來,“陛下,她叫月容兒,是小光在春蘭訪救下來的難民,當時……”


    “長姐!”白光連忙打斷了白素素,姐姐的用意他知道,但她怎麽可以這種時候了還滿腦子想的是怎麽幫太子?白光壓住心中對姐姐的不快,緊走幾步在邑帝麵前跪了下來,“陛下,此女是來京尋親的難民,因一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流落街頭,微臣見她可憐便讓她暫住府中。雖說鄉下女子粗鄙無禮,人倒頗為機靈細致,近日父王便皆由她照料,微臣懇求陛下饒她無禮之罪,並成全了她一片報答之心吧!”


    月容兒非常機靈乖巧,白光剛一說完,她便在榻邊向著邑帝盈盈拜倒,口中學著白光說話的樣子,“請陛下恕小女子無禮冒犯之罪!”


    “好了,好了!朕不怪罪你,快服侍王爺用藥!”


    武鄴見白素素為了幫太子,全然不看時候,竟要當著自己和鎮國公的麵不管不顧將當日之事抖露出來,心中又驚又怒,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邢旦遊,見對方臉色有點發白,正狠狠盯著地上的月容兒。


    月容兒在榻邊叩了三叩後,起身來到白起跟前,伸左手微抬他上身,右手快速將軟枕塞在他頸下,接著右手掐住他的兩腮,早就端藥跪在一旁的劉溫見白起雙唇微微張開,便用銀匙一點一點往裏喂……。


    因白起處於重度昏迷,無吞咽意識,服得太急太快藥液有可能進入氣管或肺腔,隻能喂幾口停一下再喂,就這樣,一碗並不算多的藥足足喂了半個時辰,滿屋的皇室重臣也站著看了半個時辰。


    如果此刻有文學館的老儒在此,他一定也會大開眼界,因為他看到的有可能是史書中從未記載過的史料,幾乎所有在京掌權的皇親重臣都來了,這些人聚在這裏,不是商議江山大計,也不是謀求社稷福祉,而是在一旁看別人用藥,雖然服藥的是一品親王,但場麵依然滑稽而荒涎……。


    可邑帝卻並不這麽認為,這個唯一坐著的人根本體會不到別人的感受,他也無暇去體會。或者說此刻除了榻上躺著的那個人,他心裏根本就沒有“別人”。


    服完藥後的白起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像之前一樣靜靜躺在那裏……邑帝坐在椅上,身子往前傾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著榻上的白起。


    屋內安靜得讓人窒息,劉溫跪在那裏,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一掃剛才的沮喪,臉上頓現狂喜之色,大聲對月容兒說道,“快!將王爺扶起來!”


    白光一直繃緊的神經也終於鬆馳了下來,他和在場的其他人不同,他深諳醫道,知道象父親這種傷在肺脈,重度昏迷多日的病人,胸腔一定痰涎壅盛,首先得鬆痰化痰,將痰液逼出體外……現在看來,劉溫的藥方開始見效了……。


    月容兒將軟枕塞在白起的腰部位置,讓他的頸部靠在自己瘦小的臂彎裏,白起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臉色從蒼白變成像櫻桃一般的暗紅色,胸口劇烈起伏,緊接著“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月容兒胸襟上被吐得滿是鮮血,但她手臂不敢亂動,嚇得臉色刷白地看著白光,白素素急得也往榻前擠,有人慌亂去打熱水,還有人去拿幹淨的被褥……現場一片混亂。


    武鄴與邢旦遊對望一眼,臉上神色不變,但心裏卻樂開了花。


    邑帝在短暫的驚愕以後回過神來,他“騰”地從椅子上站起,慌亂中腳下沒踩實,人往前撲倒,聶北連忙伸手抱住他腰,邑帝站穩後一把將他推開,腳下快速往白起的方向移動,李德全拚命往邑帝身邊擠,一屋子的人都呆呆看著,竟沒人去攙扶他。


    白光此刻已經將父親抱在懷裏,月容兒已經出去換吐髒的衣服去了。他左手扶在父親肋下,右手手掌壓在他的胸口緩慢地移動著……。


    邑帝看不太懂白光在做什麽,他覺得此刻王兄最需要的是醫官,但環顧四周沒看到劉溫,不禁大怒,詢問四周,“劉溫何在?為何不過來救王爺?”


    眾人聞言都往榻下瞧……,隻見劉溫癱在那裏,早已嚇得暈了過去。武鄴這時滿臉鐵青走到劉溫跟前,提住他衣襟像抓小雞一樣“放”在邑帝跟前,可剛醒轉過來的劉溫抬頭看了一眼發怒的天子,又暈了過去。


    白光目光環視四周一圈,最後停留在太子的身上,太子微微一愣,見白光右手手掌在白起肋下輕輕往外擺動,才明白過來。連忙來到邑帝身前,恭聲道,“父皇,屋內擠塞,恐怕不利伯父養病,不如讓臣子們先退下如何?”


    邑帝早朝後就從太乙殿直接擺駕來的王府,無論對白起病情是否在意,眾大臣覺得來總比不來要好,以至當太子表示想與父皇一同來王府探病時,眾人紛紛附議同往,邑帝自然允準。


    邑帝早已暈了頭,經太子一提醒,才覺確該如此,便趕忙揮手道,“都退下罷!”


    眾人如蒙大赦,轉眼間退了個精光。武鄴在原地站了片刻,想了想最後也退了出去。


    宋黎臨走時看了一眼死狗一樣蜷在地上的劉溫,問道,“陛下,這個人怎麽處置?”


    邑帝想也不想道,“拉出去!想法子弄醒他!”接著咬牙說道,“什麽狗屁神醫,王兄要是有事,朕要滅了他九族!”


    劉溫被拖出去後,院內隻剩下太子、聶北、李德全,以及院外護駕的侍衛們。白光在父親的胸腹推拿一陣以後,又替父親診了脈,發現情況還不是太糟,剛將父親在榻上放好,邑帝就問道,“怎樣?”


    “還不算太壞。”白光斟酌著用詞,想替劉溫開脫,“雖說劉太醫開的方子烈了些,可倒也不是全無用處。”


    “你沒瞧見你父王剛才的樣子?還有用處?”邑帝顯然怒氣未消,“朕看他是浪得虛名!治好再多人又有何用?治不好你父王,朕就不會饒他!你不用替他求情!”


    父親的病情重到什麽程度,隻有白光這種懂醫之人才知道。世人對醫者有太多的誤解,殊不知醫者隻能醫病,卻醫不了命。劉溫是專門替邑帝瞧病的,醫術自不必說,但皇帝不管這些,他將白起的病情診治看得高過一切,又將希望全都寄托在劉溫身上,劉溫若是治不好,自然就會遷怒於他。


    白光不可能去跟皇帝講醫者的苦衷,因為他知道根本沒用。同時也不能將父親的病說得太重,他怕邑帝會更擔心,這樣說不定更多人會遭殃,於是反複斟酌後才答道,“父王雖咳了血,但連帶著也咳出了壅積的痰液,這也算是劉太醫藥方的功勞。”


    “好了,好了!”邑帝顯得很不耐煩,對“咳出痰”這種事也沒什麽概念,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治好王兄的病,既然劉溫不行,就隻能另尋名醫,“他有什麽功勞,朕也不指望他,朕要廣征天下名醫!”說著轉頭看向李德全,吩咐道,“你去趟宋府,著宋大人以內閣名義發鈞令給周邊五州,各州兩個醫者名額,五日之內必須到京,不得有缺,犯者重罪論處!”


    李德全領旨離開後,邑帝並沒有要回宮的意思,他重新坐回圈椅上,像十四年前一樣,他要守著病重的王兄,雖然這樣並沒有用,但他就是要執固地守著。


    大概是有些累了,邑帝閉目養了會神,睜開眼習慣性去看榻上的白起,可看到的卻是一個嬌小妙曼的背影,月容兒正背對著他,半俯在榻前用熱棉帕給白起擦臉……。


    此刻她剛換了一件紫色羅衫,羅衫是白素素穿過後賞給她的,她身材不及白素素高大,她嫌衣裳寬大行動不便,便在腰間鬆鬆糸了一根緞帶,廣袖窄腰更襯托出她嬌好的身姿。一頭如緞烏發在頭頂綰了個結,發絲半遮著臉,軟軟垂在肩上……,這是一幅能讓人生出無限遐想的畫麵,既使是擁有三千粉黛,閱遍天下佳麗的大邑國君,一時也移不開目光……。


    邑帝突然想起白光剛才好像說起過他,不禁側頭問道,“你說,她是……”


    “難民,陛下。”


    “對,對,難民”邑帝老了,記性已經不太好,“哪裏來的難民?”


    “邕州來的。陛下。”白光據實回答。


    “哦,你這點隨了你父親,”邑帝稱讚白光,“都是熱心腸的人,對這種逃荒過來的弱女子,能幫是該幫的。”


    白光正要答謝轉移話題,白素素又搶過了話頭,“陛下有所不知,小光也隻是碰巧救下她的,若再遲得一時半刻,隻怕就讓壞人給糟蹋了。”


    白光眉梢一跳,不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接著若有所思地將視線快速掃過太子。


    太子眼觀鼻,鼻觀心站在原地,好似“入定”了一樣。


    “什麽?”邑帝聞言頗為驚?意外,“壞人糟蹋,京都皇城,誰這麽大膽子?小光,到底怎麽回事,你講給朕聽,不準隱瞞!”


    大邑尊崇儒學,以禮治國,對“奸淫”之罪懲治頗為嚴厲。尤其在京都西毫,天子腳下明知故犯者,重則斬刑。所以當時的宋傑雖然紈絝,也隻不過是幹些調笑打趣、無傷大雅的浪蕩風流之事,絕不敢有明搶強虜的行為。


    旨令之下,白光再不敢隱瞞,但他掩去了邢貺的責任,敘述時將整件事情都推到了他幾個隨從的身上。


    當初那件事情過後,白光特意讓人打聽過,知道邢貺當天就將幾個隨從交給了京兆尹府處置。白光知道這一定是臨王的主意,他可不想摻和到太子與臨王之者的爭鬥中去,不涉黨爭是白家的祖訓,這是父王從小就反複告誡過他的,這是為了白家,也是為了自己的義兄武奕。


    可白素素顯然不這麽想,她又一次開口了,“陛下,聽容兒說邢公子當時也在場的,幾個奴才沒他的允許,隻怕也沒這個膽子吧。”說完,以手指向月容兒。


    在白素素此話剛一出口,白光就知道接下來該月容兒出場了,便用雙眸緊緊鎖住月容兒,想阻止她這麽做。可出乎意料的是,一慣在他麵前乖巧聽話的月容兒,這次根本就沒往他這個方向看,在聽到邑帝的叫聲後,從榻邊往邑帝走去,臉上的表情堅毅決然,像一個無畏生死的巾幗女俠。


    到了邑帝跟前,她盈盈拜倒在地,先向邑帝三叩頭,然後道,“隨從所為,全由邢貺指使。胞弟為救民女,也險命喪當場。若非公子搭救,巍巍天子腳下,又將多添兩縷冤魂。民女願以賤命向陛下起誓,民女所言句句屬實,懇請陛下為民女做主!”


    她聲音足可融雪碎冰,字字清晰而脆亮,又帶著一種女子罕有的凜然之氣,讓人聞之動容。


    “你可敢與邢貺禦前對質?”邑帝問道。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有陛下主持公道,民女有何不敢?”月容兒跪在那裏,嬌小而怯懦,仿佛一口氣就能將她吹倒,但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


    “很好!”邑帝站起身來,看著白光,罵道,“臭小子,你倒是會做好人,還不如一個鄉下女子明白大義。”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內院,在王府門口,看著跪地送駕的白光,又接著數落,“年紀輕輕,哪來的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快點給朕進去,照顧不好你父王,朕拿你是問!”


    送走皇帝和太子,三人重新回到了父親的內寢。白光背對著她倆,望著窗格外的暮春暖陽,心情糟到了極點。


    “為何要這樣做?”白光淡淡地問道,不知是問白素素還是問月容兒。


    兩人對望了一眼,還是白素素先開了口,“邢貺仗著邢國公的權勢,欺男霸女,胡作非為,我早就看不慣他了。”


    “早看不慣他了?”白光的聲音很冷冽,“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來天,為何當時不說,偏偏等到父親重傷昏迷,生死未卜的時候來說?你難道還嫌現在不夠亂嗎?你雖是女兒之身,可終究也是白家人,白家的祖訓難道你不知道嗎?”


    “你……”白光的話說得很重,白素素哪裏接受得住,心裏也漸漸冒起了火氣,沒好氣地道,“這不是黨爭,你不要扯那麽遠……我當時不想說,現在又想說了,怎麽?不可以嗎?”


    “我知道,今天是說這件事情的最好時機,因為此事人也抓了,案也結了。想要翻出來重審,案子又不算大,還得由京兆尹府和刑部來主理,到時臨王再去疏通疏通,板子還是打不到邢貺的頭上,京兆府尹和刑部尚書也不想往死裏得罪鎮國公。這條路行不通怎麽辦?像這種強搶未遂之事又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事,要特意在禦前告狀,皇上一定會懷疑告狀者的動機,一個搞不好也會弄巧成拙,兩種做法都要冒風險,所以才一直拖到現在。今天,病重的父親和重情重義的皇上給了你這個天賜良機!”白光說到這裏,轉過身來看著白素素,雙眸如刀,“長姐,我說得對嗎?”


    “你……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麵對著弟弟如利刃般投過來的目光,柔弱的白素素心虛了,她委屈地說道,“小光,你不可以這樣跟姐姐說話。”


    “長姐,你心思單純,可千萬別為愛不顧,白白被人利用一場。”白光不忍看到她這樣,語氣變得柔和起來,“愛不是討好,更不是利用。他若真愛你,便不應讓你卷入其中,也不忍讓你卷入其中……”


    “你不要說了!”也不知白光哪句話戳到了白素素,她突然發起怒來,厲聲說道,“你懂什麽?你才多大的歲數?知道什麽是愛?我告訴你,沒有人指使我,更沒人利用我,是我自己要說的……”說到最後,白素素涕淚雙流,劇烈抖動的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


    “郡主……”,月容兒怕她跌倒,忙伸手扶住了她。


    白光看著自己的姐姐,她發絲微亂,臉色蒼白的樣子又喚起了他心底深處那遙遠而模糊的記憶——母親纏綿病榻時的模樣。他突然覺得心中極為哀涼,對於一個愛得很辛苦的人來說,剛才所言確實重了些,但自己何嚐不是為了她好,她違背了白家的祖訓,自己又怎麽能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他背對著身後的兩個女人,但迎麵從窗格投進的陽光的光亮讓他的心情更糟,他走過去拉上窗格的幃簾,站在幃簾的陰影裏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那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公子……”


    白光霍然轉身,發現白素素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屋子,隻有她依然站在自己身前的不遠處,怯怯的看著自己……。


    白光雙眸冷冷注視著她,說道,“郡主胡鬧,你卻不行!因為她是我的長姐。你最好記住,你沒有任性的資本,你必須學會與我保持同步,你很聰明,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像這樣的事情,今後絕不允許再發生,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說到這裏,白光停了停,語氣是緩和了,但說出口的話卻更冰冷,“當然,你完全可以不用如此委屈自己,你若是想走,我自然會給你足用的盤纏。”


    此話的含義隻差沒趕她走了,小童此時剛好端著個盤子進來,聞言嚇得差點摔了盤子。


    月容兒低頭佇立,一聲不吭,良久之後,她抬起頭來,幾縷發絲遮住了她水晶般的雙瞳,當中隱隱有霧氣在升騰,白光注視了她一會,不知為何,竟躲開了她的目光……。


    “你不懂!”月容兒望著他尖尖的下頷,聲音中帶著讓人震懾的執念,在白光麵前一直溫順乖巧的女子,第一次反駁了他,“我沒有錯!我隻是想幫郡主,雖然郡主並沒對我說什麽,但我知道,她心裏很苦,你知道麽?你有你心裏看重的東西,她有她的,既然在意的東西不一樣,你又憑什麽指責她?”


    “既便郡主非你長姐,我月容兒願意幫的,依然會幫她。縱使因此會遭到無窮無盡的記恨與報複,我也不怕!你今天之所以如此生氣,一定是不想得罪了貴妃與臨王,可在她的昭純宮裏,在虎頭嶺上……你這麽小心翼翼,他們就真的會停止對付你嗎?”


    她轉過身,拉著依然呆呆站立的弟弟小童往外走去,走到門扉旁她又停了下來,用一種淒婉悲涼的語氣道,“我們本就是無根的浮萍,飄到哪裏算哪裏,等到王爺的病好些了,公子再讓我們走吧!”


    太子從王府出來後,覺得心裏堵得難受。他是希望邢貺倒黴,但不是通過這種方式。白素素不顧弟弟白光的反對,堅持於禦前說出事情的真相,擺明了就是想幫自己。但太子害怕她的幫助,內心深處也抗拒她的幫助,因為她每多幫助自己一分,自己與她的牽扯就多了一分,同時太子妃離被廢黜也就近了一分。


    他知道,這不是心思單純的白素素能想出來的,一定是有人幫她出的主意,太子邊想邊信步往前走,不知不覺間,就走向了通往正陽宮的路……。


    正陽宮裏,皇後正在自己的花圃邊用銀剪修剪一枝藪春花的花枝,心碧站在一株金色的花朵前誇張地叫著,“哎呀!娘娘快看,開花了呢!”


    “今年陽光好,雨水也充足,它才願意開花。這種甸南產的名種,嬌貴著呢。”皇後道。


    “是啊,是啊!這種開金花的鳶尾就這麽一株,皇上自己都沒舍得留,就賞送給了娘娘,皇上對娘娘就是不一樣,當時……貴妃娘娘那臉色……嘖嘖……真是精彩極了。”


    皇後笑了笑,感歎道,“她那種性子,怎麽有耐心養活如此嬌貴的花。都送來三個年頭了,今年好不容易才開了花,這越珍稀的東西啊……越難伺候!”


    “可不是嘛,奴婢記得娘娘怕凍壞了它,冬日裏一直用上好的銀絲炭給它溫著根呢。”說到這裏,又討好道,“娘娘,依奴婢看呀,今年這花一開,好運就會一個接著一個的來呢。”


    兩人正在說道,皇後看到身前突然多了個光影,不禁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太子,嗔怪道,“來了怎麽不出聲,想嚇死你母後不成?”


    見太子悶悶的沒接話,知道他有事,便將銀剪遞給心碧,往自己的主殿走去……。


    才剛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太子就發問了,“母親,郡主近日是不是來過?”


    “是。”皇後淡淡答道。


    “那母親是不是對她說什麽了?”


    “說的都是閑話。”


    “難道母親認為指使郡主控告邢家公子也是閑話嗎?”


    “放肆!”皇後怒道,“太子這是對母後興師問罪來了?”


    太子見母親生氣,不敢再頂撞,隻得小聲埋怨道,“母親明知王爺憎恨這些,要是王爺醒過來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母親並沒指使她,隻是閑聊時不經意提起此事,是郡主自己想幫你,你怎能怪到母親身上?”皇後語氣清冷,“王爺知道又如何?這全是郡主一人所為,他還能怪到本宮身上不成?……何況……他是否還能醒過來,現在都難說得很!”


    “母親還不知道吧?父皇已命內閣發鈞令給附近州府了,不出五天,就會有十來個名醫到京給王爺診病的。”


    皇後一點都不意外,顯然早已有人將此事稟告了她,她“嘿嘿”笑了兩聲問道,“醇兒,你可知世人是如何評價劉溫的?”


    太子看著母親,搖了搖頭。


    “他們說……‘除劉溫,世上再無名醫’,雖說誇張了點,但劉溫的醫術之高明,卻是不爭的事實。看病又不是打架,人多又有什麽用?連劉溫都治不好的病人,你覺得還能有多大的希望?”


    “這個劉溫,醫術是高,膽子也忒小了點,王爺一口血直接就把他給嚇暈了。”


    “也不能說他膽小,”皇後長歎了一口氣,深有感觸地道,“隻要是關乎王爺的事,你父皇什麽時候按常理出牌了?以前的事就不說了,就說現在……帶著皇子和滿朝大臣去王府瞧人家服藥,廣征天下名醫為人家治病,這次啊,隻怕劉溫危險了……”


    “母親是說父皇會殺了他?”


    “那要看王爺還能不能活過來,要是真死了……你父皇絕對會遷怒於他,到時不要說他自己的命,隻怕祖墳都會給人刨了。”


    “孩兒還是希望王爺能夠病愈,這樣父皇一高興,劉太醫也就安全了……如此好的醫術,死了就太可惜了。”太子感慨道。


    “好了,好了!”皇後打斷了兒子的話,“這些事與你何幹?你現在有件要緊事需要馬上安排。”


    太子忙問何事,皇後說,“本宮最近讓人收集到邢貺一些罪證,你讓手下的禦史在對質過後遞本彈劾。”


    “原來母親早就準備好了,都有些什麽罪證?”


    “邢貺利用父親職權,買官賣官,受賄巨斂,奪人田產。”皇後冷冷笑道,“再加上這次的強搶民女,毆打幼童致人重傷,拉人頂罪。你覺得這次鎮國公這個寶貝兒子還保得住嗎?”


    “問題的關鍵不是保不保得住,而是鎮國公會不會去保,一旦他忍不住出了手,就可將火燒到他身上,到時鎮國公一倒,老三就少了一大助力……母親是這個意思吧?”太子一下子就點到了問題的關鍵。


    皇後對兒子的分析很滿意,她點了點頭繼續道,“現在火已經燒起來了,本宮隻不過是往裏麵添了把柴而已,至於能燒到哪裏,很快就會看到結果了……”


    翌日巳時二刻,內廷派人來傳召白光和月容兒入宮,邑帝將太子,臨王,宋黎,邢旦遊等大臣都留了下來,而在這些臣子之外,京兆府尹湯望也在其例。


    除了太子,沒人知道邑帝這次將他們留下來的用意,不過當邢貺出現在他們麵前時,眾人似乎明白了過來,至少邢旦遊和武鄴是再明白不過了。


    這種禦前對答沒有任何懸念,到了這個時候,白光再想置身事外也是枉然,有世子做證,邢貺連抵賴的想法都生不出來……。


    邢貺自然被刑部收押,可罪還沒定,幾個禦史緊接著就聯名彈劾,邢貺利用父親職權買賣官職,貪贓枉法的各種罪證就呈到了禦前,邑帝龍顏大怒,命刑部過堂嚴審,徹查案件相關人員,邢旦遊如遭睛空霹靂,呆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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