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對質最終以邢貺被押入刑部天牢結束,鎮國公並非不想救兒子,可惜他當時整個人完全是蒙的,甚至邢貺被拉下去時那淒厲絕望的呼救聲他好像都沒聽見,邑帝臨走時冷冷甩下的那句“養子不教,枉為人父!”他也隻是下意識地跪地謝罪……。


    鎮國公“最出息”的長子邢貺一天之間從京城風光無限的貴宦公子淪為階下囚,這件事在整個京城都傳開了。而讓人更為稱奇的是,讓邢公子最終枷鎖加身的竟是一個從邕州逃荒來的弱女子,當然除了當日親睹春蘭閣的那些人,知道真正原委的恐怕也沒有幾個。


    第二天,白光起身給父親施針活血後,又在院中練了會劍,接著去看望了老吉,做完這一切走進書房時,見案上放著一杯參湯,還在騰騰冒著熱氣,房裏卻空蕩蕩的,置辦這杯參湯的主人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侍候在旁。


    他坐在椅上,隨手翻開最近的書冊,沒看幾眼,便覺得思緒煩亂,快速合上書本走出書房,叫人備了頂兩人抬的青布小轎,毫不起眼地穿過半個城區,來到一處簡陋的宅院前。


    上前叩響斑駁的銅環,過了許久,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仆將大門拉開一條縫,一個花白的腦袋從門裏顫顫巍巍伸了出來,白光說明了來意,大概因為平時少有人來的緣故,老仆臉上竟現出驚詫之色。


    二進二縱的院落,在這裏感受不到絲毫的春意,隻有不遠處那唯一一棵已在凋謝的桃樹,帶著傷春的氣息,孤零零的立在一扇門扉的不遠處。


    老仆將他領到桃樹邊,房門虛掩,裏麵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見有人來,慌忙從榻邊矮凳上站了起來,臉上現出惶恐之色,白光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大上幾歲的男子,臉上掛著笑,用一種平日少見的溫和語調表明了來意,男子向白光深揖一禮後瑟瑟退出,臨走又往榻上瞧了一眼。


    白光將矮凳移開,遊目環顧,終於在一個角落裏尋到了一張動一下似乎就會散架的藤椅坐了下來。


    劉溫麵朝裏躺在榻上一動不動,白光靜靜坐了片刻,方道,“你這樣裝死,也不是長久不計,皇上該殺還是會殺你。”


    榻上的劉溫沒有任何反應。


    “你自己是醫者,很清楚裝暈被識破並不難,隻要隨便讓個太醫來看看就明白了,到時再多加個欺君之罪,隻怕死後你都沒臉去見列祖列宗。”


    依然沒有反應。


    “我今天來,是準備要給你出主意想辦法的,看如何才能助你躲過這一劫,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說完,白光小心地從藤椅上站起,轉身抬腿往外走去。


    就在他伸手去拉房門時,劉溫突然從榻上一翻而起,鞋也不趿,跑到白光身後“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咚咚咚……”不停地向他磕著頭。


    白光轉身將他托起,起身後的劉溫想給他斟杯茶,卻四處找不到像樣的茶盞,白光輕輕搖頭示意不用介懷,拉著他在榻邊坐下,屋內實在寒酸不堪,除了一張破舊的床和一張同樣破舊的藤椅,再加一張算不上家當的矮凳外,再無他物。


    “真是慚愧!”劉溫尷尬地看了看四周,“想不到世子會屈尊前來……一點準備都沒有,還請世子莫怪……”


    白光在藤椅上坐下,不理會他的客套,開口便直奔主題,“皇上正在盛怒當中,依我猜十名醫者到京之前就會下旨,到時既便真有人替你求情,最多也是免受牽連,你這條命是肯定保不住的……所以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如何才能躲過這一劫,我認為……唯一的辦法是裝瘋……”


    “裝瘋?”


    “劉太醫還有更好的法子?”


    劉溫無力地搖了搖頭。


    當時定北王一口血噴出來時,劉溫確實嚇暈了不假,但第二次暈過去卻是裝的,他覺得自己再不裝暈隻怕會斃於當場,宋黎命人將他拖出去時,並沒有按皇上說的將他“弄醒”,而是直接將他送回了劉宅。二十幾年前劉溫曾治愈過宋黎的母親,或許是他還記著這份恩情,或許是覺得身死醫沒實在可惜,臨走時,宋黎曾長歎道“可惜了,以後再有難治之病,可找誰去啊……”。


    回到自家宅中,劉溫絞盡腦汁依然無計可施,不得已隻得繼續裝暈。


    “裝瘋容易,讓人以為真瘋了不容易,劉太醫可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嗎?”


    劉溫茫然地看著白光,片刻後搖了搖頭。


    “剛說要治你死罪你就瘋了,你瘋得太及時,任誰都會懷疑,皇上多精明的一個人,他自然不會信,朝中又不缺諛媚陰損之人,到時自然會有人想出些損招來考驗你……”


    “無非就是些折磨人的玩意而已”劉溫聽懂了白光的意思,輕聲道,“隻要可以活下去,老奴都能忍得起!”


    “本王也相信劉太醫可以做到,隻要忍過這一關,後麵的事就好辦了……”


    劉溫低頭沉思,半響後才囁嚅道,“可是……總不能一直裝瘋……”


    “這個你不用擔心,下麵的事我來辦。”白光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打斷了他,快速接著往下說,很顯然在來之前他已經把該考慮的都考慮好了,“在皇上確信你真瘋了之後,我就會找機會向他求情,讓皇上赦免了你。一個瘋子當然無法再行醫為官,到時你自然就可以離開皇宮,再尋個遠離皇城的偏僻處所隱姓埋名……憑你的醫術,養家糊口應該不成問題……”


    “世子大恩何以為報,”劉溫再次跪地叩謝,這次任憑白光如何拉他,就是不肯起身,喉間哽咽道,“奴才何德何能,世子竟肯如此相助。”


    “三十年前,你發妻因病去世,喪偶之痛讓你大病一場,病愈後你勤求古訓,博采眾經,終生不再續弦另娶。十年間,你遍訪天下名醫,探遍深山野跡,誓醫能醫之人,讓世人少經喪親之痛……十五年前,你的一位故友意外身亡,留下一對孤兒寡母無人照看,你將他們收養在身邊,辛苦撫養照看至今……。十四年前,你救下我重傷的父親……”白光從藤椅上站起來,再次伸手去扶劉溫,“不忘發妻,是為情,照看孀孤,是為義,懸壺濟世,是為仁!本王知道,這種重情重義的仁義之人已經不多了……本王能救一個是一個。”


    劉溫重新站起身來時,他怔怔地仰看著眼前這個英氣逼人的大邑驕子,這張眩目得有點不太真實的臉,言談舉止間透出的持重與深邃,甚至近日暗中對他暄囂日上的高絕身手……這個站在雲端上的人物,優秀得讓人嫉妒發狂,可卑微的劉溫對這些並沒多大興趣,也並沒覺得有多了不得。但他沒想到的是,他會對自己的過往如此詳熟,更沒想到的是,他冷酷的表相之下竟有如此滾燙的熱血。


    “我父王病得太重……”白光沒去看劉溫的目光,邊將他扶著按在榻上坐好邊說道,“世人對醫者有太多的誤解,豈知世上哪有真正包治百病的神醫,即使真有……也隻能醫病不能醫命。”


    劉溫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他沒有伸袖去抹那兩行老淚,而是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青年,吸掉流到嘴角的淚珠,咧開嘴笑了起來……。


    這是被理解後情不自禁的哭,也是被體諒後發自心底的笑,或許他此刻已經將麵前這個年輕人當成了自己的知音。他拿著七品供奉的奉祿,住著京都最簡陋的房子,吃著最粗糙的食物,幹著最危險的工作……然而這一切他覺得並沒有什麽,這本就是自己該做的,他不需要別人的褒獎與讚譽……他需要的,或許隻是自己竭盡全力,耗盡心血後的那份對醫者的尊重和理解。


    臨走前,白光從衣袍中拿出一個包裹放在他的枕邊,然後拍了拍他的肩,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劉溫大概知道包裹裏裝的是什麽,這次他沒說道謝之類的話,有些東西,記在心裏就好。在將白光送出府門時,他竟莫名期妙說了一句,“從此山高路遠,還望今生能有再見世子之時。”


    當天下午,劉溫瘋了的消息就有人稟報了邑帝,正如白光猜測的一樣,邑帝不信反怒,認為劉溫畏罪裝瘋,並當即派了兩個禦史前去察看。


    皇上選的這兩人,可是出了名的刑名高手,以前也不是沒人為逃脫罪責裝瘋賣傻,但最終在他們層出不窮、陰損殘忍的招數下現了原形,那是比死還要難受的煎熬。


    據說瘋子是不怕痛的,所以驗證起來就非常簡單,隻要達到常人難以忍受的程度,如果對方依然不痛不癢,談“笑”如初,那就是真瘋了。


    當劉溫被帶到麵前時,兩人用各種刑具輪番上陣測試,諸如用木工鑽紮大腿,鐵鉗拔指甲,鹽水澆傷口……等等,可等這一切都試完後,他們卻驚奇地發現,麵前這個孱弱的糟老頭子居然真沒有任何變化,該流涎水還是流涎水,該雙目滯呆還是雙目滯呆,該傻笑還是傻笑……。


    他竟然真的不知道痛。


    因此兩人斷定,他是真瘋了。


    可邑帝依然將信將疑,這次他派了另外兩個人去暗中察看,他相信,人隻有在最鬆馳的狀態下才會呈現最真實的樣子。


    為了不讓劉溫事前察覺,兩人選擇在剛入夜時分行動,他們舍府門不入,而是越過劉家圍牆偷偷潛入宅中,劉溫家的圍牆實在太好爬了,兩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潛到了一處有光亮的地方……。


    在劉宅那唯一的一棵桃樹邊,兩人看到了讓他們驚心動魄的一幕……


    隻見劉溫正趴在地上,左手提著一盞燈籠,右手抓住一砣東西往嘴裏直塞,“叭嘰叭嘰”吃得正香,吃一口還不忘大聲呼喝一句“美啊!”。因看不真切,兩人便又悄悄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走在前麵的那個人蹲在地上大口嘔吐起來。原來劉溫抓在手中的東西形狀蜷曲,還在冒著熱氣,唇角邊滿是淡黃色的渣滓……。


    他正在吃狗屎!


    劉溫聽到背後有聲音,轉過頭去看見兩人,忙興奮地從地上抓了一把狗屎往兩人撲去,“你們也吃,吃,吃!”


    在劉溫的大聲邀請下,兩人慌不擇路,落荒而逃……。


    從劉溫家出來後,白光回府換了身青衣短裝,獨自騎馬悄悄出城而去,深夜回府時,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月容兒瞟了她一眼,忍住沒問,將早就溫好的湯粥端到書房的矮幾上,然後無聲地合門而出,白光站在幃簾前一動不動,似乎在想著什麽,不時會去書架上翻找書籍,然後再佇立苦思,如此直到深夜方睡。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來了,早早用過月容兒替他準備的早點,將小童叫到自己那間小藥房,兩個男人在裏麵整整搗鼓了一個上午。


    用過午膳後,白光書房閉目假寐片刻,等到日過中天,獨自騎馬來到康王府,年輕的康王恢複得很快,已經可以下榻稍稍走上幾步了。武奕見到白光後,便吵著馬上要去見他父王,白光見他傷沒好利索,堅決不同意,武奕卻執意要去。一個怎麽也不讓,一個打死也要去,推搡之下不小心碰到武奕的傷口,痛得他一陣嘶嚎,白光趁他隻顧著痛的當口,竟然毫無同情心地拔腿就跑,片刻功夫不到,人已逃得沒了蹤影……。


    武奕痛得嘶嘶倒吸著冷氣,對著他遁去的方向恨恨道,“讓你跑,讓你跑,當心出門踩到狗屎!”王府的幾個下人見一向嚴謹持重的世子還有如此有趣的一麵,再聞尊貴的康王殿下竟如一個鄉野村夫般口出汙言,不由暗暗好笑。


    時間過得很快,內閣鈞令發出後的第四天中午,五州十醫就已經在京聚齊,還是由各知州親自帶隊前來。邑帝在殿前召見他們後,就帶著一齊奔向定北王府,這次朝臣除了聶北護駕,太子、臨王還有康王三個最得勢的皇子外,並沒有別的臣子跟著前來。


    被邑帝寄予厚望的十個名醫依次給白起診完脈後,開始聚在一起對病情進行會診。邑帝坐在椅子上耐著性子等著他們,可這一等就是四個多時辰。焦急的皇帝除了來回踱著步,也不敢太催他們,他隻是不停地看著牆上的鍾漏,隔一會就打開窗格的幃簾往外看……。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室內的光線在一點一點的變暗,邑帝的耐心也被黑暗一點一點地吞噬,當廊下掌起第一盞燈時,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看著黑壓壓蜷縮在自己麵前的十個醫師,一種不祥的預感向他沉沉壓來,壓住心頭的慌亂,皇帝深吸一口氣後問道,“到底要如何治?你們商量好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


    絕望的邑帝走向前去,猛然抬腿狠狠一腳將最近的一名醫者踢翻,伸左腳踩在他的脖頸上,接著從腰間拔出一枚短劍,夜色中閃著寒光的劍刃瞬間插入此人嘴中,“既不應言,留之何用!”劍柄隨後還在掌中左右旋轉了幾下,此人一聲含糊的慘呼過後,便痛昏了過去。


    邑帝握住殷紅的短劍接著向另一名醫者走去,絕望與悲憤已經讓這個大邑天子徹底喪失了理智,就在他再次揚起手中之劍時,最後排的一名醫者說話了,他抬起頭顱,雪白的長須在明黃的燭光中搖曵,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大概覺得橫豎都是個死,還不如選擇一種痛快的方式……。


    他兩眼直視著當今天子,用一種悍不畏死的語氣大聲說道,“王爺之病……我等治不了!”


    刺耳尖銳的聲音在室內回蕩,帶著死亡般絕望的回響,邑帝眉尖一挑,揮手將手中之劍擲出,一道幽藍之光向著聲音的來源方向激射而去,老醫閉上雙眼,準備坦然受死。


    雖說年邁力乏,但邑帝畢竟也是曆經鐵血征戰之人,又在盛怒之下,這一擲力道奇猛,準頭奇正,直直射向老醫師的咽喉……。


    白光心中泛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皇帝的每一次瘋狂舉動,都在不斷加深世人對父親的誤解,這份寵愛實在讓人難以消受,但你又沒法去阻止,他隻得無力地閉上雙眼……。


    “你幹什麽?”


    邑帝憤怒的聲音傳來,白光重新睜開雙眼時,燭光之下,隻見武奕跪在那名老醫的前麵,麵白如紙,那柄天子之劍靜靜躺在他的身旁……。


    “老七,你怎麽這麽不懂事,還不快退下!”臨王武鄴厲聲喝斥自己的弟弟,緊走幾步扶住渾身顫抖的父皇,低聲勸慰道,“父皇,別動怒,龍體要緊、龍體要緊……”


    太子見武鄴出來討好父皇,知道此時自己不出來說話,終究不妥,心思急轉之下,走近幾步跪在邑帝跟前,苦苦哀求道,“父皇,七弟年少輕率,惹父皇生氣,兒臣這就讓他回府自省……”見邑帝沒說話,知道心裏已經默許,叩拜起身後趕忙去拉武奕,希望他就坡下驢跟著自己離開此地,過後父皇氣一消說不定便不再追究此事。


    無論殺得對不對,天子之劍不可阻攔,這種罪可大可小,往嚴重了說是有逆心,往輕了說是勸諫不當。既使要殺的是自己至親,天下也沒幾人敢去擋天子飛過來的劍。


    可太子一拉之下,發現自己這個弟弟並不領情,他依然跪在那裏,可能因剛才的劇烈動作牽扯到傷口,也可能因惹了大禍心裏害怕,他渾身輕顫不止,卻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意思。


    邑帝氣得還沒開口,武鄴邊撫著父親的背邊火上澆油,“老七,你到底怎麽回事,難道你要代父皇執法嗎?”


    此話一出口,屋內眾人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代天子執法”這是影射康王欲取天子而代之,用心歹毒之極。武鄴其實最終針對的並非自己這個胸無大誌的七弟,他的目的是白光,因為他相信,隻要自己將這把火燒大,康王一旦危險,白光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到時父皇便會重新審視他們兩人的關糸……。


    天子的猜忌之心,是用來對付對手最好的武器。


    不知是武鄴的話再一次起了作用,還是邑帝已經殺紅了眼,他折轉身來,在聶北腰上一摸,抽出他腰間長劍,指著地上的武奕,“逆子,你以為朕不敢殺你?”


    “父皇,”武奕抬起頭來,望著眼前距自己不過寸許的鋒芒,言辭懇切而真誠,“殺不得啊!”


    “為何不能殺?治不好王爺就該殺!王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些人全得陪葬!哎!老七,你怎麽這麽強……”武鄴歎了口氣,對邑帝說,“父皇,你看七弟他……”


    武奕看著這個不住煽風點火的三哥,冷冷問他,“臨王殿下覺得他們真該死嗎?”


    武鄴不知何意,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便點了點頭。


    “好!那請問康王殿下,他們犯了什麽罪?大邑律法中可有病人不愈或醫道不精判醫者死罪這一條?”


    “你……真是無法無天!父皇行事豈容你來質疑?”


    武奕對著他冷冷一笑,不再理他,將頭轉向暴怒中的皇帝,先對著他叩了三個頭,接著以一種無比懇切的語調說道,“請父皇三思,依罪論處,方能彰顯大邑律法之威嚴。您若真將他們都殺了,天下人會怎麽看你,怎麽看王伯父?”


    “你這是在教朕如何為君嗎?!!”邑帝劍尖右斜,往武奕右胸疾刺而去……站在一旁的太子大驚之下來不及多想,撲上前去緊緊抱住父親的右臂,失聲泣道,“父皇……父皇……使不得啊!”


    “你閃開!”邑帝握劍的手用力掙脫,可年富力盛的太子死死抱住就是不放手……。


    此時的聶北早在太子身後躲了起來,李德全則一臉的惶急與不知所措,武奕這會則當起了看客,被救的老醫師還不消停,在身後不停對康王說“殿下快認個錯,老奴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不值得啊!”


    “陛下!”一個低沉卻充滿磁性的聲音在此時響起,聲音不大卻壓住了滿屋的嘈雜和混亂,不知何時,白光已經出現在了皇帝的麵前,他緊挨著武奕並肩跪在地上,“微臣有話要說!”


    室內瞬間靜了下來,太子見狀鬆開了手,邑帝佝著背大口喘著粗氣,武鄴不失時機趕緊過去攙住,嘴中關切地道,“父皇……您別急,兒臣看著心疼。”接著看向白光說道,“都這個時侯了,世子還來添什麽亂!”


    他等的就是白光出頭替武奕求情,照現在的情形看,白起斷氣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武鄴很清楚,自己這個父皇看重的是白起,而不是整個白家,說白了,白光的榮耀完全靠的是他的父親,白起一死,整個白家將不再複往日榮光。現在如能讓他惹怒父皇,白光將來的日子就會更艱難,到時再想對付他就容易得多。邢貺的入獄讓他對白家、對白光更加恨之入骨,老七“愚蠢”的舉動,給了他一個打壓白光再好不過的機會。


    他抓住時機恰到好處地刺了一句後,就好整以暇地等待著接下來的好戲,他相信,處於情緒崩潰邊緣的父親下麵的舉動會更瘋狂。


    放開父親的太子在邊上靜靜看著臨王精湛的表演,臉上神情晦暗不明。


    邑帝瞪著地上的白光,或許是因氣喘未平,或許是覺得有些意外,又或許是在猜他到底會說些什麽……,總之,他良久都沒有任何表示。


    白光低著頭等了許久,並沒有聽到預想中的允準,就將頭抬起來仰視著皇帝,他的眼神平靜如不波之古井,聲音平緩若尺量之直線,他徐徐道,“微臣請陛下治康王殿下不敬之罪……”


    室內眾人齊齊大氣一驚,每個人都認為他會替康王求請,沒想到他一開口就來這麽一出,特別是武鄴,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白光,以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普天之下,莫非皇臣,陛下隻是體罰一下自己的臣民而已,又不是真要殺了他們,天下人又能議論什麽?陛下愛民如子,世人皆知。康王殿下傷後神智不清,行事莽撞,所行之事實在無禮之極,微臣請求陛下治他不敬之罪,令其即刻回府,幽閉府中!”


    白光這幾句話一說完,眾人才恍然大悟,聶北無比佩服地深深看了他一眼,這番“請罪”之言簡直妙到毫巔,不但將帝王盛怒失智之下的“殘暴”說成了普普通通的“體罰”,為皇帝找到了往下的台階,還為武奕的忤逆行為找到了一個傷後糊塗這種極好的借口,而更絕的是,最後還替皇上想好了一個不痛不癢的處罰方式……。


    邑帝一向疼愛這個兒子,也不是真的想要治他什麽大罪,經過這一陣折騰,怒氣也漸漸消了一些,白光說完後,他隻是稍稍想了片刻,就宣布了他的處罰結果,“康王無狀,犯不敬之罪,自即日起,幽閉府中,非旨不得擅出!”


    康王領旨被幾個侍衛“架”著出去後,白光掃視了一圈蜷曲在地上的各位醫師,繼續建言道,“禦前問話,竟敢緘口不言,實在無禮之極!微臣提議,各杖責三十,趕出京都,非旨永不得入京!”


    邑帝看著地上戰戰兢兢的一群醫師,滿腔悲憤化成無奈,他頹然揮了揮手,“就按世子所言,領杖滾出京都罷!”


    除了最先被絞舌的那位,其餘九人完好無損,大難之下撿回一條命,眾人心中自然記下了康王與世子這份恩情。


    醫師們被帶走後,屋內頓時空蕩起來,邑帝丟下手中長劍,昏黃的燈光下,他的樣子看起來仿佛又蒼老了許多,在李德全的攙扶下佝僂著移到白起榻前,慢慢坐了下來,呆呆凝視著麵前這張毫無生機的臉,良久之後,他仰首悲歎,“天下皆朕所有,卻留不住想留之人……奈何?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說完身子一歪,昏死過去。


    診病再次以悲劇收場,皇帝經白光稍稍處理後被抬回宮中醫治,太子和臨王自然都不會放過表現的機會,隨駕進宮侍榻去了,臨行時,武鄴恨恨看了白光一眼,打壓白光的計劃再次落空,他不但巧妙地化解了康王的危機,還順帶大大做了一回好人,收買了人心。隻怕此事過後,世子之名會被更多人熟知。


    可如此又能怎樣?隻要定北王一死,白光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所以武鄴走時,雖然帶著點遺憾,心情還算不錯,因為過不幾天,橫亙在他和母妃前方的那座大山將不複存在,前方將是一片坦途……。


    第二天一大早,白光起身安排好府中事宜後就來到了康王府,他還是有點不放心,這個神經大條的康王兄自由慣了,驟然被關難免會不適應,幽禁雖算不上什麽重罰,但若犯禁外出被人利用,後果難以預料。


    康王府的管事見世子來了,連忙將他帶到小花廳,正獨自吃著早點的康王抬頭看了他一眼,招呼道,“要不要坐下來一起吃?”


    白光在他對麵坐下,笑嘻嘻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不吃了,不吃了!”武奕將吃了一口的桂花糕丟在玉碗中,氣呼呼的看著他,“這日子可怎麽熬,原本想著傷好了到外麵透透氣,這下好了,徹底困這裏麵了。”


    “想做英雄總得付出點代價嘛……”白光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你還笑……”武奕將銀筷重重啪在桌上,“真不知你們是怎麽想的,還有老三,他不救也就算了,還落井下石!”


    “他和你不同,”白光收起了笑,輕聲道,“他心中裝的是利弊,你心中裝的是對錯!”


    “視人命如草芥,要是這樣的人當了國君,就是我大邑的災難!幸好他隻是個親王,幸好太子殿下不是這種人。”


    白光默然不語,太子與臨王之間的爭鬥,心思單純的康王殿下應該知之甚少。臨王為何對他這個閑散王爺落井下石,他都還沒想明白。白光希望他保持住這種狀態,與世無爭,閑雲野鶴般的存在,沒人會感覺到來自於他的威脅,不會對他產生什麽戒心,這樣的狀態可以保護他,既然不爭,就要表現得徹徹底底。


    “幸好康王殿下還能看到今天的太陽……”白光又恢複了在他麵前一慣的嘻哈神情。


    “好了,好了,不用你來特意提醒……你救了本王,本王多謝、謝了!”武奕邊說邊站起身,還真恭恭敬敬給白光躹了一躬。


    “客氣,客氣……”白光坦然受之,一點都不介意他這聲感激中包含的水分,“我救你一命可不容易,近段時間你還是老實點的好,陛下怒氣可還沒消呢……”


    “你看我有這個機會嗎?”武奕白了他一眼,突然歎了口氣,“聽說父皇又昏過去了,你父親的病一日不好,父皇的反常就一日不會改,雖說劉太醫上次的方子不管用,但說不定將方子改不改就有用了,這也是有可能的,可現在倒好,他卻瘋了……哎!”


    見白光沒做聲,他又接著感歎,“你說多好的一個醫師,小光你知道嗎,有人竟然親眼目睹他在吃狗屎,父皇原本不信他是真瘋,後來不得不信了,赦免他離京的時候,他嘴角還掛著哪些惡心的東西,那瘋癡褸襤的樣子,看著讓人心酸……”


    “他沒瘋,吃的也不是真狗屎……”白光淡淡道。


    “你說什麽?”武奕詫異失聲,瞪著白光看了很久,突然開心地笑了起來,“又是你出的鬼點子吧?哈哈……那狗屎我猜一定是麵粉之類的東西做的吧?他是醫師,改變一下顏色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哈哈……我還猜到了,劉太醫並沒走遠,你一定偷偷將他藏在了某個地方,讓他偷偷修改方子……難怪,難怪,我說怎麽看不出你有多擔心呢,原來一切你早有安排。”


    武奕很多事情不明白,並不是他笨,不是他看不透,而是他連想都懶得去想,或者說他根本不想去看透,因為他沒興趣。他其實很聰穎敏銳,從白光簡簡單單的回答中,他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殿下果然聰明,但還是太高估劉溫的醫術,或者說低估了我父王的病情。”白光對他豎起一根大拇指。


    “你是說……你並沒有留下劉溫,他是真真切切地走了?那誰來給王爺治病?”武奕扶額苦思,“……呃……不對,不對,可這個時候你不該是這個樣子……你應該是……”


    “痛苦、絕望、悲傷……是吧?”白光站起身,仰首望天,眸色幽深,“我現在還沒有時間去想這些,父親的病還不到輕言放棄的地步,接下來……是時侯了走這一步了……”


    “什麽?”武奕瞪著他,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


    白光伸長身子,伏低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會不會太險了點?你有把握嗎?”武奕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白光搖了搖頭說道,“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但這是最後的辦法了,我現在要馬上進宮請旨,到了這個時候,皇上應該會允準的。”


    武奕愣愣的看著他,直到白光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低聲喃喃道,“臭小子!這次一定也要成功啊!”


    皇上聽完白光的奏請後,剛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又確認了一遍後開始連續發問,白光對皇帝的每一個提問都盡能詳盡回答,等到所有能想到的問題都問完後,邑帝低眉思慮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四月初四。


    這本是大邑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既非重要節日,也非皇族生辰、忌日、祭祀等重典之日,但今歲的這一天,卻注定不再普通。這一天,整個大邑京都的上空彌漫著讓人窒息的壓抑,因為這一天過後,有些人的命運會因此改寫,會決定朝局是否動蕩、邊境是否安寧……同時,這也可能帶來醫藥界一場巨大的地震……。


    皇宮都是機密,皇宮也沒有機密,白光要為父親“刳骨療病”的消息一夜之間還是傳遍了整個京城。


    皇後知道後,隻是淡淡地一笑了之,她不希望白起死,但也絕不相信白光能治好他;月貴妃坐在她的昭純宮裏大笑不止,她在等著白光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太子妃在東宮中焚香祭拜,期待著上天的垂憐;宸妃則在華羽宮的小佛堂裏求神禳邪,盼著王爺能渡過這一劫……。


    太醫院院正譚不非在聖濟殿默然而立,手中緊緊抓住一本散佚殘缺的枯黃古籍呆呆出神……。


    邑帝這次再也沒心思大張旗鼓,他輟朝一天早早擺駕定北王府,還帶了七個禦醫準備給白光打下手……。


    整個王府早就在白光的安排下做好了一應準備工作。白起已被抬進了一間幹淨整潔的偏院,白光近段時間備好在小藥房的一應器具和藥材都被小心翼翼地搬了進來……。


    最後白光隻挑了三個人幫他,月容兒,一個禦醫,還有老吉。


    月容兒看著地上一盆盆煎製好的或黃或綠或碧的各色藥水,看著巨大銀盤中冒著寒氣的刀具、銀針和細線,還有那看著好像有點眼熟,好似小童也用過的那種神膏……她從未見過這種血腥而又壯觀的場景,緊張和害怕讓她有點喘不上氣來……。


    正在消毒的白光看了她一眼,溫言道,“別慌!待會一定不能分散心神,有我在……不會有事的!”她怔怔看著他,他有好久沒這樣子對自己說話了,她突然不再害怕,她覺得麵前這個人是無所不能的,她的雙眸熠熠生光,望著他狠狠點了點頭,可不是嘛,有他在的時候,什麽時候有事了?


    房門“呯”的一聲合上,將裏麵與外界徹底隔絕……。


    也許是因為並沒抱任何希望,也許是因為已經心力交瘁後的疲憊不堪,皇帝靜靜地窩在一把寬大的軟椅中,聳拉著腦袋無力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在腦海中顯現過無數次的絕望場景……從內心來說,他一點都不相信白光能創造奇跡,但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他,因為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其實從劉溫瘋了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差不多絕望了,可之所以還要嚐試,隻不過是因為不願麵對這個現實,無法接受這個現實罷了。


    太子與武奕一左一右站在邑帝身後,武奕低聲寬慰著父親,說王爺一定不會沒事,說他相信白光,其實他比誰都不信,他嘴上在說著這些,心裏邊卻在默默為白起的死亡倒計時;太子則眼神複雜地望著緊閉的門扉,已經在思考白起死後該如何安排打算;還有白素素那悲痛絕望的神情……。


    門扉始終緊閉著,今天的陽光很好,從東麵的窗格透進來再消散,又從西麵的窗格透了進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五個時辰……。


    西毫皇城各個角落的目光此時此刻都不約而同地遙遙凝望著這裏,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自己的宿命,等待那重要一刻的來臨,等待那足以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診治結果……。


    當夕陽散盡最後一縷餘輝,門扉終於打開,一個嬌小的身影急急衝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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