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張君寶口念了一個慈悲,款款向周問鶴走來,“貧道等候多時了。”


    “張真人,在下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要殺我,當初又為何答應洞庭派送我過來。”


    “前輩誤會了,貧道是來救你的。”


    周問鶴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在下需要搭救嗎?”


    張君寶歎了口氣,他的樣子像是正麵對著一個任性的孩子:“我和芸芸眾生一樣,深陷在輪回裏,我不知道,到底有過多少次,我目送著我的徒孫來這裏送死,因為每一次對我來說,都是第一次。我勸自己說這是注定的事誰都改變不了,但是我已經是一個冥頑老朽了,我勸不住自己。


    “前輩,雖然你輩分遠在我之上,但是年紀卻與貧道的徒孫相差無幾,所以貧道有意無意總是會把你當作我的徒孫,希望你能夠理解我這麽一個糊塗的糟老頭。”


    “理解你什麽?理解你來阻止我打斷輪回?”


    張君寶沉默了片刻,那雙看遍滄桑的眼睛注視著道人,像是在無聲地同他說話,然後他開了口,語氣裏全是無奈:“你不可能打斷它,你隻會替晚晴賠上性命,你想一想晚晴嚐試了多少次?如果有打斷的可能,至正八年早就結束了。


    “而且打斷它有什麽好呢?你我都知道異客的恐怖,這個為期一年的輪回可以讓我們生活在異客的時間之外,另一條線上,隻要前輩你不來搗亂,異客永遠都不會發現我們,我們也永遠不用再擔驚受怕。”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比你想象的要早,貧道在年輕時,就已讀過了羅浮的《異客圖》,當時我的感覺,我想你也明白,噤若寒蟬,萬念俱灰,在那一刻我看到了芸芸眾生的脆弱與無助。大約十年之前,我遇到了山上那個人,他告訴我了一個方法,需要借用我在二十四年前安撫的一個偽神的力量。那個偽神以時間為能量,它曾經被荒佛擊敗,囚禁在一個沒有時間的領域。上古的法師們從它身上汲取血肉來反製它自己。我說的那個人,他是個天才,他真的做到了當初法師都沒有做到的事,承載著我們的那一股時間在至正八年形成閉環,異客也對此無能為力,現在我們的世界上,隻剩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偽神。前輩,恕我直言,與其在深不可測的宇宙做一支風中之燭,循環往複的自由或許更好接受一些,畢竟,我們都感覺不到這種循環。”


    “可在我看來,一個沒發現自己是囚徒的囚徒,依舊是一個囚徒。”


    “沒有誰在囚禁誰,我們是在保護你們。”


    “張真人,我有個問題想弄明白,在你看來,那些在至正八年無限循環的還魂屍,還算是人嗎?”


    “在晚輩看來,是不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愛有恨,有喜有怒,有血有肉,晚輩認為他們真真正正地活著。”


    “然而在小女眼裏,是不是人卻非常重要。”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從周問鶴身後傳來,一股寒意貫穿道人全身,然而,或許道人的神經已經因為太多的衝擊而麻痹,這一次,他甚至沒感到有多害怕。


    “白姑娘?”張君寶皺了皺眉,“是彭和尚叫你來的?”


    白牡丹手持絹傘站在山頂入口處,還是那一塵不染的樣子。白色的月光灑在她腳下,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支對月盛放的牡丹花。但是此刻,白牡丹的臉上卻少了往日的悠閑淡雅,全然是一副毫不掩飾的惱怒與厭惡之情。老張在她身側抄手而立,嬉皮笑臉地對張君寶擠眉弄眼。


    “張真人誤會了,這一次,是小女子自己要來。”白牡丹說著,輕踏蓮步走向張君寶與周問鶴,“人與活屍,其實有一個非常分明的區別。”


    “哦?老道願聞其詳。”張君寶笑吟吟地看著白衣女子,眼神裏已經帶上了戒備,然而周問鶴心裏清楚,即使是人稱天下第一的白牡丹,依然不是張君寶對手,無論白牡丹心思如何縝密陰毒,武功如何鬼神莫測,她依舊是“有”,而張君寶,他的武功是徹徹底底的“無”,即使還沒有伸手,兩個人在境界上就已分出了高下。


    白牡丹走到周問鶴身前,她的身形曼妙而空靈,不像真實的人物,周問鶴看到她心中也是空落落的,陣陣心悸襲上心頭,整個人如同被懸了起來,四處都無從抓握。


    “變化。”白牡丹淡淡吐出這兩個字。


    “老道愚鈍,白姑娘能再提點一下老道嗎?”


    “莊周說:‘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又說‘萬物皆種,始卒若環’。天下萬物,源於一處,各自演變,才誕生了這個生機勃勃的‘道’,到了最後,萬物也終將回到那個地方去。然而如今,真人你把萬物困在一個輪回裏,演變就此終結,再也沒有什麽是不確定的了,我們也再難有殊途同歸之日,雖然那位高人所建立的,依然是一派人間,然而事實上,我們早已腐朽了。張真人,小女子看來,沒有演變,就算不上生命。”


    張君寶陷入了沉默,他木然站在那裏,身上看不出抗拒,也看不出動搖,這老者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


    “張真人,給天下蒼生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吧。”白牡丹接著說,語氣裏已經有了莊重與懇切,“讓萬物能夠繼續改變,繼續繁衍……”


    “白姑娘,你還是不明白。”張君寶忽然硬生生打斷了白牡丹,這實在不像是他這個修養的人會做的事,“你會這麽想,我一點都不怪你,因為你沒有看過《異客圖》,你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瘋癲與險惡,恕我直言,白姑娘,你們天真的就像是嬰兒。”


    就在張君寶與白牡丹對話的時候,張定邊慢悠悠地走過來拍了拍周問鶴的肩頭:“你氣色怎麽這麽差。”


    “老張,”周問鶴的語氣裏充滿了感激,“你是專程為我來的嗎?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不必……”


    “老楊啊,”張定邊不滿地指了指道人,“我就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好像操心是你的特權,別人就該置身事外。”這話裏全然沒有責難的語氣,卻洋溢著老朋友間的溫暖。


    “你過來,”老張朝道人招招手,然後往山下指了指,“你看那兒。”周問鶴順著他的方向看下去,另一座山峰,適才光禿禿的山頭上,此刻站著幾個人一個頭戴鬥笠的糙漢,一個身穿道袍的少年,還有三個中年道士。幾個人都抬著頭向自己這裏望過來,其中一個中年道士不停地朝自己揮手大喊:“晚晴~~~不要怕!師父在這兒!”


    距離太遠了,從周問鶴這裏隻能看見幾個模糊的人影,但是他仿佛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們:一臉慍怒的麩子李,麵帶桀驁的莫聲穀,正在大呼小叫的殷利亨,還有站在一旁帶著長輩關切神情的宋遠橋和張鬆溪。


    曾經他以為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是孑然一身,曾經他以為等待著他的隻會是孤獨死去的命運,他錯了。他今天才發現,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沒有一刻是孤獨的,他有師父,他有師叔,他還有朋友,他無時無刻不被這些人圍繞著,不被這些人牽掛著,自己怎麽會如此愚蠢竟然感到孤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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