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恒苦城’嗎?”那個人問。他與周問鶴隻相隔了五步的距離,可他甚至沒有回頭看過道人一眼,“那些信徒,沒法感應到他們的,神了,他們,就在沙漠深處,建造了一座城市,自我囚禁,他們日日夜夜,向荒佛祈禱,希望那顆眼睛,能夠繼續,看著他們。”


    周問鶴麵前的,是一個耄耋老人,他佝僂著老蝦一樣的身子,背對著道人,專心忙著手上的活計。周問鶴觀察了他很久,卻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幹什麽,他麵前擺著一張破舊不堪的案幾,案幾上擺滿了零碎的物件,有枯萎的藤蔓,有小童玩的木頭人偶,斷裂的算籌,一根禿筆,暗淡無光的首飾,還有西域的琉璃,風幹的骨片,以及一枚玉璽。老人的頭低得幾乎貼到了案上,雙手不停在案幾上摸索,時而拿起一件物品,時而又放下。這個人完全不像是囚禁了偽神的大人物,反倒像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老糊塗。


    在他的身後,豎著一根二人合抱的木柱,木柱頂端垂下了一張彩幡,隻有最狂熱的妄人才塗鴉的出幡上那些線條與色彩,道人看著它,猶如看見整個宇宙在自己麵前龜裂。那些破碎的符號像是音樂在他腦海裏奏響。在老人的身側,有一片巨大的虛無,像是第二片夜空鋪展在刀刃麵前,一眼望去,隻有深不見底的孤寂與寒冷。


    “有人以為,那座城,是那些信徒的監獄,他們錯了。在那些信徒眼裏,這個世界,才是監獄。”耄耋老人說話斷斷續續,仿佛僅僅吐出幾個字就把他這一口氣用光了,“他們是群,徹徹底底的瘋子。他們寧可,做異客的螻蟻,做它的糧食,做它用之即棄的芻狗。荒唐!他們連做糧食都不配,他們對於荒佛,沒有任何意義!”


    說到這裏,顫抖的聲音中夾雜進了憤恨與嘲笑:“人啊,就是這麽愚不可及。明明已經安全無虞了,不但自己不知感激,還要替別人把避難所拆掉。”他緩緩回過頭,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道人,這眼睛裏卻沒有惱怒,當一個人要捏死一隻螞蟻時,這隻螞蟻是不值得他惱怒的。


    “張君寶呢?”他冷冷地問。


    “被白牡丹和張定邊攔住了。”周問鶴回答。


    “你們還真是,萬眾一心啊。”老人譏諷道。


    周問鶴仔細打量這皺橘一般的老臉,他從沒想到過人的臉可以蒼老到這種地步。那張麵皮好像被人用力絞了上千次,以至於最後一點生命力都從他的臉上被絞幹了。道人幾乎能夠聞到從麵皮的褶皺中傳來的腐臭味。周問鶴看了又看,極力想要從那張如同紙漿糊成的臉上找到些許舊日熟悉的痕跡,但是他最終放棄了,他終於沒能把眼前的老妖魔同那個少年聯係上。


    耄耋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周問鶴發現他的左手已經扭曲變形,成了一隻畸形的肉螯。毫無疑問,之前的楊霜就是被這蝦螯一樣的肉肢拍死的。


    “我已經記不清,我在這裏看到了多少次循環,我也記不清,殺了你多少次。但在每次殺你之前,我都要把接下來的話說一遍,期待你會懸崖勒馬:我已經領教過了無數次,你的劍法,‘胡笳十八拍’,我比你自己更熟悉,你的手還沒抬起,我就知道你想做什麽,我是認真的,你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我現在給你最後的機會,回去吧,讓應該發生的事發生,在這件事裏,你的死活無足輕重,但是此時此刻,我特別地想要你活下去。”


    那耄耋老人不再說話,靜靜看著周問鶴,似乎光抬起眼皮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周圍一片寂靜,隻有老人陳朽氣管中傳出的渾濁呼吸聲回蕩在兩人周圍。周問鶴也在看著他,眼睛裏隻有無盡的悲涼。


    他們兩個隻是相對而立了半晌,但是周問鶴感覺似乎已經過了漫長了一個時辰。老人身側的虛空中忽然傳出了響徹天地的“呼嚕”聲,這聲音裏夾雜著無以名狀的癲狂與癡傻,隻有掐滅了自己所有理智的生物,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恍惚間,道人隱隱約約看見虛空的背後有個龐然大物正在接近,仿佛要從這一片黑暗中衝出來。


    耄耋老人歎了口氣:“我早就知道,這是浪費時間。在你臨死前,我可以告訴你一句實話:我其實,真擔心你會轉身回去。”他斑駁的老臉上浮現出了一個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麽嗎?是變數。這件事,我已經重複了成千上萬次。我守護輪回太久,我太老了,我承受不起意料之外的改變,一次也不行。”他艱難地張開雙手,把他佝僂的身軀完全展現在周問鶴麵前,“你看看我,我自己,才是這個輪回的囚徒。”


    “別怕,我來幫你解脫。”道人說,他這句話是真心的。


    耄耋老人搖著頭,他的頭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從脖子上掉下來:“姓楊的,別廢話了,我辦正事要來不及了。”


    周問鶴又看了一眼虛空,那東西已經在黑暗中聚起了輪廓,就像從一灘墨水裏浮了上來。道人看見的,是一張憨厚,呆滯的笑臉,這笑臉掛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頭顱上,正在虛空邊緣小幅度地左右晃動。是的,那就是君山石像上雕刻的東西。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山頂刮起了狂風。風聲夾雜著越來越頻繁的“呼嚕”聲盤旋在兩人上方。“來吧!”耄耋老人回頭看了一眼那直插天際的巨柱,畫滿了詭異圖像的彩幡正在風中狂舞,老者努力用沙啞的嗓音蓋過風聲,“我們結束這事。”


    鐵鶴道人拔出了“無弦”,大風已經迷了他的眼睛。他嚐試調動了一下內息,依舊散亂無力。他眼下的情況,恐怕隻能出一劍,一劍之後,他可能連收招的內力都不剩了。“那就這樣吧。”周問鶴心裏想,“反正被逼入絕境,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一念及此,他跨出了一步,狂風拍打著他的衣襟,他幾乎要咬著牙才能頂風向前。“呼嚕”聲已經震得地動山搖,仿佛整座督郵都有倒崩之虞。


    道人眯起了眼睛,他跨出的第二步有如野鶴振翅將起,他已經知道要用哪一招了,他幾乎沒有猶豫,如果要把性命賭上的話,那就隻有這一招。


    第三步,周問鶴已走到老者麵前,老人怪手一搖,聲勢猶如宇外飛山,萬鈞雷霆塌天而下。也就在這一刻,周問鶴手腕一抖,三道劍光快如疾電,老人還不及看清,直覺寒光劈麵一閃,“無弦”已經把他當胸貫穿,漆黑的劍鋒透背而出。


    三環套月。


    太快了,快得老人都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僵立在那裏,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驚異與駭然布滿了他的麵孔:“純陽……太虛劍法……你……怎麽會用這一招……”


    “你還認識它?”道人問。


    老人低下頭,眼睛來回轉著,他像是在拚命思考著什麽,片刻後,他又抬起頭,注視著周問鶴的臉,此刻,他們兩個的臉相距不過數寸,兩個人的呼吸都毫無保留地噴到了對方臉上。


    “你!你!你已經死了!你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


    虛空中的東西蠢蠢欲出,它的兩個前肢已經漸漸衝破了黑暗,刹那間,讓人目眩的光環覆蓋了周圍一切,時間仿佛以這一刻為起點,向無數個方向延伸出了無數條線,每一條線中都有這兩個人的身影,有的線中他們兩個同歸於盡,有的線中他們從未相遇,有的線到了一半戛然而止,有的卻自我封閉成了一個環。


    “不要……一錯再錯了……”周問鶴勉強吐出這幾個字,他內力已竭,握劍的手不停打著顫。


    “我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毀滅,許許多多的崩潰。”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流出了兩行眼淚,他默默靠在了周問鶴肩上,接著,這個耄耋之人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我可以救你們的!我可以救所有人的!為什麽你們就是不相信我呢?為什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呢?”血從他的嘴裏噴濺而出,這撕心裂肺的慟哭無疑把傷勢加重了。


    那顆肥碩的腦袋漸漸拱出了虛空,它眉開眼笑,臉上寫滿了詭異的喜悅。那雙空洞的小眼睛向下注視著那兩個凡人,而那對凡人卻仿佛沒有看到他,其中的年輕人正溫柔拍著老者的背,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我想要,我想要回家!我想要回家!”那個耄耋老人含混不清地抽噎著。


    “好,我帶你回家。”周問鶴柔聲安慰,“帶你回家。”


    那東西發出了困惑的“呼嚕”聲,卻沒有停下他扭動向前的身軀,它拱出的軀體越來越多,幾乎小半個身子已經鑽入了現實世界。


    忽然,老人猛地把周問鶴推上了法台:“現在!”他高叫一聲,胸口的傷勢已經讓他沒法站立,他單膝跪地,右手緊緊攥住那枚色澤晦暗的玉璽。還未等道人發問,他手一揚把玉璽擲向彩幡。“哢嚓”一聲,巨柱應聲而斷,彩幡落到了火盆上,那一串串驚悚怪誕的符文瞬間就被大火吞噬。


    “阻止這個輪回發生!”道人在天旋地轉中隱約聽到有一個聲音在這樣喊,“阻止我變成這個樣子!阻止這一切!”在他清醒的最後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顆巨大的眼睛,它是如此之大,幾乎覆蓋了整片天空,孤懸於宇宙之間,三千大世界從它眼前飄過,猶如飄過一縷塵埃。它窺伺著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維度,從鴻蒙初開的第一道光,到最卑微生物心地某個一閃即逝的念頭,它無所不見,它無所不知。


    荒佛如願了。


    長安西市,李熊茶肆。


    這裏已經很久沒有茶客了,自從上次“子”字白帛掛出之後,人們就像躲瘟神一樣躲開這裏。如今,這裏依舊燈火通明,卻已經空蕩蕩的了。


    茶肆裏還有最後一個茶客,他一個人對著白帛自斟自品,甚是悠閑,像是全然忘了早已是宵禁的鍾點。


    他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一個人在他的一生裏,很難得能看到幾次這麽好看的人,所以看到他的人,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在茶肆的外麵,還站著一個人,他並沒有要進來的意思,隻是透過窗戶向裏麵注視。這個人約莫四十歲上下,高鼻深目,一副西域人長相。他穿著夜行衣,身背一口橫刀,渾身上下散發著肅殺之氣。這把橫刀實在很有特色,刀麵僅有兩指多寬,卻比普通長劍還要長出許多。


    好看的年輕人也已察覺到了窗外的目光,他並沒有回頭望,他知道那人跟自己此行是同一個目的。


    偏房的門簾掀了起來,依然還是那個小童手捧白帛走了出來。哪怕這裏茶客寥寥,他的步子也依舊端莊沉穩,他的眼神依舊平和幹練。事實上,即使是茶肆空無一人,麵對四壁他進行這套儀式也從未有過半分懈怠。


    那童子來到牆前,將舊的“子”字白帛摘下,又將新的掛上,便轉身離開了。全程沒有多說一句,沒有多看一眼。現在,此處又隻剩下了好看的青年與窗外的黑衣人,敞亮的燈火映照著白帛上那個呆板的“亥”字。片刻之後,窗外的黑衣人轉身幾個飛掠就消失在了夜色裏,而那好看的青年則慢悠悠品完了他的最後一杯茶,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附錄:隱元會年鑒【天寶六載】


    “富貴逼人”宮飛鶴詞條:


    警告:鑒於發生了天寶三載和天寶四載春天那樣的不愉快事件,為了防止情報的泄露和會內兄弟不必要的相互猜疑,我們已經對該詞條進行了大量刪減,你以下將看到的內容是最後一次評估報告中僅剩的部分。


    關中宮家目前的當家人。與他曆代先輩相比,他最大的才能不是掙錢而是花錢,接觸過他的人都聲稱,他可以把一分錢花出十分的效果。自從他接管祖業之後,關中宮家開始大規模向外散金,並把影響力擴散到了各個領域。對於此人的評估多次因為會內不明原因的阻撓而不了了之,可以謹慎地猜測此人的勢力已經滲透進了會中。


    增補:關中宮家依舊是目前會內賬冊上首屈一指的富豪,我們與他們的先輩也多有合作,宮家的衰亡與過度興盛都不符合我們的利益。【地字叁拾】


    增補2:入春以來,會內已經從各種渠道收到了竹老板重出江湖的消息,似乎也是因為這個消息的刺激,宮飛鶴的的活動變得越來越頻繁,會內多名局算先生先後掛出預警,可能會有一場腥風血雨在年末發生。【天字伍拾伍,記於天寶八載】


    增補3:目前沒有關於宮飛鶴懂得武功的確鑿證據,不過會內很多弟兄都相信,他得到了他姑父的長歌門真傳。


    警告:所有閱讀完以上內容的客戶,你的姓名已經被隱元會記錄在案,相關人等應當於當月月底前前往益州金馬坊聯係銅匠張慶兒,我們會在那裏告訴你下一步的安排,並請務必在啟程前安排好家庭事宜。


    溫馨的提醒:尊敬的朋友,見字好,如果您看到了上一條隱元會的警告,請不要太擔心,關中宮家為您提供另一個選擇:請即刻出發趕赴太原,聯係當地宮家當鋪的朝奉阿麻,宮家會全程看護您與家人的周全,我們在關中耐心地等待您。(不管是否接受我們的建議,我們懇請您務必銷毀這張紙條)


    楊煙詞條:


    五毒教左使者。行蹤不定,有人相信她已經很久沒有回過苗疆了。一些尚不能確證的線索顯示,她可能比花秋空更早接觸到《屍賬》,而花秋空後來所讀的《屍賬》很可能已經經過了她的篡改。此人可算是天下頂尖的易容高手,所以關於她的行蹤報告總是不能盡信。她最後一次疑似被人看到是在揚州臨灣坊的彌勒巷前,當時她假扮成一個乞婆,正在探查巷外一口很久以前就因為汙染而被廢棄的老井。


    增補:楊煙失蹤後,“銀丹玉珠”的內功便隻剩下東都阮鳳凰一個傳人,此人在一年前加入天策府,被破格提拔為校尉,歸在忠武將軍冷天鋒手下。我們在天策府的線人報告說,冷天鋒正在暗中搜集虎賁營的的線索,很有可能他打算插手曹雪陽的調查。未來是否阮鳳凰跟宇文鐵車會有正麵衝突,目前尚不得而知。【玄字戚拾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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