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嚎,萬木凋零,銀灰色的雲塊在天空中奔騰馳騁,不久後又將是一場大雪。


    其時正當隆冬臘月,數九寒天,冰封千裏。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正手牽著一個七歲大的男孩,迎著透骨寒風,走在白雪覆蓋的漫漫山路中。


    女孩頭發雜亂,一身麻衣,凜冽的風雪無情地拍打在她瘦弱的身軀上,蒼白的小臉上罩了一層薄霜,她雙腳早已凍得沒了知覺,嘴唇也變成青紫色,清澈的眼眸中卻帶著一抹少有的堅毅,拉著男孩的那隻手沒有一點放鬆。


    男孩頭上戴了一個縫著老虎的小氈帽,兩個臉蛋凍得滿是血絲,抬起小腦袋,瑟瑟發抖地問女孩道:“姐姐,我們要去哪?”


    女孩溫言道:“我帶你去找叔叔。”說話時雙唇打顫,聽起來有些含糊不清。


    男孩神色詫異的問道:“我們還有叔叔?”


    女孩稍一遲疑,重重點頭,道了聲:“有。”


    男孩又饑又累,走了十幾步,哇的哭出聲來:“姐姐,我走不動了。”


    女孩其實早已精疲力竭,隻怕若是稍有停歇,就會走不出這片雪海。於是俯下身道:“來,姐姐背你。”


    她將男孩背在身後,腳下挪得更加慢了,心中卻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我要帶弟弟活下去!


    這女孩姓柳名如絮,山西秀容人士,這一年家鄉突遭大旱,山西汾水、漳河均枯竭,禾苗盡枯,莊稼絕收,人多饑死,餓殍載道,十亡八九。


    草木獸皮蟲蠅皆已食盡,有些地方竟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柳如絮雙親早亡,就帶著弟弟柳如風從村子逃出。


    柳如絮小時候聽母親講過,江南是天下最美,最溫暖的地方,於是想要帶弟弟去江南,也不知江南是哪裏,隻是向南邊走,想來也走了一月有餘,沿途靠施舍拾掇,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現下眼中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皚皚白雪。


    弟弟伏在姐姐背上,小手替她拂去粘在頭發上的雪花,小聲問道:“姐姐,我們還要走多久啊?”


    柳如絮目有憧憬之色的道:“快啦,等到了江南,我們頓頓都有白麵大餅吃,一輩子也吃不完。”


    弟弟頓時來了興致,咽了一口口水,忙追問道:“那有蘿卜鹹菜吃嗎?”


    柳如絮笑道:“有,保準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說完,也偷偷咽下一口口水。


    不一時,大片的雪花從彤雲中傾瀉而下,山穀中雪虐風饕,彌漫著透骨奇寒。


    柳如絮腳下愈加步履維艱,僵硬的抬起頭,卷著雪花的寒風吹到臉上已經沒了知覺,隻見四麵八方都是雪,視線模糊,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


    來時的腳印也已經被大雪掩蓋,隻好背著弟弟在荒山野嶺中亂闖。周圍鬆枝被冰霜凍結凝固,世界好像停止在這一刻,自己的心似乎也要跟著靜止。


    柳如絮生怕自己睡著,虛弱的喚了兩聲身後的弟弟:“阿風,阿風?”說話時有氣沒力,呼吸喘急。


    背上的弟弟卻不應她。柳如絮剛要回頭去看,卻前腳一歪,栽倒在了雪地中。


    柳如絮想要掙紮起身,卻是不能,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隻見一片片雪花簌簌而落,四下裏傳來陣陣狼嗥梟啼。


    柳如絮頭暈目眩,金星亂舞,恍惚間,好像一個個白花花的大餅從天而降,耳邊也似乎聽到了蟲嘶鳥鳴聲,不由使出最後一絲力氣,興奮地喊道:“弟弟,大餅!我們到江南了!”說完這句話,雙眼漆黑,整個人失去了知覺。


    柳如絮隻覺身上冷一陣,熱一陣,耳畔似有人在說話,又聽不真切,頭腦忽的一下,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發覺自己身在一間小屋內,躺在暖和和的炕上,身上蓋著一層被子,忽然一個激靈,坐起來喊道:“阿風!”


    卻見弟弟就躺在自己身邊,呷著小嘴,正熟睡未醒,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隻見屋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掀開掛在門上的棉被,雙手端著白碗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對柳如絮柔聲道:“孩子,醒了就喝點粥吧,這兩天可燒得不像話。”


    柳如絮望著碗中的粥,登時雙眼放光,舔了舔嘴唇,心中雖然很想喝上一口,哪怕是那麽一小口,想起母親在世時教過自己,對於別人給予的恩惠要先道謝。


    於是先道了聲“謝謝婆婆”,等那婆婆微笑點頭後,這才拿過碗,“咕嘟咕嘟”貪婪的喝上兩大口。


    三四日未曾進食的她,隨著食物的進肚,一股暖流跟著流遍全身。她隻覺口中米湯甜潤香醇,別提有多美味了。


    柳如絮忽然喉嚨一停,放下手中碗,卻不吃了,轉而望向躺在身旁的弟弟。


    老婆婆好像瞧破了她的心事,笑眯眯的望著她道:“盡管吃,還有呢。”


    看著柳如絮狼吞虎咽的樣子,可見這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說之不盡,那婆婆歎道:“哎,真是一對可憐的孩子。”


    婆婆見她雖衣衫敝舊,但容顏秀麗,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問道:“孩子,你們是從哪來的啊?”


    “秀容,石頭村。”柳如絮腮幫塞得鼓鼓的,口中唔唔地道。


    看她吃完後,婆婆接過空碗,問道:“還想吃嗎?”柳如絮搖了搖頭。


    婆婆走出裏屋,來到外屋右邊牆角,隨手在水缸中舀了瓢水,正要將碗筷清洗,隻見房門“嘭”地推開,走進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風雪從門縫中擠將進來,吹得前屋爐子裏的炭火時旺時暗。


    那男子身材魁梧,眉毛粗重,頭上戴著虎皮帽,將手上拎著的兩隻野兔放在桌上道:“娘,給您打來的野味。”


    婆婆去將門關嚴,看著桌上的兩隻野兔,埋怨道:“給我幹什麽,快拿回家給芹兒……”話未說完,便停住了。


    中年男子也沉默不語,空氣頓時陷入了寂靜之中。


    忽然間,中年男子一拳砸在桌麵上,怒道:“什麽鳥山神,狗屁!每幾年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哪裏去尋那麽多,大不了跟他拚了!”


    “啊!”裏屋響起了一聲女孩驚呼。


    婆婆連忙去將門插上,緊搖著雙手道:“兒啊,話千萬不可這般說,千萬不可這般說!若是被山神聽去了,怕會降禍生災啊!”


    中年男子聽聞裏屋有動靜,低聲問道:“娘,有誰在裏邊?”


    婆婆歎息一聲,隨口道:“娘前天上山撿柴,救回來了一對姐弟倆。”


    中年男子一聽,就要泯滅的希望之火重新燃起,心中怦怦亂跳,忙問道:“可是一對姐弟倆?”


    婆婆點頭道:“沒錯。”忽然轉身道:“我知道你要做什麽了,為娘不同意。”


    中年男子上前拉住她手,急道:“難道就忍心讓您孫女去祭山神嗎?”


    婆婆低頭道:“她們都是苦命的孩子,我不能……”


    中年男子言語略有激動:“娘,您和他們素味平生,可芹兒她,她是您的親孫女啊!”


    婆婆躊躇道:“這……這……”


    這時,裏屋門打開,柳如絮小腦袋伸了出來,接著從屋中慢慢走出,望著二人道:“婆婆,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啦,你們是要讓人送東西給山神公公吃嗎?感謝您救了我,我願意去。”


    中年男子奇道:“你……”


    柳如絮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芹兒妹妹是怕冷吧,這天當真冷得很,我抗凍,不怕冷,就讓我代她去好啦。”


    中年男子聽了十分高興,頓時激動的手足無措,虎目含淚,上前連連道:“好,好。”


    婆婆見她年幼不懂事,剛要說些什麽,見了中年男子眼色,想起孫女芹兒,便不再說了。


    這晚,婆婆燒了桶熱水給柳如絮好好洗了個澡,又將那兩隻野兔烹熟,做了兩大碗,來給她吃。


    柳如絮卻隻吃了一小塊,搖頭說要給婆婆和弟弟吃。老婆婆心中一酸,將頭扭到一旁。


    吃過飯後,婆婆讓她坐在鏡子前,用梳子給她梳理頭發。


    柳如絮高興極了,晃著腦袋,口中唱起了母親教過自己的歌謠:“誰家的阿妹多情啊,站在山腳唱山歌咧,撐船的阿哥聽到嘞,笑嗬嗬的揮手呦喂。”


    她雖童年稚齒,嗓音卻清亮甜美,婆婆見她一對大眼睛漆黑明亮,長大定然是一個了不得的美人胚子,想要開口誇讚,又怕自己心軟,隻好默默地幫她梳著頭發。


    臘月二十六這天,屋外依舊飄著鵝毛大雪,北風吹得窗格呼呼作響。


    屋中婆婆正手把手的教著柳如絮姐弟二人剪紙,柳如絮學得很快,剪的很用心,身旁弟弟目不轉睛的瞧著。


    突然間,大門推開,又是那晚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帶進來一股風雪。


    男孩聽姐姐說過要帶自己找叔叔,見到這個男子,雖說麵生,但婆婆對自己姐弟二人確實很好,懵懵懂懂的剛要開口叫“叔叔”,那中年男子粗聲招呼道:“娘,該帶小姑娘走了。”


    老婆婆手指一抖,剪刀啪的落在地上。柳如絮俯身幫她撿起,微笑道:“婆婆,我腿腳快著呢,半天就能回來了。”


    老婆婆見她如此懂事,心中雖極為不舍,卻不能開口將她留下,隻強忍住眼中淚花,癟嘴道了聲:“嗯。”


    柳如絮對弟弟囑咐道:“姐姐要出去一趟,晚上就回來,你要聽婆婆的話。”


    男孩小手扯住她衣角,神情怯怯地道:“姐姐你快些回來,阿風怕。”


    柳如絮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笑道:“知道了。”


    中年男子把手中的一個帽子給柳如絮戴上,將頸中的寬布條解下,給她的臉捂得嚴嚴實實的,這才道:“走吧。”向老婆婆望了一眼,帶柳如絮走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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