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很冷,但是夜華卻見不到一絲霜雪。


    處在鬧市,即便房子蓋得再好,周圍也總是安靜不下來的。


    更何況這個地方,即便是尋常人家都已經睡下的夜裏,也是安靜不下來的。


    宋七是個喜歡安靜的人,但是奈何他的女兒喜歡熱鬧。


    房間裏燃著香,牆壁上掛著孫大家的字畫,壁櫥上擺著仿製前唐樣式的瓷瓶,地龍燒的正旺,兩人隔著一張桌子,赤腳盤坐在地上,也不覺得冷。


    桌子上有一火爐,爐子上溫著一壺清酒,不過最顯眼的,還是桌子上那兩雙手,一個白嫩修長,一個幹硬粗糙,滿是老繭。


    但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兩隻手都很穩定,伏在桌子上,連一絲最細微的顫抖都沒有,就像長在桌子上的兩根桃木枝。


    連帶著垂在桌子上的刀和劍都不再顯眼。


    宋七的手常年練劍,風雪不歇,故而幹硬粗糙,滿是老繭,他手邊放著的,自然就是那柄破山劍。


    刀的斜對麵,是一把清秀的折刀。


    “百裏家的人都是像你這般的麽?”


    他率先開口了。


    對麵那人自然就是百裏朝華。


    聽的這話,他輕聲一笑,這次除了他自己,和莊子上的幾個老人,誰也不知道他離開了宛州,就這麽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夜華城。


    這麽多年過去,他離那座名叫長安的城市再次隻有那麽近,仿佛觸手可及。


    但是他知道,自從多年前他離去的那天起,就再也不會回到這裏。


    思緒回到當下,他也是輕聲一笑,毫不客氣的伸手取下尚溫著的酒,倒了兩杯,一杯推到了宋七麵前,說道:“百裏家的人哪有我這般瀟灑。”


    宋七眉頭一挑,說道:“久仰大名,卻是沒想到,百裏朝華竟也是個會開玩笑的年輕人。”


    “閣下很失望?”


    宋七搖頭,說道:“所有對你失望的人都後悔了。”


    “明哲兄知道的還挺多。”


    百裏朝華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眼角兒依然畫著淡淡的梅花妝。


    宋七卻是沒有喝酒,說道:“我知道的雖然不少,但也不多,不過我還是猜不出,你來這兒究竟想幹什麽?”


    “自然是見你,難不成還是來見你女兒?”


    百裏朝華笑著說道,卻是隱約瞥見宋七眉頭緊皺,手已經握緊了劍柄,眼角有些抽動,接著說道:“開個玩笑而已,不必如此認真吧。”


    宋七鬆開劍柄,說道:“我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看得出來。”


    “那麽,有話請直說。”


    百裏朝華點了點頭,說道:“其實我想請你去關外。”


    宋七神色平靜,似乎早已猜出百裏朝華來意,說道:“關內生活安逸,還有女兒陪伴,我為何要去關外。”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聽的這話,宋七卻隻是一聲冷笑,說道:“關外大軍連戰連勝,捷報頻傳,何時到了天下興亡的時候,若是真有那一天,我自會出手,要不了你來操心。”


    百裏朝華手指輕叩桌麵,臉上笑意不減,聲音卻是有些冷了,說道:“李文碩說的真對。”


    聽到這個名字,宋七有些意外,說道:“他說了什麽?”


    “你果然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家夥。”


    單這一會兒,宋七的眉頭就不知挑起了多少次,他的手再次按在劍柄上,可是還沒等他說話,百裏朝華就開口了。


    “不用拔劍了,我現在不是你的對手,不過到了破軍境界,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宋七卻是沒有鬆開劍柄,冷聲說道:“這一點我知道,玄徹境界內,沒有人是我的對手。”


    百裏朝華冷笑一聲,腰身挺得筆直,卻是沒有去夠自己的那柄折刀,仿佛眼前之人,無論那人還是那劍,都不被他放在眼裏。


    “你說何時到了天下興亡的時候?那麽我來告訴你!”


    “你既然知道我百裏家,知道那百裏川紅是什麽人,那你可聽說過學宮?”


    宋七點了點頭,說道:“略知一二。”


    忽然間,他身子一顫,滿臉的不可思議,說道:“不可能,那群家夥,除了在深山裏煉丹求仙,怎麽可能還會做些其他的事情。”


    “那誰知道。”


    宋七起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顯然,他對學宮的認知不僅僅是略知一二那麽簡單。


    “學宮為何要幫那些蠻人?”


    “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麽?”


    “我知道你女兒挺漂亮的。”


    宋七神色一滯,轉身望去,宋雪探在窗頭的腦袋吐了吐舌頭,立刻就是縮了回去。


    宋七苦笑,哀歎一聲,就是坐了回去,極為平靜的說道:“讓百裏先生見笑了。”


    百裏朝華繼續喝酒,說道:“醉酒之人,什麽也看不見。”


    宋七臉上少有的浮現出一抹笑意,說道:“既然如此,百裏先生有什麽計劃說出來即可,宋某隻是江湖一遊勇野人,但凡幫得上忙的地方,絕不會推辭。”


    百裏朝華笑道:“麵對學宮之人,再高明的計劃都不抵用,千裏而來,隻是為了跟先生說這幾句話,望先生務必謹記在心。”


    宋七正襟危坐,臉上少有的嚴肅,正色說道:“百裏先生請說。”


    “此次麵對學宮,雙方難免刀兵相向,不過卻並未到了不可調和的時候,隻願宋先生到時見機行事,當出劍時,莫要失了我江湖兒女的膽氣。”


    若是尋常人聽著這話,必然憤怒的拍案而起,甚至拔劍相向,可是宋七知道百裏朝華究竟是什麽意思,所以他隻是點了點頭,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見此,百裏朝華連飲三杯,仰頭大笑,推門而去。


    隻是走得時候,宋七又問了一句:“不知那撐傘人現在何方?”


    “殺人去了。”


    ……


    長安城外十裏,梅花開得正盛,一根枝條凝成一串白雪,散發著沁人肺腑的清香。


    梅花林裏掩映著十幾棟二層小樓,樓內住著十幾個脾氣古怪的老夫子,和幾十個雜役。


    天機老人坐在竹椅上,身子底下鋪著大片的皮裘,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


    他明明坐在屋子裏,抬頭望去,滿天星空卻皆是映入眼簾。


    不知何時,他的屋頂開了一個洞。


    冷風從洞頂灌了進來,即便燒著地龍,屋子裏依舊寒冷,天機老人的臉色蒼白,厚重的褶子把他的眼睛蓋住,他也不在意。


    “你也去吧。”


    “去哪。”


    屠夫就那麽靜靜的站在他身邊,臉上覆著鐵麵,頭上依然頂著遮住半邊臉的鬥笠。


    “想去哪就去哪吧,想去報仇就去,想去殺人就去,隻要不在這兒就好。”


    “你還是希望我去關外是吧。”


    屠夫的聲音依舊是那麽冷漠,隻是天機老人卻仍隻是嘴裏念叨著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仿佛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


    屠夫走到天機老人的正麵,沉默良久,隨後轉身而去。


    天啟三年的最後一天,像以往的無數個年裏一樣,爆竹劈裏啪啦的想著,五顏六色的焰火在長安城的上空炸開,從皇宮到大臣,再到尋常百姓家裏,人們皆是歡聲笑語,即便是再吝嗇的富人,此刻也會跟來乞討的苦人碗裏多添上一塊兒肉……


    也就是在這天夜裏,一個包裹在皮裘中的老人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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