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在地洞裏踉蹌而奔, 每一腳踩在地麵上, 都有一種遊離般的顫動感。


    她想這大概是迷藥的作用, 定了定心神,三步代兩步的上了石階,剛要翻出洞口, 就和迎麵而來迦穀撞了個結實。


    “總算等到你們了!”迦穀本來也打算跳下來, 看長陵冒出頭,這才鬆了一口氣, 於是也不跟她廢話, 扭頭就跑,長陵愣了一下,立刻跟著追上, “師叔!”


    她叫人的時候迦穀已經奔到了佛寺門口,他莫名其妙回過頭, 跺腳道:“這時候了,還……小葉子呢?”


    長陵隱約能聽到“小葉子”三個字:“他被裏邊的鐵勾暗器困住了,讓我出來找個能撬的家夥下來, 我得再下去看看,免得他那兒又出狀況。”


    說著就要扭頭往下, 迦穀在她身後喊了幾句, 見她不回, 忙將她拉住怒喊道:“你是不是聾了!我和你說話你沒聽到?!”


    這句聽見了,長陵道:“我中了點迷藥,現下聽不清話, 您大點聲說。”


    迦穀此時的臉上忽然泛出一種極為複雜的神色,但也隻是稍縱即逝,他一把拽著長陵往外走,邊走邊道:“出去再說!救人的事……我來想辦法!”


    長陵力氣尚未複原,這時候哪裏拗得過迦穀,迦穀的身形如一道颶風倏忽而出,一出寺門便拎著她往寺邊上的小山狂飄而上,長陵怎麽喊他他都不應。外頭下著傾盆大雨,隱隱然間,她聽到耳畔傳來隆隆作響之聲,下意識回扭過頭,瞳孔驟然一縮——


    但見身後的天平線上,一片江流如天兵天將,越過田野席卷而來!


    整個村莊農舍都在這狂浪的洗劫下夷為平地,村民們急遽逃竄,終快不過水流,被一並卷走,看到這一幕的刹那,長陵的腦子空白一片,而下一刻,巨流已近在眼前,就像塌了的天似的從正後方鋪天蓋地傾瀉覆來!


    迦穀回身一掌,將馬上要淹沒在頭頂上的水流掀開,他揪著長陵飛身一躍,便如鯉魚跳龍門一般躥上天際——


    地洞晃地更劇烈了,葉麒聽見洪流聲越來越近,放下腰際上無謂掙開鐵勾的手。


    方才抱著她的時候,他就聽到了動靜,一霎時,他甚至慶幸她中了迷藥,否則這麽大的陣仗怎麽瞞得過她。水聲是從江那麵而來,想來是有人動了壩,致使決堤成流,燕靈村的地勢低窪,怕是難逃此劫。


    隻是現在,他已無心計較來者何人了。


    從長陵開始跑的時候,葉麒就在腦海裏算著她的腳速,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洞口,生怕她察覺到了什麽去而複返。


    直到腳步聲越來越遠,他才鬆了一口氣——隻要遇到師父,師父一定能帶她平安離開。


    念頭至此,洪流像脫韁的野馬從洞口噴射而入。


    葉麒將頭貼在石牆上,雙手抱在胸前,感受著她留下的最後一絲餘溫,喃喃道:“我也不想騙你啊。”


    水漫過他的頭頂,終於連最後一口空氣也用完了。


    他的神識開始渙散,心道,別生我的氣,好麽?


    洞外依舊奔流呼嘯,而屬於他的天地歸於沉寂。


    *****


    這是長陵生平頭一回領教了什麽叫“洪流猛獸”。


    她站在石峰頂端,望著一個個浪頭打來,整個村莊都被一片汪洋所覆沒,樹木、屋舍還有一具具人畜屍首麵目猙獰地漂浮在水麵上,她的眼神落在早已看不到的佛寺方向,腳步一邁,就要跳入水中。


    迦穀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帶著她死裏逃生,眼看她要自尋死路,如何不去阻攔?他死死扣住她的肩頭,指著尚被卷在漩渦之中的村莊怒吼道:“別說你現在還身中迷藥,行動不便,就算是我現在跳下去也是死路一條,區區肉體凡胎,你還妄想與天災抗衡麽?”


    長陵不假思索道:“我要救他,他還等著我回去救他……”


    “你怎麽還不明白?”迦穀將她的肩膀一把掰過來道:“他要你出來找什麽撬的東西,那都是糊弄你的!他隻是不想你陪著他一起死罷了!”


    長陵一愣,整個人都宛如凍住了一般,呆立在原地。


    她如此聰慧,豈能不知他的用意?在看到洪流來襲的那一刻,她就應該想到了那最後一個擁抱的深意——


    那是訣別。


    可她卻連最後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能聽到。


    長陵的眸光黯然下來,周遭一切呼嘯的水聲與山鳴都與她無關了。


    迦穀看她好歹算是靜了下來,這才慢慢鬆手,輕輕在她肩頭拍了兩下道:“你先別想太多,待這水勢過了,我會想辦法遊進去看看,爭取、爭取……把他撈上來。”


    “撈什麽?”長陵木然望著迦穀,“屍首麽?”


    水已經漫過寺廟半盞茶功夫了,人又豈能在水下活過半盞茶?


    他已經死了,也許就在前一刻,或是這一刻,但長陵很明白,沒有下一刻了。


    迦穀忍不住哽了一下,雨水衝刷著他的臉,看不出淚痕,往日隻會嬉皮笑臉的師叔殘忍的點了點頭道:“對,屍首,早點撈上來總比泡的麵目模糊來得好。”


    長陵聞言,渾身忽然發抖起來,她嘴唇動了動,仿佛還想說什麽,卻不知怎麽地,沒有出聲。


    迦穀不忍多看她,眼見洪浪稍靜了下來,不遠處的浮木上似乎趴著一個大聲哭泣的小女孩,迦穀足尖一點,掠過水麵將那女孩一把抱住帶回石峰頂上,將她一把推入長陵身旁道:“我得去救其他人,你能不能看著她?”


    迦穀生怕一時被悲傷衝昏了腦袋做什麽傻事出來,他深知這師侄天生的責任感能令她撐過這最艱難的時刻,便找來個小丫頭塞給她,果不其然,長陵低頭看到阿果妹,一片荒蕪的眼中恢複了一絲理性,她勉強點了一下頭,啞著嗓子道:“你去吧,我……沒事。”


    迦穀這才放下心,施展輕功,借著水麵上的各種漂浮之物,去尋救其他的幸存村民。


    阿果妹仍在娃娃大哭,長陵蹲下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道:“別哭了,不知還要困多久,再哭下去,你會沒力氣的,沒有力氣,就見不到你娘了。”


    “我還見得到我娘麽?”阿果妹一聽,稍稍安靜了下來。


    長陵聲音發緊道:“……見得到。”


    隻是不一定是活的。


    她沒有把後麵那句往下說。


    “好,那我不哭了。”小女孩自然聽不出這話外之音,隻是緊緊握住神仙姐姐的手指,她巴著大眼睛望著長陵,突然道:“可是姐姐,你怎麽還在哭?”


    長陵呆了一下,“我沒有哭,這隻是雨水。”


    阿果妹伸出手指在她眼角輕輕觸了一下,一滴滴淚珠順著眼眶滾落在小小的指尖上,“你騙人,雨水怎麽會是熱的?你就是哭了,你的眼睛都紅了。”


    長陵後知後覺的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好似有什麽東西將她的心口撕裂了,那些欠了許多年,埋藏許久的情緒都控製不住地奔湧出來,怎麽也停不下來,怎麽也流不盡。


    阿果妹好像被她嚇壞了,“姐姐?你為什麽哭呀?”


    是啊,為什麽會哭呢?


    不是說練過釋摩真經之人能不亂於心,不困於情麽?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無堅不摧,即使泰興城那一把大火將她的一切燒為灰燼,她依然可以從萬丈冰縫裏鑽了出來,依然可以死灰複燃。


    可是這一場洪流卻好像湮滅了心中最後一絲光亮。


    長陵突然清晰的意識到,以後的日子,她也許還可以重新站起來,去殺人,去報仇,手染鮮血,或是放下屠刀……但是,她再也不會發自肺腑的快樂了。


    原來,比被喜歡的人背叛更痛苦的事,是心上的人再也不能活在這個世上。


    長陵擦幹了眼淚,回答阿果妹道:“因為天不容我,而我偏想逆天而行。”


    這話聽著沒頭沒尾,阿果妹自然聽不明白,她一心惦記著自己的親人,見雨勢漸弱,視野變寬,忙不迭的東張西望,突然看到了什麽,睜著大眼呆呆道:“姐姐……那個是……是船麽?”


    船?這個地方怎麽可能會有船?


    長陵眯著眼抬頭望去,隻見細雨朦朦中,一艘形似海鳥的海船出現在視野內,那船身至少有十數丈之寬,船心頭低尾高,乃是用作海戰的海鶻戰艦。


    她愕然站起身來,看到那戰艦之後另外還跟著好幾隻中等大小的帆船,船上都站著手持弓弩的士兵。


    而當那首艘戰艦愈發臨近時,她見到甲板之上,站著十來個手持長劍的江湖人。


    昔日的滄海派掌門霍真、真武門掌門平裳、丹霞門洛飛,甚至還有七殺堂堂主……諸多熟悉的麵孔從她眼中一一晃過,那一年泰興城外,圍在沈曜身畔以長劍相指的那些老熟人,居然都湊到了一塊兒。


    依舊是熟悉的猙獰無恥,隻是被圍的人變了。


    長陵望著站在船頭前的荊無畏,以及站在他身後的遊三時,腦子“嗡”一聲炸開,原本糊成一團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


    是他。


    是他放的水閘先淹過森林和村莊,再乘船而入,這不是天災,是人禍。


    荊無畏本以為當船進到村裏時,應當是什麽活口也不剩了。


    他一路開進來看到一些垂死掙紮的村民,讓士兵們順手殺了,誰知開到底,竟然看到一座小小的山坳上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毛都沒有長齊的小丫頭,還有一個,是自己的“女兒”。


    船在距離石峰不到數丈的地方停了下來,荊無畏故作震驚的望著長陵道:“絮兒,你怎麽會在這兒?快、快上來!那邊危險!”


    長陵的麵色蒼白如死,眼眶的濕紅猶在,她將阿果妹護在身後,冷冷看著荊無畏,道:“原來是你。”


    荊無畏看清她的狼狽之態,又見她身側不見了葉麒,已經猜到了什麽,抑製不住的狂喜就要溢出來,他前一刻還惺惺作態,這下連戲都不演了,醜陋的嘴角一揚,“不是爹,你以為是誰呢?若不是我故意留下了燕靈山的線索,假裝同意你們的婚事……又怎麽能把你們引到這兒來?若不是小侯爺親自出馬,又如何能破得了這二十八星宿陣呢?”


    長陵狠狠攥緊已經握的鮮血淋漓的手,喃喃道:“越氏遺物中提到了燕靈村和賀家的二十八星宿陣,所以,你才想利用賀瑜進入這村莊?”


    “喔?小侯爺連越氏遺物都和你交待了?”荊無畏頗是詫異的瞟了她一眼:“還是說,你一開始接近我,也是為了越氏遺物而來?”


    長陵沒有回答他這句話,隻道:“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南絮……”


    “你在清城院種種言行實在太過匪夷所思,比武擂台之上你甚至沒有用過一次毒……”荊無畏深表遺憾的搖了搖頭,道:“我本以為你是符相的人,想不到你最終居然選擇投靠了小侯爺……甚至為了他肯同入燕靈山,這一點,倒是讓我始料未及啊……”


    長陵心中生出了一種萬念俱灰的憤恨。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她這一生所有珍視的東西,都是被這樣不堪的人給摧毀的。


    “行了,念在當日明月霏對我施毒,你救過我的份上……我和你說這麽多,已是仁至義盡……既然你對小侯爺如此情深義重,”荊無畏猖狂一笑,“不妨讓‘爹’來,親自送你一程,陪他共赴黃泉如何?”


    他說到這裏,船上諸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七殺堂堂主更笑道:“如此絕色美人就這麽殺了豈不可惜?要是將軍首肯,借本堂主來玩一玩……”


    話沒說完,眾人臉上都浮現出猥瑣的笑意,荊無畏接道:“那可難辦了,我這位‘閨女’武功不弱,恐怕還得先挑斷她的手筋腳筋,否則,怕是堂主你消受不起啊哈哈哈哈……”


    躲在長陵身後的阿果妹早已嚇得瑟瑟發抖,長陵褪盡血色的嘴唇卻忽然動了動:“荊無畏,你說反了兩件事。”


    “第一件,明月霏給你下的醉逍遙解藥被我掉了包,所以我沒有救過你,”長陵一字一頓道:“不到一年之內,你必死無疑。”


    荊無畏臉上的笑容一僵,不等他反應過來,長陵說了第二句話。


    “等你出了燕靈村,一定會想去找解藥,對吧?”長陵慢慢的往前走了兩步,嘴角一彎,“可惜,你沒有這個機會,難得有這麽多人陪你一起進來,黃泉之路想必不會寂寞,既然如此,就由我……送你們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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