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與此同時,背向共和軍的穀地,第四軍四散逃亡潰敗的地方,騎兵們舉著火把,馬蹄帶起塵土飛揚,似是一陣颶風,掃入了共和軍的後背。


    當先那人高高揚起馬刀,那抹寒光閃花了敵人的眼睛,而那個男人一臉的好殺之氣,一刀就將當先的那個倒黴士兵砍下了腦袋。


    “弟兄們!報仇!”


    呼應他的聲音排山倒海而來:


    “報仇!報仇!報仇!”


    “第四軍團戰無不勝!”


    就在傍晚,被打得落花流水、倉皇而逃的第四軍奇跡般的重新組建起來,出現在了共和軍背後,同時一展孔雀藍的戰旗,與威遜堡壘遙相呼應,衝入了敵軍的陣地。


    慕迦提督的雙眉微微蹙了蹙,旋即舒展開,隻這一瞬,因為興奮,他的雙頰浮現紅暈,喃喃的說:“裴子維,你果然不曾讓我失望。”


    “第二梯隊由方雲準將率領,迅速填充我軍腹地,即刻出發。”


    “奧修提督,率領你的人馬守住威遜堡壘正門口,確保我方撤退時不被敵人截斷後路。”


    “……”


    他用決斷的語氣下了一連串的指令,眼看著各位提督領命而去,慕迦才捂住胸口,重重的咳嗽數聲。


    科楊關切而憂慮的問:“提督,您……還好麽?”眼見這一場勝利唾手可得,卻又頃刻間被翻盤,他頗有些擔心上司的身體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沒什麽。”慕迦提督臉上並不見喜怒,深棕色的眼眸此刻深不見底,他轉頭低低的對科楊吩咐了一句話。忠誠的侍衛明顯怔了怔,過了一會兒才理解提督的意思,鄭重的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威遜堡壘的城牆上,擁簇者帝國元帥前來的第一軍團將士們高高樹立起了旗幟。


    裴子維隻簡單的說了一句話:“士兵們,我依舊和你們在一起!”


    “看!那是第四軍!”


    “他們沒有被打垮!”


    接二連三的訊息都極其鼓舞人心,與之前的悲壯赴死的心境不同,此刻所有的將士們心頭隻留下一個念頭――跟隨元帥,擊敗敵軍!


    裴隨即下了第一道命令:不論先前隸屬,就地建立編製,堅守陣地。


    這樣一來,立刻解決了先前混亂的局麵,上級指揮下級,各自堅守,暫時穩定住了局勢。與此同時,第一軍後備軍由雷爾夫提督的副官率領,奔赴情況最為吃緊的城牆西門。緊接著,一支又一支的援軍紛紛奔赴各處,而元帥下達給他們的第一條命令就是保證訊息傳遞的通暢。


    戰局在一個小時後扭轉過來,倒也並非全然因為帝國軍指揮得當。畢竟先前受損太重,即便兩麵夾擊,到底不能再最短的時間內恢複。隻是因為共和軍忽然開始撤退,各條戰線上有條不紊的後退,而威遜河邊的戰艦亦揚起了風帆,靜待離開。


    當裴察覺出對方有離開的意思時,立刻抓住機會,命令打開威遜堡壘的大門,令一支騎兵追擊堵截。然而對方卻相當有條不紊,沉著迎戰,在確認己方大部分人馬退離後,且戰且退,回到了大本營。


    直到天亮,威遜堡壘的城牆上重歸靜謐,屍體遍野,活下來的士兵們一個個癱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氣;而城門外已經撤離的空地上,第四軍正在凱西少將的帶領下整編休息。


    裴披著大衣巡視城頭,麵色凝重。


    “元帥大人,敵營中抓獲了一個鬼鬼祟祟的間諜。”


    裴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帶過來。”


    那名士兵還沒站穩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嚎啕大哭:“元帥,我不是間諜!我隻是被派去那邊的信使!這――這裏還有慕迦提督帶給您的信。”


    裴略感興趣的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邊是極為簡單的一句話。


    謹致帝國元帥:合作愉快,盼下次再戰。


    慕迦敬上


    裴皺了皺眉,黑色且淩亂的頭發落下來,擋住了視線,他卻毫不在意的望向遠方,順手將羊皮紙塞進了口袋中。


    後續工作進行得較為順利。


    第四軍順利進入堡壘內部休整;營救出了被囚禁的第一軍統帥安東尼提督以及裴的隨身侍衛們;而根據斥候們的探報,敵軍偃旗息鼓,並沒有再次進攻的跡象。


    而裴難得一見的,對著下屬們發了脾氣:“班森人呢?不是再三叮囑一定要抓回來麽?”


    所有人都噤聲,最後才有一名軍官開口說:“提督,本來我們已經在城門口截住了他們――可是有一支騎兵衝出來救了了他們,將班森放走了!”


    裴冷了眉眼,指尖探入大衣口袋,觸到那張羊皮紙,忽然想起了那句“合作愉快”,他一言不發的坐回岸前,開始奮筆疾書。


    “提督……提督……”瓦涅上尉小聲的提醒,“門外來了許多第一軍的軍官。”


    裴的筆尖頓了頓,抱怨說:“可不可以一件件的來!我是一個剛剛被囚禁、又去打仗、還至今沒睡的人呐!”


    “……”


    不過最終,熊貓眼的黑發元帥還是親切的接見了第一軍的軍官們。


    為首的正是雷爾夫提督的副官,也正是他暗中接到雷爾夫提督的命令,救出了帝國元帥。


    “元帥閣下……我們……我們是來請罪的。”


    軍人們齊刷刷的單膝跪下,摘下了軍帽與肩章,低聲說:“堡壘差點不守,長官被囚禁,元帥您甚至遭到暗算,實在是……”


    裴靜靜的看著他們,並沒有勸阻。


    軍官們更加惶惑不安,彼此交換著眼神,直到有人開口,仿佛是下定了決心:“提督,我們願意上軍事法庭,接受一切處罰。”


    空氣像是凝滯了一樣,年輕的提督更像是晃了神,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幕幕快速的在眼前滑動,一路西來遇上的那些奢靡腐爛的貴族;士兵們襤褸的衣衫;共和軍首次進攻時,自己請求第一軍將士保持中立;卓戈滿身是血的躺在第四軍的營帳裏;雷爾夫提督那具流幹了血的屍身……以及覺悟後的第一軍將士們慨然赴死的眼神。


    太多太多情感、是非摻雜在其中,那一瞬間,連以一句開口的話都覺得異常困難。


    理智漸漸的回到頭腦中,眼前一片黑壓壓下跪的挺拔身姿,裴終於開口,第一句便是:“我作為帝國最高軍事長官,為此前的不公待遇,向各位致歉。”


    帝國元帥摘下了軍帽,鄭而重之地,深深鞠躬,並行了軍禮。


    軍官們無不瞠目結舌,僵化了一般,看著帝國元帥,屏住了呼吸。


    “之前欠發的餉銀,我會補發給大家。”裴慢慢的說,“此行前來,其實帶來了一部分軍餉,我已經吩咐人送去後勤處,相信大家馬上就可以領到。”


    “至於這次嘩變,並非出自各位意願,實屬被人利用。雷爾夫提督更是英勇戰死,實是我輩楷模。前因後果,我會向陛下解釋清楚,各位不必憂心。”


    “哄”的一聲,第一軍將士們之間炸開了鍋,他們想過元帥或許會從寬處理,卻也沒有想到他竟會如此寬容――這倒真像是美夢了!


    “元帥……”他們試圖說些什麽,借以抒發此刻澎湃的心境,帝國元帥卻隻是擺了擺手,溫和的說:“不必多說了,此事到此為止。各位以後莫再輕信就是了。”


    送走了感激涕零的第一軍軍官們,提督府迎來了第二批訪客――以紐斯上校為首的第四軍軍官們。


    他們對於主帥的態度則要隨便的多,紐斯上校手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仿佛是帶著勳章,有意在主帥麵前炫耀:“裴提督,您知道這一戰有多難打?”


    裴挑了挑眉梢:“哦?有多難打?”


    “共和軍那幫孫子,打敗他們一點都不難――難的是要裝出潰敗的樣子。哎呀呀!您不知道,對指揮官來說,尤其是騎兵指揮官,簡直就是噩夢!”


    裴伸手抓了抓頭發,毫無誠意的說:“是麽?”


    紐斯上校沒有得到讚賞,一臉不服氣,正要爭辯幾句,一旁凱西提督已經正色問:“閣下,您……沒有受傷吧?”


    裴苦笑著活動了下手腳:“睡了一覺,就聽說你們已經被打散了――雖然知道是假的,還是有些忐忑呀。”


    凱西提督露出了欽佩的神情:“元帥您實在是神機妙算。”


    “不,沒有你們,我可什麽都算不上。”裴謙遜、真心實意的說,“沒有你們統籌兵力,做出我方寡不敵眾、頑強抵抗的假象,共和軍絕不會上鉤;第一軍也絕不會深受震動。”


    凱西提督微微笑了笑,卻問道:“元帥,請允許我好奇――您為什麽一定要甘冒奇險呢?”


    “我隻是賭了一把――賭第一軍將士們對我多少還有信任。”裴疲倦的解釋,“在此之前,從第一軍某些軍官們反常的行為來看,我猜其中某一部分人已經與共和方麵有了勾結,是以絲毫不害怕共和軍會進攻堡壘本身,而隻是想要對我們進行前後夾擊;而大部分將士卻猶豫不決,顯然還被蒙在鼓中。卓戈的話更加讓我確信了這一點。而當我得知對岸的指揮官是慕迦提督時,我想,以他的個性,一定會在擊潰第四軍後再接再厲,撕碎之前的協定――而這一點破綻,就是我全部的賭注。”


    “因此我別無選擇,除了將計就計的被俘,沒有別的辦法可以進入堡壘內部。”裴有些慶幸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當然,我自己多少還算籌碼,被捉住後他們也不會立刻殺了我。所以,僥幸的,我們還能在這裏相聚。”


    這一次,連紐斯上校都瞪大了眼睛。


    “僥幸”……“僥幸”!


    元帥竟然用了這個詞!


    一夜之間,他們趕跑了共和軍,收複了堡壘,並且解決了第一軍的嘩變。有時候,他們真想看看自己的元帥腦袋究竟是怎麽長的――沒有一步又一步精妙的謀劃,沒有對敵人心理準確的描寫,他們根本不可能達成這項任務。


    “不過諸位,還有一個不算好的消息告知你們。”裴的臉色凝重起來,“班森子爵逃跑了――這意味著,西南地區的貴族們,隻要染指過軍餉的,都會與我們為敵。”


    黑發元帥重重的歎了口氣:“隻怕我們得做好……平定叛亂的準備了。”


    在場的將領們無不目瞪口呆,而裴的指尖依舊觸到那張羊皮紙卷,喃喃的說:“這算您送給我方的大禮麽?您的目的又何在呢?慕迦提督。”


    此時的慕迦提督已經在趕回尤紀共和國首都的途中。此間的當事人們都還不甚明了,後世將這兩日間發生的一係列事件稱為“三一四”事件。其中第四軍的佯裝失敗更是被冠以“狡猾的潰敗”一名。


    假如裴知道的話,想必會抱怨說“狡猾”太過貶義了吧?我們也是事出無奈啊!


    海涅教授引用裴的名言“軍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總是最輕易的服從命令,但在榮譽麵前,絲毫不畏懼強權”,進一步解釋說:“這種特質在‘三一四事件’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第一軍的將士們盡管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以至於受人蠱惑,犯下大錯;但是在關鍵時刻,出於強烈的榮譽感,他們選擇了抗爭,並且在最危急時刻挽回了第一軍的聲望。


    表現得更為出色的則是帝國元帥裴子維所率領的第四軍,他們以極少的兵力抵抗共和軍的進攻,以慘烈的傷亡、以及――海涅教授所稱的――“壯烈的演出”成功的迷惑了共和軍統帥和堡壘內部的叛徒們,最後與在城堡內部的裴元帥裏應外合,瓦解了這次極大的危機。


    裴本人在這個事件中的表現就無需多言了,無論是統籌全局的遠見、孤身被俘的勇氣還是在極為錯綜複雜的情況下明銳的洞察真相,都值得大書特書,以下僅摘錄一小段《帝國之光的一生》中對此次事件的分析:


    “三一四事件”中頗值得玩味的是裴對待第四軍和第一軍的不同方式。


    盡管這一事件中,裴不過率領了第四軍的一部分,但是先後兩次與敵軍的交戰中,裴舍棄了之前“輕鬆取勝”的種種妙計,甚至在離開時留下了“諸君務必堅守”的命令,這也導致了第四軍的傷亡率遠高於尋常。但這種傷亡率又是必須的――沒有第四軍的奮戰,就不會造成第一軍軍人的集體反抗和覺悟。裴巧妙的運用了第一軍將士們的內疚心理,贏得了最後的籌碼。


    我們也要看到,裴平日裏要求第四軍訓練的“求生課”也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也是有人將第四軍此次戰役稱為“狡猾的潰敗”的原因。裴曾經自豪的說(筆者按:不知道這種自豪究竟源於何處):第四軍逃跑的能力無人能及。就是這種讓人覺得和軍人尊嚴相悖的本事,卻一次次的在戰場上發揮作用,可見帝國之光的軍事哲學當真是別具一格。


    此外,與“求生課”相關的,還有一件不大為人所知的趣事。深受民眾喜愛的、被稱為“話劇之王”的演員西蒙·米勒也曾經在第四軍中服役。退役之後,這位最後風靡全國的男演員在自傳中提及這段經曆為表演生涯打下了基礎:“在求生課上,裴元帥不止一次的命令我們演練‘驚慌失措’的逃跑,既要讓敵人相信已經取得勝利,又要顧全自己的生命。我想這才是我演藝生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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