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是因為元帥的語氣有些嚴厲,她刻意避開了他的眼睛:“下官之所以沒有質疑,是因為……沒什麽好質疑的。”


    她頓了頓,神色異常平靜,“正如您所說,即便費迪南家族罪有應得,可是無辜的少女並沒有罪,錯隻錯在她的姓氏――閣下,身為軍人,盡管要忠於皇帝陛下,但是也不能濫用武力和強權――我無法容忍自己的雙手沾上無辜者的鮮血,更何況對方是一位弱質女流。”


    裴一直微微抿著唇,認真的聆聽,直到她最後一個字說完。


    裴忍不住笑了:“對於正直這個詞,看來喬中尉和我一樣,有著自以為是的理解呐!”


    說真的,直到此刻,他才覺得胸悶舒散開了。


    從特蕾莎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胸悶。


    說句實話,若是此刻有人告訴裴:“特蕾莎·費迪南被抓住了,皇帝已經秘密將她處決”,他一定會歎口氣,內心深處感歎命運的殘酷――但也僅僅是如此了。


    可是現在,特蕾莎跑到了自己麵前,作為一名軍人、一名始終抱持有――用杜克教授的話來說――“可笑”的騎士精神的軍人,裴無法容忍這樣的事經由自己的雙手發生。


    有人說這是居高位者的偽善,也有人說是對周圍環境的妥協,可是終裴的一生,他卻始終堅持這個原則,從未有片刻的動搖。


    “閣下,您是想讓我陪著特蕾莎小姐吧?”喬也忍不住微笑,委婉的說,她知道第一軍、第四軍中少有女軍人,想要找人貼身照看特蕾莎,真的十分困難。


    “不,中尉。”裴搖了搖頭,“我會想辦法送她離開這裏――目前對於她來說,最好的生活就是遠離政治和戰爭,用另一個身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勸她心甘情願的離開。”


    喬皺起了眉頭,碧綠的眸子有些難以置信的望向提督:“我去勸?我……為什麽是我?”


    “堡壘裏都是男人呐……”帝國元帥抓了抓本就有些淩亂的頭發,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總而言之,就是你了,中尉,我期待你的好消息。”


    喬簡直欲哭無淚,難道她看起來很有親和力麽?提督他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康奈學院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個朋友啊?也有可能是自己剛才一番言辭太過義正詞嚴了,早知道這樣,她就什麽都不說了。


    對於喬中尉糾結的表情,裴不是沒看在眼裏的,可是同時,他也有一種“終於不關我的事”以及“可以不去麵對特蕾莎”的僥幸心情。他知道自己有些可恥的在利用職務之便為難喬,可是心底隱約也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他真的不願意再和那位美麗柔弱的少女有牽扯了,而借著喬的手來斬斷這絲聯係,讓他覺得非常……舒心。


    “……”喬沉默了一會兒,“您親自開口是不是更好一些?特雷莎小姐和您的關係……好像很親密。”


    裴冰封不動的表情終於有了幾分鬆動和尷尬,他咳嗽了一聲,狼狽的打斷了少女:“中尉,誰說我和特蕾莎小姐那個……什麽?”


    喬用明澈的眼光看著上司,抿了抿唇,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後,低聲說:“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不是那樣的話,特蕾莎小姐為什麽要來投奔您呢?”


    裴張口結舌,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駁――要是他知道為什麽就好了!


    “或許是因為大家都認為我……值得信賴?”從來都很謙遜的帝國元帥竟然`顏說了這一句,也破天荒頭一次的,臉紅了。


    喬認真的看著他,也注意到了元帥亂亂的黑發、靦腆失措的表情,以及那句不怎麽自信的話。她有點想笑,不得不用力忍住了,行了一個軍禮說:“是的,提督。”


    裴疑惑的看著她,她說“是的”,意思是“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還是說她完全明白特蕾莎投奔自己的原因?


    “那你去吧。”裴有些生硬的揮了揮手。


    喬轉身要離去的時候,他又忽然喊住她:“中尉,也不用太勉強自己――她聽得進去是最好,不行的話,兩天之後我也會送她離開。”


    “兩天?”喬有些吃驚,“那……兩天之後,我也應該離開回帝都了吧?”


    裴的臉色漸複從容:“中尉,大軍即將開拔,我希望你能和我一道北上。畢竟你去過塔克行省,對那邊較為了解。”


    喬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


    “當然,你現在還是波南提督的副官,調查組的任命令已經結束了。”裴頓了頓,“假如你要回帝都的話……”


    “不,閣下,能在您的麾下我將覺得十分榮幸。”喬打斷了他,或許還是因為怕對方反悔,她很快的行了一個軍禮,“下官這就去勸說特蕾莎小姐,希望不會令閣下您失望。”


    -------------補完----------------------


    喬走到後院的時候,腳步便放緩了。同她離開時不同,此刻門口肅然立著四個士兵,從他們的軍服上的徽標判斷,都是第四軍、元帥的嫡係部下,可見守衛真正森嚴。


    瓦涅上尉看到喬,忙不迭的讓開了身子說:“中尉,請進。”


    這樣一個老實人,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難免讓喬有些疑惑,她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屋裏哐啷一聲聲響。


    喬的手指剛剛曲起打算敲門,聞聲便頓了頓。


    而瓦涅上尉一臉痛苦的表情,低聲說:“又來了。”


    “她在發脾氣麽?”喬小聲的詢問,屋裏隱約還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幸好裏邊的骨瓷花瓶什麽的都不是提督的。”瓦涅上尉答非所問,一邊還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喬瞪著一臉緊張的上尉,“那我進去了?”


    “中尉,勸勸她別砸了,都送了三次午餐進去了。”瓦涅用一種惋惜的神情說,“我們這裏糧食都是限量的,這樣砸下去可沒完,提督就隻能拿出自己的那份了。”


    喬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屋裏果然是一片狼藉,地攤上到處都是餐具的碎片、以及灑落的米飯、湯水,特蕾莎撲在那張舒適綿軟的大床上,顯然還在哭泣。


    房門被拉開的一瞬間,少女回望了一眼,眼神間充滿了期待。然而看清了來人,她便微微黯然的轉過頭,依舊撲在枕頭上,悶聲說:“出去,我誰都不想見。”


    喬站在原地,一瞬間的手足無措後,終於還是鎮定下來。她彎下腰,撿起了一個瓷盤:“特蕾莎小姐,您一點午飯都不用麽?身體會支持不住的。”


    “滾出去!”


    喬小心的繞開那些碎片,走到窗前:“元帥忙於公事,吩咐我來看看您,有什麽需要可以都告訴我。”


    特蕾莎的雙肩還在輕輕抽動,金色的長發披在背後,仿佛是一朵嬌豔欲滴的花朵,此刻承著花露,愈發讓人覺得憐惜。


    ――就算身為女人,也有想要去安慰的衝動呢,喬忽然覺得感慨,自己一路跋涉到這裏,渾身髒的像是從泥水裏撈出來,怎麽這位小姐還能這麽美麗高貴呢?人與人之間,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假若費迪南家族沒有倒下……她過的就還是尊貴如同公主般的生活啊。


    “你是……女人?”特蕾莎忽然轉身,剛才喬進來的時候,她還以為是一個年輕的短發軍官,此刻聽到聲音,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是。”喬尷尬的笑了笑,抓了抓頭發,“我叫喬蘇安,是第五軍屬下。”


    “你是喬蘇安?”特蕾莎坐起來,眼眶依舊是紅腫的,卻難掩好奇的上下打量她,“你……是康奈學院的喬蘇安?”


    “是我。”喬怔了怔。


    特蕾莎不知想到了什麽,一雙湛藍漂亮的眼睛中倏然而起銳利的仇恨:“你是波南的副官?”


    “是的。”喬懷著錯綜複雜的心情回答,並且完全明白此刻特蕾莎的心情――在離開帝都之前,作為波南提督的副官,她幫上司購買了很多名貴的禮物和稀有的花朵,都是送往費迪南莊園的,當時她隻以為花花公子在追求帝都第一美人,完全沒有想到殘酷的事實竟是如此。


    特蕾莎沉默了一會兒:“元帥他為什麽不過來?”


    “提督他不會見您的。”喬抿了抿唇,硬下心腸說,“你也知道,現在的時刻非同尋常,稍有不慎,連提督他都保護不了你。”


    “可是我從帝都趕到這裏,千辛萬苦,隻是為了他啊……”少女跌坐在床邊,有些無力的掩住臉頰,金色的長發從指間落下,顯然極為失落。隔了很久,她在有些木然的抬起頭,“那時候在軍部,我悄悄去找他……他答應我,會等我從康奈學校畢業……為什麽會這樣……”


    喬安靜的聽著,直到她又開始啜泣,才歎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來:“你一定是在憤恨命運的不公吧?假如沒有這件事,你依然是帝都最受歡迎的小姐,在康奈學院也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所以到了現在,你依舊可以任性的砸了午飯,甚至砸了這屋子裏所有價值連城的裝飾。可是尊貴的小姐,你又想過沒有呢?你賭氣不願吃的午飯,有菜有肉,可對於在這裏戍邊、隨時要和敵人拚命的戰士來說,隻有在大勝仗後,才能吃上那麽一次;你一路千辛萬苦的趕來,護衛你的、忠心耿耿的費迪南家族的侍衛已經隻剩下兩位,而你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裴提督的身上,直到此刻,關心的隻是自己的愛慕是不是得到了回報――請恕我直言,你已經沒有資格了。”


    特蕾莎顯然是過了許久,才真正的理解了喬的話。身為費迪南家族的小姐,骨子裏的驕傲讓她站了起來,指著喬,聲音因為氣憤而顫抖:“你……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這些話?”


    “是,不論從身份還是地位上看,我都沒什麽資格。”喬平靜的說,“可是特蕾莎,我隻是希望你能認清這個現實――費迪南家族正在麵臨一場空前絕後的災難,或許你永遠都無法過上以前那樣的日子了。”


    特蕾莎臉色蒼白,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兩天後,提督會送你離開――”喬刻意頓了頓。


    “元帥他要送我離開?”特蕾莎睜大了眼睛,可或許是因為這一天,她失望了太多次,這句話已經近乎麻木了。


    “元帥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喬抿了抿唇,卻還是硬著心腸,殘酷的說,“用另一個身份。”


    “學姐……”特蕾莎終於難以支持,重新坐了下去,“為什麽會這樣?”


    喬靜靜的看著她,碧綠的眸子裏終於漸漸泛起了柔軟的情感,隔了很久,才自嘲般笑了笑:“你會認識我,大概是因為我曾經也在康奈學院就讀。特蕾莎,你是因為什麽才記住我?――不是因為我成績好吧?我想在康奈學院現在還流傳著那些笑話:我是唯一一個在校園餐廳免費用餐的――雖然那是校長特批,可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對窮人的施舍;我一個月的生活費不過一個銀幣而已,而我的貴族同學們,用的一瓶香精就要一百個銀幣。那樣的環境下,除了老師和校長,沒有人在意我的成績好壞。”


    她輕輕的歎口氣:“特蕾莎,適應這樣的落差真的會很困難,可是你知道麽,很多時候,我們能活著,就是一種巨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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