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良拜上師兄,天下九州,富屬夢危,中唐二境,國民安泰,弟生於邊陲之地,居於惡水之濱,既失王寵又塞交通,是處也,上不見澤於滴水,下不見沃於寸土,勤耕一歲不過果腹,日夜勞作隻得溫飽,宗祖久苦焉。及弟之出世,尊堂歡欣,祖父雀躍,行年八歲,爺娘百謀乃知耕作終是苟且,非讀書不能顯達,遂棄屋瓦,鬻田舍,舉家遷徙,求詩文,供學塾,始聞聖訓,祖父殷殷,尊堂切切,所求所盼者弟之良於詩書也,奈何弟資質魯鈍又好玩樂及至今時終未成器,思之念之弟愧恨不已。”


    ‘秋池山’上,梁榭看著任嘉嫻替他寫的辭呈,辭呈中提到的這些事太過久遠了,遠到連他自己都已記不太清。


    “弟九歲,雙親棄耕從商別弟離鄉,輾轉於市井之間,困頓於江湖之上,經年一見所得堪付學資,祖父嬰病未敢多言.....”


    之前所說大多是真事卻與事實有些不符,當年朝廷大興社學,民間子弟八歲不就學者,罰其父兄,他半自願半被迫的就了學,至於祖父和父母對他的期盼也的確較高,至於後一段梁榭記得當年父母的生意做的還不錯,否則也不會在後來被山賊洗劫丟了性命,至於祖父,素有肺疾,後來又染上抽旱煙的習慣,曾記得祖父將煙絲放入煙袋中點上火一吸霎時煙霧繚繞,弄得滿屋子都是,嗆人得很,祖父還老是逗他說煙裏有神仙,那是仙境,他信以為真每次祖父抽煙時他雖嗆的厲害還是要跑到煙裏找神仙。據說這東西是從‘西荒赤鬼’傳入的,不知怎地就在中原風靡了起來,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窮苦百姓都以吸食這東西為樂朝廷屢禁不止,曾記得祖父每吸一口都要咳上半天,想必祖父抽旱煙的習慣與他的病故不無關係,祖父病故後年幼的他不得不四處流浪偷食。


    辭呈上這一段話讓梁榭心中有些不爽,他小時候固然過的不痛快然而師兄更難,卻還能照顧他們,他又何必再添油加醋博人同情?再往後看去,說的是這幾年來東奔西走的難處,然後又說到大師兄收留眾人,萬分感謝,再說到‘揚刀盟’人才濟濟,自己才能庸碌留下也無所建樹等套話,正好嶽父升遷,又與嘉嫻兩人言歸於好等事,於是也想成全他們父女的天倫之樂,自己也可在衙門謀個差事,全了父母及祖父的期盼等等。


    這一份辭呈幾乎將他從小到大的事全說了一遍,結合他們這幾年的生活可說是情真意切,邏輯上更是清晰無比,一步步闡述梁榭的難處,最後請辭的理由更是任誰都難以拒絕。梁榭知道以嘉嫻的水平哪怕丟開這麽多年寫這麽一份辭呈仍然是手到擒來,然而讓他不爽的是嘉嫻將他們的窘境添油加醋說了一番,更讓他極度不舒服的事嘉嫻沒有和他打任何招呼便將辭呈寫好,顯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給他選擇的餘地。


    梁榭走到邵鳴謙屋外站立很久,腳步始終未忍踏入,在外人麵前邵鳴謙是一方巨擘,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可現在的梁榭已感受到師兄這些年來的不易。就像自己的父親,自己在小的時候不覺得他多麽有本事,多麽了不起,然而此時回想在祖祖輩輩耕種為生的情況下能夠賣掉賴以生存的土地,將全部家當供他讀書是要下怎樣的狠心?


    在他現在看來,這件事或許並不難,可對於當年的雙親和祖父來說這幾乎等同是生死抉擇,雙親肯冒著這麽大的風險供他讀書歸根結底還是想要為自己的兒子拚一條出路,雖然這條出路或許還不及不拚,可那是希望,是他們能知道的唯一的希望。大師兄和父親是素未謀麵的兩個人,可他們的性子是一樣的堅韌,他們的路是一樣的難行,自己作為師兄身邊唯一的親人本該幫著他打理幫派共渡難關,然而自己給師兄帶來的卻是拖累,現在事情稍有緩和卻又要拍拍屁股走人,這實在不該是男人該幹的事。


    “是書良麽?怎麽不進來說話。”邵鳴謙的聲音傳出,盡管梁榭武功大進在邵鳴謙的深厚功力之下還是無所遁形。梁榭走上前去,推門進屋。


    “師兄。”


    “坐吧。”梁榭落座。邵鳴謙道:“你找我有事?”


    “也沒什麽事......”梁榭欲言又止。


    邵鳴謙看了看梁榭袖口露出的一截褶皺的紙,以及他在袖中攥的緊緊的手,笑了笑道:“看來她很了解你嘛,你果然還是決定要走。”


    梁榭一鄂道:“師兄......都知道了。”


    “嗯,柳姑娘上午來找過我,你的事她都跟我說了。”邵鳴謙道。(十一月二十七)


    梁榭苦澀一笑道:“她倒嘴快。”


    邵鳴謙道:“她是擔心你回去遭到要挾請我派幾個人暗中相助。”


    梁榭一怔,無言。


    “拿來吧,既然都寫好了辭呈看看也無妨。”邵鳴謙道。


    梁榭略微猶豫從袖中將辭呈取了出來遞給邵鳴謙,邵鳴謙接過看了一遍微笑道:“頭腦清晰,步步為營,字跡剛勁狠辣,意態逼人,書良,這辭呈可不像是出自你的手筆。”


    梁榭一凜,想不到兩人十多年沒見師兄還是一眼看出這不是他寫的,當即道:“師兄好眼力,師弟這些年已把學的字忘得差不多了,這是嘉嫻代寫的。”


    邵鳴謙眉頭一皺,道:“看不出弟妹竟是如此厲害之人。”


    梁榭道:“嘉嫻性子要強一直也是有主意的人,若是在朝中為官或是投身幫派必然是一把好手,隻可惜這些年被病拖累的厲害,沒有精力管其他事。”


    邵鳴謙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這就難怪秦昭這種老江湖也會栽了。”


    “師兄懂得識字辨人?”梁榭此前也這麽想過,隻是當時話不投機沒有細問,任驍又好吹牛功勞盡往自己身上包攬此刻聽大師兄這麽一說更加確認當初迷倒秦昭等人是嘉嫻的手段,隻是讓他意外的是大師兄竟然隻看了嘉嫻寫的字便猜出她的個性。


    邵鳴謙道:“見的多了多少能猜個大概,跟弟妹過了這麽多年你沒少被欺負吧?”


    梁榭道:“男人本該讓著女人,何況她身子一直不好,讓她念叨兩句也不吃虧。”


    邵鳴謙笑了笑將辭呈收起,問道:“你和弟妹打算什麽時候走?”


    梁榭道:“就這幾天吧。”


    邵鳴謙道:“你可知你的這個決定將會給你帶來什麽?”


    梁榭苦笑道:“我想過了,等待我們的或許是武經國的威脅和拷打,或許嶽父是的白眼和輕視,當然也少不了江湖同道的唾罵,最好的結果也隻是委曲求全唯唯諾諾過一輩子。”


    “既然如此你還要走?”


    “我......他畢竟是嘉嫻的父親,隻要他們能和好,無論江湖朋友怎麽唾罵我也認了。”


    邵鳴謙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武經國不殺了?”


    梁榭苦笑道:“師兄別取笑我了,我這點本事根本殺不了他。”


    “李澤堂他們的仇也不打算報了?”


    梁榭心頭一震,愕然盯著邵鳴謙,隻聽邵鳴謙繼續道:“趙東冉,劉暮,陳小發,楚同熙,堅曉白的仇都不打算報了?”


    “你......你怎麽知道?”梁榭震驚更甚,邵鳴謙口中這幾個人分別是趙三,劉四,陳五,楚六,堅九,正是梁榭曾經出生入死一起當殺手時的兄弟,這些名字在江湖上根本不會有人同時知道,更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對應的就是趙三,劉四等人,可以說雲老所找的人以前在江湖上或許較為出名,但後來幾乎都是被人忘得差不多的,絕沒有一個人的名號是太過響亮的,以免被人有所察覺。所以邵鳴謙絕對不會知道這些人,也絕對不該知道這些人,除非.....。


    “意外麽?”梁榭緩緩地點了一下頭,邵鳴謙看著梁榭神色無比肅穆,說道:“‘京城’一戰你能在司寇元焽,百忍精堂殺手,霸公,獵北風,項嶽等數十位高手手中活下來,你不覺得奇怪麽?”


    梁榭一直不解雲老為何拚死也要護他周全,後來覺得或許是雲老對他有愧,可此時經邵鳴謙提起他隱隱想到一種可能。


    “師兄認得雲老?”梁榭問道。


    “師弟,你可知道財神是誰?”邵鳴謙沒有回答,反而又拋出一個問題。


    梁榭道:“聽說‘大隅天城’‘水宗’曆任宗主都以財神為號,‘水宗’負責掌管‘大隅天城’所有賬目,盈虧,財帛等事,財神的地位大概和我們的‘祿堂’堂主差不多。”


    “還有呢?”


    “據說財神是下一任天君最有力的候選人。”


    “嗯,還有呢?”


    “還有?”梁榭一頭霧水。邵鳴謙沒有解釋,而是耐心地看著他,梁榭思忖片刻道:“‘財神’助師兄壯大‘揚刀盟’是我們名義上的祖師。”


    邵鳴謙正色道:“祖師就是祖師,沒有名義上實際上的分別。”


    “是。”梁榭不敢多言,應道。


    邵鳴謙見他態度誠懇這才又問道:“當年‘大隅天城’內亂,‘財神’的最終去向江湖上是怎麽說的?”


    梁榭道:“江湖上流傳好幾種說法,有的說‘雷神’放過‘天君’和‘財神’後‘財神’去了海外,有的說‘財神’和‘天君’去了‘明唐五鏡’,很少有人說‘財神’來了‘揚刀盟’。”


    “嗯,那你想過沒有,‘雷神’為什麽不斬草除根而要放過‘天君’和‘財神’,世上那麽多幫派‘財神’又為什麽唯獨要到‘揚刀盟’來,‘財神’雖沒能帶來‘大隅天城’的金銀財寶可他為何將一輩子積攢的錢財全部投入‘揚刀盟’,雲老的武功高到那種地步又為何會受傷,這世上還有誰能傷得了雲老?”邵鳴謙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


    梁榭將邵鳴謙的問題一一思索,隔了好半天突然驚呼道:“‘財神’難道是雲老救下的?師兄你......你和雲老是一夥的?”


    邵鳴謙微笑道:“‘揚刀盟’算是雲老最大的一顆棋子,加上雲老本身的實力和其他一些勢力足以應付任何局麵。”


    “難怪......”梁榭搖著頭道,這一切似乎很難以置信,他當初為了麵子沒好意思投靠師兄,以為靠著自己的打拚給嘉嫻看病,哪曾想到頭來小命還是靠著師兄保下來的,他心中想著此前種種神情竟已呆了。


    邵鳴謙看著梁榭,沒再說話,他不著急他一向很有耐心,又過了半晌,梁榭這才回過神來。


    “師兄接下來打算帶著‘揚刀盟’的人去對付武經國?”


    邵鳴謙點了點頭,梁榭驚道:“以我們的實力怎會是他們的對手?即便最終能夠取勝,‘揚刀盟’也會傷及根本的。”


    邵鳴謙長長歎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望向窗外,過了好半天才神情凝重地道:“從雲老找到我的那天起,‘揚刀盟’的根本就已經注定要被傷了,區別隻在於何時傷何地傷是傷在內賊手中還是傷在外寇手中而已,我們都希望‘揚刀盟’眾兄弟的血是為保家衛國而灑,可現在卻不得不先內鬥。”


    “師兄,雲老已經死了,我們......”


    邵鳴謙笑了笑道:“有的事不管結果如何總是要去做的,就像大師伯抗擊東島,就像‘財神’資助‘揚刀盟’,這些事一開始或許是旁人發起的,但隻要開始了就是自己的事,因為這是我們共同的目標,也是共同的責任,不需要別人督促,不需要別人給予報酬,更不計得失,因為這注定將是一筆虧本的買賣。


    大師伯的選擇如此,雲老的選擇如此,‘財神’的選擇如此,我的選擇也是如此,或許你將來的選擇也和他們一樣。這件事無論如何改不了,所以那日師父來找我我隻能將他扣下,否則將來我們與武經國對壘的時候無論雙方誰勝誰敗武經國都斷然不會放過師父,現在無論我們雙方誰贏誰輸至少師父是安全的。”


    梁榭怔住了,他所在意的是個人的得失,妻子朋友的得失,而大師兄在意的卻和他完全不同,大師兄更能為大局著想更能為別人著想,師父對他那樣他依然為師父留了條後路。他突然徹底了解大師兄當年為何不爭取二師姐的原因,徹徹底底了解了,想必在那時他的想法已和大師伯當年出征前一模一樣,所以在雲老找到他的時候能夠一拍即合,所以能夠在雲老死後他依然守約,隻是讓他不解的是雲老的手段談不上卑劣,卻也談不上光明,以大師兄的人品怎麽會願意和他糾纏在一起的。


    邵鳴謙看了一眼怔住了的梁榭,歎了口氣道:“雲老找過我之後不久‘財神’就來了,從那年開始中州冬天開始結冰,匿燹二州常常下雪,天氣比前些年更加反常,夏天熱的厲害,冬天冷的意外。那年開始雲老養了好長時間的傷,計劃被迫一再延後,好在君瑤能力出眾,開鏢局,通路子,一手操辦,倒也未用我們幫多少忙,反倒替雲老籌措了不少銀兩,後續雲老與我們之間的聯係也借此方便了不少。”


    梁榭更是愕然,道:“肖總鏢頭是雲老的人?”


    邵鳴謙道:“君瑤不但是雲老唯一收的正式弟子,大概也是雲老最疼的人,隻可惜雲老傷的太重無力傳授否則以她的資質如今躋身天下前十之列也不是不可能。之後雲老以‘拏雲手’卸掉大部分寒雷後便急忙趕去了京城,那時的朝局又惡化了不少,之後雲老在京城碰巧遇到了你,再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梁榭道:“肖總鏢頭與雲老合作,後來將鏢局賣給雲老也是做戲的了,肖總鏢頭既然是雲老的徒弟怎麽後來再也沒露過麵?”想起肖君瑤梁榭心中一蕩,肖君瑤是他生平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堪稱無懈可擊,縱使以任嘉嫻高貴的氣質,柳十一惹人疼惜的柔美在肖君瑤麵前也要失色許多。(如果說梁榭麵對這樣一個女人沒有絲毫妄想各位男人同胞你們信麽?)


    邵鳴謙道:“怎麽沒有?你不知道罷了,鳳七生日那天我與君瑤和悟禪大師就在京城。”


    梁榭愕然道:“師兄在京城怎麽不去幫忙?”


    邵鳴謙道:“雲老做事必有他的打算,貿然相助隻會幫倒忙,張總鏢頭他們不就是個例子麽。”


    梁榭默然,的確,要不是有人‘幫忙’,雲老也不會死。


    邵鳴謙又道:“雲老仙去後,君瑤傷心欲絕,直到現在一直沒離開京城,提醒一下以後見著君瑤,離她遠一點,死在自己人手裏就劃不來了。”


    “多謝......師兄提醒。”梁榭心中慚愧,含糊答應。


    師兄弟二人聊了很久,聊了很多,邵鳴謙並沒有出言挽留梁榭,對於他的選擇邵鳴謙未加不幹預,隻是將事情說了個明白,也將他以後可能過的日子幫他進行了分析預判,然後讓他自己進行選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山易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昆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昆侖並收藏江山易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