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鵷似乎理解她在說什麽。她有些無措,想要辯解什麽。她的嘴張了又張,卻一如既往地無法吐出隻言片語。魎蛇注意到這個異象,頗為歡快地說:


    “天呢,你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忱星沒有耐心去聽這段完整的嘲諷。環首刀脫鞘而出,她的速度比疾風還快,立刻出現在魎蛇身邊。她早有準備,閃開這一擊。


    刀尖撫過結界表層,險些劃傷彌音的臉。


    戰鬥一觸即發。忱星與魎蛇的速度都快得嚇人,眼睛怎麽也追不上她們的身影。薛彌音即使想做些什麽,也完全無法插手,何況友人讓她不要輕舉妄動。她就這樣站在結界之後,不敢前進,也沒有後退。有幾個瞬間她與忱星視線交錯,令她不禁懷疑其實自己的存在已經暴露了。但目前為止,她並未對自己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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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彌音將目光投向唯一靜止不動的人。葉吟鵷起初隻是踉蹌著後退兩步,便無措地站在原地。類似於這樣的場景,她大約隨忱星見了許多次,而且沒有一次她插得上手。薛彌音所在意的是剛才友人說過的話。


    啞巴?


    難怪……從她第一眼看到這個形似聆鵷的姑娘時,她的嘴裏就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但在她的記憶裏,聆鵷也從未提過自己的堂姐是聾是啞。難道她有所隱瞞?還是說,她的姐姐限製住了自己說話的能力?聆鵷似乎說過,她的聲音會使人受到傷害。


    那她豈不是很危險?


    不能讓她開口。這是薛彌音的念頭。雖然尚且弄不清她不說話是自願還是非自願,但她一旦發出聲音,恐怕會對友人不利。再看向打鬥的兩人,她們已經拉開了距離。魎蛇抽出了紅綢,靈巧如蛇的綢緞裹挾著強大的妖力,隨著她的揮舞襲向忱星。忱星將環首刀橫在麵前,正麵攔下了一次次攻擊。彌音不禁感到奇怪——幾乎沒人能攔下魎蛇的法術。她的法術蜿蜒柔軟,無孔不入,再怎麽阻攔也能靈巧地繞過,直擊要害。但那個女人,那個拿著紫銅環首刀的女人,總是能輕易化解。她斬斷了魎蛇的妖力嗎?還是說其實摯友她隻是周旋罷了,並未使出全力?彌音並不清楚。


    彌音步步後退,與結界拉開距離,並且兜起了圈子。她要接近那個不知所措的丫頭,好讓她別開口說話。要殺人嗎?她還並不確定。她的手握緊了三味線,時刻盯著對方的雙唇。那雙薄唇沒有血色,就像是幹涸的花瓣。彌音已經打定主意,一旦那女人開口,她就會撥動手中的琴弦,使得二者的聲律得以抵消。


    然而就在她即將接近葉吟鵷的一刹那,忱星突然如鬼魅般閃現在她的麵前,甚至她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彌音也不得而知。忱星一揮刀刃,一股強大的撕裂般的痛楚襲上胸膛,彌音硬生生被掀飛出去。魎蛇一甩紅綢,將她從天上抄了起來,緊緊裹住,卷到地上去。倘若是狠狠摔到地上,還不知要落到哪裏,斷幾處骨頭。即便如此,彌音還是覺得身體疼痛難忍。她摸到有異樣的地方,衣服並沒有破裂,也沒有明顯的皮外傷,但兩側手臂確實有一道從身體相連的淤青,很深。從忱星的刀中展現的力量,或許是一種法術。


    “注意你很久了,休想,搞什麽小動作。”


    彌音痛得說不出話,連重新站起來都覺得困難。但即便如此


    ,她也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迅速恢複。痛覺逐漸被抑製,淤青的顏色也如潮水般退卻。雖然不適感依然存在,但她知道,這種感覺是在消退的。這就是妖怪的身體嗎?不論受到怎樣的傷害,都能通過妖力的運轉來治愈。的確是方便的身體,比身為人類的時候好用太多。


    她從未對這樣的轉變感到悔恨。


    魎蛇站在忱星麵前,但距離較遠,至少比忱星與吟鵷的距離更遠。她的視線落在環首刀上,然後微微點頭。


    “噢……原來你是這麽用的。數百年來它都不曾有一絲鏽跡,你將它保養得很好。”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


    “我不了解你,抱歉啦,我對你的了解真的很有限。我所知道的,隻有你擁有某個法器,和你將近五百年屍身不腐的事。”


    屍身。這真不是個好聽的詞匯,但忱星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不過那張冷漠的臉龐隱藏在紗幕之下,無法窺探,無從猜測。葉吟鵷對這個形容感到不適,但她希望這僅僅隻是個形容,而不是某種事實的陳述。


    但……或許正是。她的心髒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塊無機的寶石。如此一來,她還真的能被定義為人類嗎?這不好說。但吟鵷卻相信,她也並不屬於妖怪的範疇。


    “我們走吧。”魎蛇突然轉身對彌音伸出手,“其實我隻是想試探一下傳言中這位行屍走肉的實力。很強!我說不定打不過,所以我認輸。我們走吧。”


    的確沒必要留在這裏了,現在對吟鵷下手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彌音伸出手,讓友人將她拉起來。她身上的肌肉還是能在被拽起的瞬間感到疼痛,或許還要緩好長一陣子。魎蛇當真打不過她嗎?彌音不知道,畢竟她通過觀戰感受到,兩人的實力應該不相上下,除非某一方仍有所保留。反正,她們都沒有使出全力,這本身就不是一場正兒八經的對戰,而是毫無緣由的奇襲。


    “感謝那邊的姑娘吧!若是沒有她,我們可能就不會這麽輕易地走掉了。”


    魎蛇突然指向吟鵷,她一驚,隨即魎蛇給她鞠了一躬,但彌音沒有動。她這話說的沒錯,但彌音也知道,若沒有她,她們根本不會對忱星發動攻擊。雖然聽魎蛇的說法,忱星帶著某種法器,可不知是出於對實力的權衡還是法器作用的評估,她的朋友沒有興趣。


    “你……不會說話,是嗎?”


    彌音突然對那邊的吟鵷說話,忱星和魎蛇都望向她。但她並不害怕,隻是等待吟鵷的回答。突然被提及,吟鵷感到驚訝,但也沒有覺得恐怖,僅僅有些猶豫罷了。不多時,她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這個提問。


    “你永遠地失去你的聲音了。”


    這話說出口時,彌音自己也有些意外。


    為什麽想說這種話?為什麽要說這種話?為什麽偏偏是這種話?她不知道,但她心裏有這樣的本能。像是一種預言,或者一種詛咒,它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這股力量漫上喉頭,讓她不吐不快。雖然有些惡毒,但說出口後,彌音竟覺得輕鬆了很多。感覺就像是周身的妖力不受控製地積攢起來,如箭在弦。


    這話當然令吟鵷覺得不舒服,她皺起眉,有些怨恨,又有些無奈。她能做什麽呢


    ?自然什麽也做不了,連痛罵兩聲也沒有能力。她一旁的忱星攥緊了刀柄,似是某種威脅。唯獨魎蛇有些欣喜,那愉快的神色讓彌音覺得奇怪。但魎蛇立刻推著她的後背,作勢離開此地,口中還不斷念叨著:


    “哎呀哎呀,可別放在心上,我朋友就是隨口這麽一說……再見啦!”


    雖然這的確可以被視為一種惡毒的挑釁,但局麵並未被激化。即使留給忱星的是兩個遠去的背影,她也並沒有趕盡殺絕。不知她確實並非好戰之人,還是為了不離吟鵷太遠才沒有行動。直到她們徹底離開了忱星與吟鵷的視線,後者才放鬆下來,長籲一口氣。


    天色漸晚,兩人又沿著河走了一陣。忱星又恢複了先前的沉默,一路上一言不發,吟鵷早已經習慣了。她當然不知道,其實一開始並非是魎蛇要襲擊忱星,而是彌音對她存有敵意。天徹底黑下來後,她們找到一棵高大的樹,並在下方生火,準備再應付一夜。吟鵷在河邊簡單地洗了臉,在篝火邊烤幹時,忱星突然開口了。


    “白天出現的兩個人,都是惡使。”


    有些犯困的吟鵷忽然清醒了些。


    “一個是兩舌之惡使。即便她並非故意挑撥離間,也會無意地說出令人相互懷疑、拉開距離的話來。你信不信都無所謂,這是由她法術的力量決定的。而我,不會輸給她。”


    吟鵷茫然地點點頭。她不太明白,但她知道忱星一定有辦法。在她身邊,自己不論如何都能安下心來,不是三言兩語的教唆就能勾起疑慮。


    “另一個,是綺語之惡使。她是……新來的。最後的那句話,也是法術。那番話,會讓你幾乎無條件地相信她。興許你現在還不覺得什麽,但往後,或許會在關鍵的地方,令你痛苦。我幫不到你——那是你自己的鬥爭。”


    吟鵷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薛彌音的話的確令她心裏很不舒服,但她隻當那是一句挑釁罷了,後果會很嚴重嗎?她本可以不放在心上的,偏偏忱星要提那麽一嘴……倒也不是埋怨她,不然豈不是順了兩舌的意?隻不過,擔心是難免的。


    她垂下眼,為自己的無聲感到悲悸。她側過臉,看到忱星已經摘下了帽子。在自己麵前,她好像已經用不上那種掩飾了。緊接著,她視線下移,又落在忱星的環首刀上。這一次,她帶著些許好奇。


    忱星難得話多。


    “是我的陪葬品。”


    “……”


    這話可真是有夠怪的,吟鵷覺得別扭極了。


    “我的生父,在找到合適的心髒前,想方設法,保持我軀體的年輕,防止魂魄的離散。這柄紫銅打造的環首刀,是那個年代常見的武器。提純工藝複雜,造價昂貴,是用於定魂的法器——當然無法與七大法器比肩。我醒來後,將它留到現在。你見到我的戰鬥方式:它吸收法術,化解力量,將之貯存、轉化,並通過我的心髒淨化汙穢的部分,再將之釋放出去。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的確是值得驚異的法術。感慨之餘,吟鵷的哀愁也被衝淡了些。


    忱星用一塊布耐心地擦拭著刀,小心謹慎,力度恰到好處。四五百年的時光不曾將刀刃侵蝕,忱星的容貌也從未腐朽分毫。但她的靈魂有多蒼老,隻有她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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