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迫近此方天地。


    夢一般絢爛的晚霞在天幕上揮灑,流溢出大片暖光,傾瀉在錯落的屋宇上,將古樸的鎮子刷上鮮亮的光彩。在迷夢樣的光線裏,有陣陣炊煙騰起,氤氳點染這番溫暖景色,試圖為這畫卷注入人間煙火的氣息。


    街道上往來不絕的人流漸漸稀疏,隨著日落,這裏的居民也紛紛掉頭,往自己的家中回返。彼此熟悉的人們相遇時,多會駐足寒暄,說些司空見慣的家長裏短。無論話語內容抑或語氣神態,還是拉家常的舉動本身,都顯得生動而鮮活。


    又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木偶戲。


    在這名為青蓮鎮的特殊戲台之外,有人正沿著腳下的斜陽,一步步向台中走來。她本不是這方舞台中的人,也把這場戲與戲角兒們都看得清楚,明知隨著步伐逐漸將她包裹的一切,皆不過是一場虛幻。可她依舊走入戲中,融入戲中,當虛假的人們向她招呼,她也回以問候,禮數周到,並不疏忽。那些對她視若無睹的人,她亦不懷額外的好奇,隻是同樣不理不睬地離開。這一係列的應對,與她麵對真實存在的人時,並無相異之處。


    若說她一並做起了夢,倒是不對,她深知這種種都是假象,隨時便會由某一個人拿捏於股掌;若說她全然清醒,她的反應又和大多清醒的看客大不相同。要說是有意入戲,又不準確,她未懷有任何玩樂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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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說,對她而言,幻境固然是戲與夢一場,可現世又未嚐不是如此。在此地活動的人,不是遵循著外界人們言行舉止的規律嗎?外界的所謂真實,投映到各人眼中,本質不還是諸多表象的堆砌嗎?


    與其說她將幻象當作現實一般,不如說現實對她而言,本就是另一種幻象。


    營造幻境並將她帶入其中的人,由上而下投來一道目光,似有心,如無意。倚在茶樓窗邊的朽月君剛端起茶盞,留意到街上那抹不屬於這個地界的影子,手中動作微頓。


    她走得不是太快,同樣不算緩慢。朽月君自忖,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裏,再喝這杯茶也說不上晚。他這樣想著,便看著女人走進視界,再淡出不見。自始至終,他沒有打算放下手裏的茶盞,而她腳步未曾停下,遑論抬頭對上她所感受到的這道目光。


    朽月君收回視線,呷了口茶。倘若以他本意,她是不該隨意外出的。這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團疑雲,關於她的一切都模糊得不成形,連他也看不明白。對於這樣不可控的因素,本該多加控製才是。


    雖然如此,她依然在兩界來往頻頻。朽月君很快發現,她沒有逃離此間的意思,可躲避在幻境裏的心思,卻同樣未見。對她來說,這種穿梭自然得就像日升月落,遊曆歸家般理所應當。並不是說她將青蓮鎮當做了自己的家——而是無論往哪兒走,她都像回家一樣順當,仿佛這整片大地都是她的歸宿。


    自然了,能以這樣的態度做出這些舉動,她是不覺得其中有任何不妥的。而令人頭疼的是,除了妥與不妥的概念,許多其他重要的事,也不存在於她意識中。


    譬如她仍未恢複的記憶。


    對於她睡在花海中引起異象的原因,她自己依然說不上來。朽月君也沒能摸清眉目。他不是沒有為此向那位大人尋求答案,但那位語焉不詳,對於答疑解惑並無幫助。相比起閻


    羅魔也不知道答案的可能性,他傾向於對方心裏清楚,隻是出於某種原因,沒有給出明確答複罷了。


    無論如何,那位大人要他自己去尋找答案。


    而至今為止,他唯一知曉的隻有那姑娘的名字。就算名字,也是那位大人告訴他的。它也許是真,也許是假,也許是閻羅魔信口捏造……但這些不重要,目前朽月君還不認為有必要去分辨。


    “舍子殊,這是你的名字。”


    他對她——對該被稱呼為舍子殊的女人,如實相告。


    朽月君莫名覺得心中煩悶,便撂下杯子,從二樓一躍而下,徑直朝著舍子殊消失的方向去了。他的速度很快,沒多久便追上了她。現在,她正俯坐在河岸邊的青石上,朝著平靜的水麵“顧影自憐”。


    捉摸不透的女人……若她真的能被稱為人的話。她望著水麵,打量著那虛幻的自身,麵色平淡,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是在回憶自己那毫無眉目的過去嗎?誰知道呢。當朽月君的倒影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幕似的。


    這倒是令朽月君更為不快了。


    “外麵的江湖一定很精彩吧?”他揶揄著。


    “與這裏沒什麽不同。”她如此回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皆為過眼雲煙。”


    “真是豁達的理念!”朽月君說不出是在讚許,還是在調侃,“隻可惜你連自己是真是假,是虛是實,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我就在這裏。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


    說到這兒,舍子殊將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那裏會傳來怎樣的心跳,朽月君不得而知。一般失憶的人都會感到焦慮,感到惶恐,急於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或至少無助地坐在原地,露出頹然的樣子。可這舍子殊太過特別,她心裏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像個偽裝成失憶的女子一樣。但朽月君也清楚,她不是,這一點才令人尤為惱火。


    都記不得自己是誰了,怎麽還這麽優哉遊哉的?倒是表現出一點慌張的樣子啊。


    沒勁。


    朽月君不理會她,上前兩步站在她旁邊,然後用手憑空撥撩,池中的蓮花蓮葉便自覺地分離到一旁,露出一大塊清澈的水麵。他伸出手,吹去一片火紅的花瓣,它輕輕落在水池中,在未曾平息的水麵上激蕩出新的波紋。待那些漣漪趨於平靜之後,水麵上竟然顯露出了不屬於青蓮鎮內的鏡像。


    舍子殊難得露出些許驚訝來,這讓朽月君莫名感到舒心了些。


    “這是誰?”她問湖裏的人,“這是什麽法術?”


    “算不上什麽特別的法術。”他有些小得意,“這裏所呈現的一切,都是我所知曉的東西。隻不過我大發慈悲,將它們明確地展示出來借你解悶罷了。裏麵出現的人,幾乎都是與我建有咒令契約之徒,多是妖怪,也有人類。或者是我做了些手腳,留下氣息的人,也能將其呈現在蓮花池上。喏,這是我近來比較看好的一個家夥,他會有大作為的。”


    於是舍子殊認真地盯著水池看。裏麵是位裝束普通的男性,黑色為主,稻草金為點綴。他的行頭與一般的江湖人士沒有太大差別,唯一不同的,便是他腰間那柄武器。一般的刀劍都是直來直去的,哪兒有彎如月鉤似的武器?就算是彎刀,也太


    過誇張,何況它還很長呢。


    大約是出於好奇,舍子殊將自己的手緩緩伸向池中。


    刹那間,天空的色彩都發生了變化。朽月君錯愕地抬頭,發現整座青蓮鎮的天空都變成了血似的猩紅,全然沒有了黃昏柔和的樣子。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因為他的晃神而怔在原地。他很快反應過來,立刻低下頭,發現池中的景色變化得飛快,每一幕場景都不曾在眼中停留能產生印象的時間。飛速切換的景色變成了不斷閃爍的色塊,讓人眼花繚亂到想吐的地步。這一切沒能持續太久,舍子殊忽然發出一陣短促的驚呼。


    “啊!”


    她抽回了手,所有的一切都恢複原狀,像是從未發生過改變一樣。但在她的手曾經接觸的水麵之上,燃燒著一團灼灼的火焰。火勢越來越小,過了一杯茶的工夫,才掙紮著完全被池水吞沒。


    “你究竟是什麽人?!”


    朽月君一把抓住舍子殊的衣領,她在短暫的無措後別開了眼。朽月君的驚異理所應當,沒有人可以幹擾或者打斷他的法術。他的法術是強大的、純粹的、權威的,這樣的行為在他眼中無異於一種挑釁,甚至侮辱。遺憾的是,舍子殊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感到無奈,朽月君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他壓住火氣,鬆開了手,重新整理自己的儀容。他很清楚自己的失態,因為事情好像越來越脫離他的掌控。


    或者一開始,就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你很強。”他坦然地說,“雖不知你的力量從何而來,但普天之下,沒有幾個大妖的法術能超過你。興許你失憶之前,在哪裏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也真是奇怪,竟然從沒在哪裏聽說過什麽有能耐的家夥失去蹤跡……”


    “我不知道。”這似乎是她醒來以後說過最多的話了。


    “既然如此,你空留一身妖力著實浪費,還不如讓我把你吃掉呢。”


    朽月君當然是在說笑。他觀察舍子殊的反應,並未得到自己想看到的驚惶,或是其他什麽。原本以為可以從這勞碌不明的家夥身上找到什麽新樂子,可到了現在,他對這張一成不變的臉快要失去興趣了。


    “也好。”她竟然說。


    “……傻子。”


    朽月君真不知該說什麽了。他或許還有更加不堪入耳的侮辱性用詞,但終究沒說出口——他覺得不值。


    “軀殼隻是容器。心若尚在,靈魂永存。”舍子殊一板一眼地說。


    “我竟覺得這歪理邪說像是我能說出口的話呢。”朽月君聳聳肩,“隻是你煞有其事地說出來,我竟感到一絲可笑。罷了,看你瘦瘦小小,吃著卡牙。或者……你來成為我的東西吧?我將咒令附灼於你,自此以後,我的力量與你相通,為你所用。隻不過,反過來你凡事也要聽我的才是。反正你什麽都不記得,不如拋卻過去,選擇一條明路呢。”


    這次,舍子殊沒有說話,瞳眸如死水般沉寂。她沉默良久,這才輕聲說了句:


    “你可以試試。”


    這是在小瞧人嗎?那種被輕視的不悅又浮現出來,更可氣的是他還沒有辦法。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願吧!於是朽月君當真伸出手,摁在她的心口,試圖在最危險的位置烙下自己的印記。


    突然間,朽月君瞳孔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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