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牽驢上山,神仙一遊。本來依照先前所定方略,應該是先沿山路直上,飽覽眼前的山河風光之後在直搗黃龍,去見那個本不應活在世間的故人。可讓男人始料未及的是那匹跛腳的驢子居然比他正兒八經的這個主人更為踴躍,不管前路山峰如何險峻,隻是快走。越是臨近山頂高峰,跛了一條腿的驢子反而是愈發的歡樂往上,對於前方的暗藏的無數土石機關也毫不在意,隻留下了那塊硬著兩半梅花的屁股對著白景撅了撅蹄子。


    “他娘的!都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你他娘的倒好,竟然就這麽拿出兩瓣屁股來對著老子這個正兒八經的主人。真是他娘的晦氣。”白景笑罵一聲,饒是一向鮮露笑臉的男人也不由得笑出了聲來。隻得聽之任之,隨著毛驢快步而來。


    葉垂陽站在山頂之巔,任山風烈烈,濤聲起伏,男人高大的身子始終怔怔的站在一塊突出山峰的大石之上,滿臉的生無可戀。若不是小葫蘆使勁拉著男人垂下的衣擺,恐怕一時名聲顯於祈安縣的悍匪葉垂陽就要跳崖自決,帶著那塊瞧之愈艱,恨之愈切的金色牌匾共赴黃泉。


    小葫蘆本不是機靈人,在論資排輩的匪寇之中更是說不上的話的人物,可瞧著大當家的決絕態勢,那不甚靈光的心中也浮現了萬千波瀾點點。他拔腿往前快奔兩步,拉著男人往後飄揚的長衫,一個勁的往後使命拽動。


    前人尋死,後人救活。這麽一副詭異卻又讓人覺得好笑的畫麵就這麽定格在山巔之上,讓人忍俊不禁又無可奈何。


    “大當家的,您也別怪小葫蘆不識得這塊匾額之上所刻字跡。您想啊,小葫蘆才讀了幾年詩書,才曉得了幾分道理,這他娘這麽深奧的幾個大字又豈是我小葫蘆可以知道的。我看,要知道這匾上所刻,除非去找那袁家的小姐不可。”說道後來,男人的聲音已經是細弱嗡鳴,隻剩竊竊之聲。


    張家小姐說著容易,可要是讓小葫蘆當真拿著這塊識不透究竟的大匾去找張家小姐,他無論如何都提不起膽量。


    葉垂陽捏了捏拳頭,腳步躊躇。小葫蘆方才所言如靈光一點,在男人心中轟然炸響。此時想來,也未嚐不是一個妥帖之法。可轉身再想片刻,葉垂陽又縮回了腳步,不在向前。


    “這如何使得?我葉垂陽大字不識半個,若是裝著通曉詩書道理,隻怕未搏佳人一笑,恐怕這項上人頭已然不保。”男人想到此處,渾身忍不住的打了個冷顫,似乎對佳人的水袖長衫,明眸皓齒仍然心有餘悸。想必,凶名赫赫的葉垂陽往昔也沒少在袁紅杏手中少跌過跟頭。


    其實,更讓葉垂陽擔心的是怕這個心心念念的姑娘嘲諷自己不識的筆墨文章,同樣怕自己深以為不凡的匾額在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眼中隻是一毛不值的凡世雜物,這無論如何都有些要不得。


    葉垂陽縮了縮脖子,一時兩難。


    男人麵色艱難,本就黝黑的臉龐此時在小葫蘆眼中更是黑氣森森,望而生畏。


    “大當家,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啊,您若是走了,小的們以後這生活可怎麽辦?”小葫蘆瞪大眼睛,慌忙之間撲過身子,使勁的抱住了男人的大腿。


    葉垂陽有些哭笑不得。


    “難道老子要砸碎這塊牌匾都這麽為難不成。”葉垂陽罵罵咧咧,有些想要擼起袖子打人的衝動。


    ……


    “葉垂陽啊,葉垂陽,怎麽這些年盡是走回頭路了。這手底下的一個比一個不中用。”白景一手拖過那頭毛驢,將長衣撩起揩了揩那雙沾滿鮮血的雙手。


    葉垂陽舉起牌匾,左瞧右看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難道自己費盡心機打家劫舍奪來的這麽一件欲要一親芳澤的寶貝竟然是一件無用的雞肋。


    “唉,佳人在側,不得入懷,也是人生一大憾事。”葉垂陽滿麵悲憤,欲砸碎牌匾卻又不舍。


    白景袖中藏劍,倏忽之間便要取男人的大好頭顱。


    ……


    劉金剛分撥陣型,調節已畢。男人自壓陣型,提點一隊軍馬占據中心陣營,壓陣而走。


    張折戟素來勇猛,更是被費俊稱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猛將。此時離了蓮花台的金剛菩薩,擼起袖子,正好殺人。


    男人眼神冷冽,目光如虹。他豎起吊眉,揚刀掠馬,凜冽有如天神臨凡。劉金剛威而不露,冷峻好似捕食鷹隼。這一前一後,僅憑陣容便已超越以前太多。更遑論有費俊決心在前,看似匆忙之間拉扯起的一夥散兵遊勇在這麽兩個猛人的手上未嚐不是天底下最為鋒銳的長劍,要給安然多年的匪寇帶來無數哀嚎。


    落霞山悍匪多是本地的窮苦人家上山聚眾而來。由於這些年災禍饑荒,兩軍對壘,不少百姓不堪其苦,隻得含怒落草。以前所為就是老天嘴裏奪糧的勾當,被逼上梁山之後的他們自然更是放得開手腳。反正已是爛命一條,多沾點鮮血於他們而言,已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悍匪難以對付,而受慣了屈辱冷落,飽嚐人間心酸的悍匪更能放下心來一條黑道走到底,反正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的上的勾當,早晚也是生死簿上的冤魂。如何不敢搏一搏。


    張折戟大刀拖地,步步有聲。


    ……


    此時,急著報喜抽身到王府中請教計策的費俊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那個素來提點自己,有如自家軍師的王先生不知何等緣故竟然將知縣大人費俊晾在了屋外半天,直等得日上三竿。王知然才吩咐家中仆人打開屋門,給苦候半天的費俊遞了把椅子。


    “費大人春風滿麵,依老夫看來,知縣大人已是誌得意滿!王某提前給知縣大人賀喜。”王知然安然落座,搖了搖那把已到深秋都未曾被收入箱底的桃花扇。


    王知然折扇輕搖,心底闌珊。尋思片刻之後,已看破一切的老人仍隻是搖著那柄最得女兒喜歡的桃花扇,至於費俊欲問之事,老人明知而不提。


    “先生難道不替費俊高興。”費俊喜從心來,張開眉角,如春風徐徐而來。從來都是不疾不徐,被郡守大人譽為定海築石的費俊看著王知然有些奇怪的舉動倒是讓費俊有些拿捏不住。此時來王府報喜的他反而倒像是作壁上觀的看客,而不疾不徐的老人才是穩坐釣魚台的下棋之人。


    “王先生,現在短路已經鋪好。隻等劉金剛剿匪功成,我便可遞書信一封將劉金剛舉薦給都尉大人。到那時,現在的路一定會寬敞許多。”費俊喜難自勝,說話之時身體仍然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王知然輕哦一聲,便在也沒了下文。


    費俊心中略覺疑惑,怎麽一向為自己出謀劃策的王先生在這等大事麵前竟然可以淡然到如此地步。難道先前謀劃已是板上釘釘,再不會掀起絲毫波瀾。


    男人左思右想,仍有些不明白其中道理,他支吾道:“王先生……”


    費俊斷斷續續,礙於王知然模棱兩可的態度,此時反而不好開口。


    “不知那潘誌軍,作何安排?”費俊厚著臉皮,終於不在旁敲側擊,左右迂回,他單刀直入的問道。


    王知然捏了捏扇柄,搖扇反問道:“那知縣大人欲將這貧寒書生作何安排。”


    “現在祈安縣中,世家大族壟斷的局麵有望打破。何不趁此良機,趁熱打鐵,索性將潘誌軍推到台前,撕開一條口子。到那時,憑借軍功的張折戟可以表薦為縣尉,至於自有才名的潘誌軍,本大人自然上表提點,做個主簙還是綽綽有餘。”費俊迫不及待,全盤托出。


    他抬頭望了望遠方,眼中星星點點,好像已經看到了遠處明媚的霞光。


    王知然心中大石落地,同樣呼出了心中那口鬱氣,將桌上放著的杯盞咕咚咚飲了個精光。


    可心中大石雖已落地,必要的敲打還需完成。心中愉悅至極的老人故意皺起了眉角,當即不留情麵的說道:“愚蠢!現在隴海郡的廟堂已然如同死水一潭,我等身處其中尚且不易,更何談另起爐灶,去做一番所謂的改變。若是隴海郡的廟堂之上但凡剩餘些許爭心也不會是這等局麵示人,知縣大人以為治一境,平一境便是拋磚引玉的探路石,未免也太過簡單了些。”


    費俊複轉愕然,紅著臉就要反駁,可男人終究還是憋回了心中的話語,隻等老人下文。


    “現在天下沉寂,自從尚書大人罷官歸隱之後,廟堂上的升騰氣象便已經戛然而止。二十年來,六部尚書已換了一撥生麵孔。各部心存新法的官吏貶得貶,放的放,人員較之以往已凋零了太多。廟堂之上正氣不釀,江湖之上浩氣不存。難道你費大人以為憑你一人便可撬動這沉寂了二十餘年的江湖,便可改變這苟且了二十年的廟堂。”老人頗為激憤,以至於話語說完,費俊的臉上已留下了不少的唾沫星子。可男人恍若未覺,隻是擰眉。


    老人緩了緩心緒,又接著說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廟堂有廟堂的經營。在大勢之下任何官員都隻能在這潭死水之中晃晃蕩蕩,至於改變卻是極難。你費大人欲要嶄露頭角自然沒錯。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如此一來,若是你費大人現在提點軍馬將那落霞山的匪寇盡數絞殺殆盡。那盤踞在兩國邊境的各夥匪寇做何等感想。那些緊鄰兩國邊境的州縣又作何感想。須知,現在是宜動不宜靜的局麵。”王知然說道後來,語氣之中已有歎息之意,他抬指叩了叩桌角,理了理額前散開的發絲。


    “我覺得還是現在這樣的王先生才像個讀書人。”男人嬉皮笑臉,已有明悟。


    “哦?難不成知縣大人覺得以前的王某隻是個腹內空空的混賬,給你知縣大人做個狗頭軍師掛賬上。”王知然吹起頜下胡須,瞪了瞪一臉訕笑的男人。


    “不是!我哪敢啊!誰不知道王先生是隴海郡中一等風流的人物,我費俊若是將王先生當做狗頭軍師,那我費俊豈不是葫蘆僧亂斷葫蘆案了嗎?這樣說,總歸是不妥帖的。”男人搖頭晃腦,避重就輕。


    王知然剛剛端起的茶杯又猛地放在桌上,氣的捶了捶腰背。


    “因利善導,八麵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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