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風大,吹的兵士們是瑟瑟發抖。


    沒有人敢出聲兒。他們圍成一團兒,明明不再是什麽下雪的天了,可總還是這樣的寒冷,讓人不由得心悸,總覺得是哪裏出了什麽差錯。


    唰的一聲。


    劍出鞘了。


    令逸安的劍就這麽直直的架在了方沉的脖子上。絲毫沒有要退縮的趨勢。


    “若早知今日如此,當年在那方家老宅,本王就不該放你們兄妹二人離開!逃脫了兩名重犯,先皇還為此重重的責罰了本王。如今倒是好了,你這小子,非但不知恩圖報,念本王尚且留你一條性命,竟還盤算起本王的主意來了……你知不知道,這世間善惡因果都有輪回,你今日對本王下手,難道就沒有考慮後果嗎……”


    後果?


    方沉隻道是覺得好笑。


    “我這樣的人,幼時父母雙亡,靠著一個戲子的身份苟且偷生,隻為了能有朝一日報我父母的血海深仇。沒想到,被你在朝堂之上當眾識破……你還給我送來了妹妹的屍首……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月兒或許根本就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無論如何,我隻希望她能活著……而你為什麽,連命都不肯給她留一條……”


    “我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想過什麽後果。因為這世界上,早就沒有我牽掛的人了。我沒什麽好怕的,要打要殺,你請便。”


    方沉的話,說的十分的決絕,似乎不容別人質疑。


    可是令逸安哪裏有這麽容易就能放他死。


    人都說,生容易,死容易,活著卻不容易。故而皇宮裏的極刑,並不是將人直接處以死刑,而是用盡各種極端的法子,將人給活生生的折磨死。


    那才叫痛苦。


    古有聖人曰,人之初,性本善。誰都不是天生惡毒心腸。方沉會如此,是因為他一直固守在他父母死去的那個怪圈之中,無法掙脫出來,故而會變的激進,做出讓人震驚的舉動。


    今日,他非得想個法子,將這人執拗的想法給擰巴過來才是。方沉若是帶著這種慷慨赴義,必死無疑的念頭去了地下,那自己是多少張嘴也說不清挑不明了……


    既然硬來沒有用,那不如就施以軟計。


    “你還有蔣濟呢。”


    他應當是,還記掛著蔣濟的吧。


    說起來,他們也算是一對苦命鴛鴦。不管是皇宮大內,還是民間萬家,他還從未見過,有男子會與男子相戀的……當日蔣濟鄭重其事的向自己提起的時候,他是真的不敢相信。


    男子與男子相戀,如何傳宗接代?甚至連那事也……


    可是,蔣濟的態度十分的堅硬,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無論如何,都要和方沉在一起似的。幾番苦口婆心的勸說之下,蔣濟還是絲毫沒有悔改,就因為這事兒,曾經一度讓他們主仆之間產生了嫌隙……


    若不是那日有蔣濟的一路堅持,自己是斷然不肯放他跟在皇上身後的。不是因為自己怕危險,沒人護著,而是他真的害怕,蔣濟會被人心所傷,弄得遍體鱗傷,鬱鬱寡歡……就像自己曾經被清婉所傷一樣。


    正是因為知道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所以他才想要盡全力護著蔣濟。雖然在宮裏,他看蔣濟同方沉似乎是情投意合,平日裏總是黏在一起,你儂我儂,好不樂乎……但總是有一種隱隱的直覺在告訴著他,方沉這人,沒有那麽簡單。


    當時在皇後娘娘的大殿之上,方沉剛經過喪妹之痛,轉頭便加入皇兄的麾下……這樣的人,且不說他會不會公報私仇,就想問他一句,真的有忠心可言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沉再次抬起了頭。


    令逸安看著他的眼睛,裏麵已經盈滿了淚水。


    為什麽他會流淚呢……


    是因為對蔣濟的不舍嗎?


    “他就麻煩你照顧了。”


    一句略微帶著哽咽聲音的告別,說的令逸安忽然心頭一震。


    他就……麻煩你……


    照顧了……


    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見方沉一個飛身便直衝衝的往那山崖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等到令逸安反應過來的時候,方沉整個人便已經不見了蹤影了。


    是摔下山崖了嗎?


    深不見底的崖,除了潺潺的流水,其他什麽都看不到。


    令逸安沉默了,一時之間,他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這麽深的山崖掉了下去,應該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吧。


    “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麽?”


    他突然有些悲憤,捉住一個兵士的衣領,稀稀拉拉的往前走。眼裏帶著的,是無盡的憂愁與煩惱……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為什麽這世界上這麽多人,都要帶著欲望過活……一旦達非所願,便自暴自棄,甚至去尋短見呢……


    “王爺,奴才自由蠢鈍,沒讀過幾日書。可在這兵場上呆久了,也知道些生死的道理。若人這一輩子,隻捉著自己的欲望和怨念不放,那活著該有多累啊。”


    連一個小兵都懂的道理,方沉竟然不懂。


    原本是兵家的獨生子,應當是未來的大將軍才是……如今竟然因為自己的私仇,就這麽斷送了生命,不過弱冠的年紀,都不曾娶妻生子……方將軍一門,要絕後了啊……


    可是蔣濟那邊,又該怎麽辦呢。


    若是等到哪天,他從邊疆回來了,興衝衝的想要去宮裏找他的愛人,卻發現他心中所想所愛之人,早已經魂飛魄散……那依照蔣濟的性子,豈不是非要把整個皇宮給弄個天翻地覆,非要向皇上逼問出一個結果來才肯罷休嗎……


    那可萬萬使不得啊……


    若是方沉還活著,哪怕蔣濟不能時時刻刻陪伴在他身邊,不能同他做一對雙宿雙棲的鴛鴦,也能知道對方過的安好,那此生便也無怨無悔了……隻可惜,等他歸來之時,看到的,隻能是他的屍首,甚至,連屍首都沒有……


    “傳我命令,派一隊人馬即刻下山,本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隻盼著,真的能找到方沉的屍體,便是上上大吉了。


    其實,方沉給自己的那隻烤食,他一聞便知道不對勁。藥下的太多,老遠兒便能聞得一陣味道。自己雖不是什麽名醫,不懂什麽用藥的良方,但卻也是一個下毒高手。更知道這個時候,應該采取的措施,是將計就計。於是他思索了一會兒,便將那東西整個兒給吃掉了,以此來打消方沉對自己的戒備,引誘他出手……


    “王爺,皇上如今被一隻小狐狸弄的眯不開眼,您可要知道,現下四亂,不論是邊疆還是內陸,都是人心湧動……皇上非但不管,還總是將心思給用在女色身上……就算是對我們這些兵士,也不曾用上些什麽心……治好穗夜之亂之後,曾有人說,皇上可算是開了竅……”


    “住口。”


    令逸安小聲嗬斥著,眉頭卻是在緊鎖。


    “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敢議論皇上。方才那人的下落你是沒有見到不是?方沉他爹,就是因為妄議朝政,才會徹底激怒先皇,被處以滅門極刑。你若是不怕的話,那你說便是了,本王看來是管不了你,也無心去管了。”


    就算皇上,他有千不是萬不是,他都是坐在皇位上的人。從前他們兄弟和睦的時候,令逸安就曾經暗暗發過誓,無論如何,都不去打那皇位的主意。因為他這一生,活到現在,實在是見過了太多的生死……他實在是覺得,自己無力,也不想,去承擔那麽多人命債。


    就像當年父皇命令自己去完成屠方家滿門的任務一樣,那都是他極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要去做的……如今好不容易安安穩穩坐上了一個清閑的王爺位子,不管誰人攛掇,自己都不會改變初心的……決不去和皇上爭皇位。


    更不想要看到天下動蕩。


    “王爺,今日就算您當場要了小人的性命,小人也要繼續說下去……您有將帥之才,又滿腹經綸,比起如今的在位者,實在是好了太多……”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重重的扇在了方才說話的那個小兵士的臉上。


    “今日不開殺戒,本王累了,先去歇息了。”


    令逸安一語說罷,直直的便走向了林子深處,隻留下一群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兵士。


    “兄弟們……王爺總有一天能明白的。若是不將那昏君從皇位之上給拉下來,不知道這人世間還要白白丟掉多少條性命……”


    “可是,王爺根本就沒有這個心思,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根本就沒有這個心思……


    “別說那些了,咱們還是將這時辰都給利用起來,早早兒的將這木橋給築出來才是……快幹吧,弟兄們,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了。”


    一群人嘰嘰喳喳的,討論了半天才安靜下來。是了,無論如何,都得盡早完成皇上交給他們的任務,王爺交給他們的任務……隻有如此,才能確保早日回到天朗,再找機會給天朗效力。


    頭頂上有烏鴉飛過,嘰嘰喳喳的叫著,讓令逸安覺得不得安寧,但是卻又無可奈何。


    夜啊,為何這麽漫長。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是最容易入睡的時候嗎?怎麽如今倒成了,最難以忍受,最為孤獨的時候了……


    閉上了雙眼,令逸安卻是久久不能入睡,他甚至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再真實,亦或者可以說,他隻是在逃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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