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句話的時候,酒吞姬的語氣十分冷硬,之前剛蘇醒時的溫和之感全然消失不見,剩下的僅是眼前這個殺伐果斷的王。


    荒川之主的腳步頓了頓,他安靜的注視著酒吞姬。這種沒什麽人情味的感覺又回來了,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樣,雖然當時的她非常閑散,其實深處卻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與冷肅。而在後麵幾次再見到她後,也就是她決定前往中部的那一路上,她的態度終於逐漸轉變了,變得充滿了人情味,她像是卸下了內心所有的重負,開始真正的以一種最為輕鬆的姿態去觀察著這個世界。然而現在一切都退回了原點。


    其實這家夥怎樣都好,他也沒什麽必要在她的身上傾注多少精力,但果然還是想看一看,這位另一個世界的王者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他替她守住了宮殿,馬不停蹄的趕向了平安京,又在千鈞一發之刻來到了王城——如果就這樣撒手不管的話,那還真是一筆虧了成本的買賣,畢竟,他都已經投入了這麽多了啊。


    於是,本該走出她房間的荒川之主利落的關上了門,他再次坐在了她的對麵,他的態度十分從容,所以就算酒吞姬覺得他的行為非常莫名其妙,也還是在他自然的態度下接受了他折返回來的這件事。


    “你在你的世界時一直都是這樣嗎?”荒川之主語氣平淡的問道。


    “哪樣?”


    荒川之主扯了扯嘴角,“獨斷,專行,永遠不解釋自己行為的原因。”酒吞姬覆在膝上的手倏地攥緊,荒川之主眯起眼睛看著她的小動作了然點頭道:“果然如此。”


    過了許久,酒吞姬才低聲道:“……很糟糕吧。”她的語氣裏充滿了嘲意。


    荒川之主看了她一眼,“看樣子你也注意到了。”語氣說不出的淡然,卻也十分的欠打,酒吞姬此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但果然更多的還是……新奇。另一個世界敢這樣對她說話的人,不用她自己出手,也早就被其他人切成塊了吧?


    “剛來這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是時間倒退了,因為我曾做過許多不可挽回的事情,所以神明給予了我悔過的……機會。”她的聲音非常輕,說到最後,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很蠢吧?但是啊,那個時候的我就是這樣想的。”她唯一被神明眷顧的事情,大概就是她庭院裏那永不凋零的櫻花樹了吧。


    “然後你的夢就醒了。”荒川之主總結道。


    酒吞姬爽快的點了點頭,“但也不算完全的醒來,因為這裏的一切都和那一邊完全不同。”這裏有茨木童子,雖然性格完全跑偏;這裏有沒有被恨意蒙蔽雙眼的小鹿男,雖然連角都不給摸;然後……酒吞姬的心微微沉了沉,這裏也有一個和她同一陣營的大天狗,然而最後卻還是和她成為了敵人。


    大天狗的存在實在是太特殊了,他先是讓她看到了一種新的可能性,然後再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和原來沒什麽不同,原本兩個絲毫不相幹的世界,因為她的出現而邁入了近乎相同的未來。她一度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全新的未來之中,然而這一切卻全在大天狗的背叛後透露出了最殘忍的真相——哪兒來的那麽多不同,她一直走著過去自己的老路。


    “那就告訴他陰界裂縫的危害,告訴他你為什麽不去救人類,讓他知道你一係列行動後的具體理由。”


    “他不會聽的。”


    荒川之主搖著折扇的手頓了頓,“他聽不聽得進去不知道,”他將折扇合了起來,輕輕的敲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我隻知道,這是你目前能挽回他的唯一方法。很多事情,不去嚐試就胡亂塞給它一個你預想中的結局,才是你永遠無法變更自己處境的本質原因。”


    酒吞姬抿唇笑了起來,“背叛是最不可饒恕的事情,不管有什麽原因。”


    荒川之主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嘴角——等你什麽時候真的一下捅穿了那家夥的心髒再來對他說這種話,接著,他話鋒一轉,“心情好些了嗎?”


    酒吞姬愣了愣,她一臉古怪的看著他,但還是如實的點了點頭,這家夥,什麽時候這麽貼心了?


    荒川之主滿意的點了點頭,“作為回報,最近這段時間有事別找我。”說著,他嚴肅的發出警告:“尤其是下次別把兩麵佛留給我。”


    酒吞姬:“……”


    荒川之主離開後,酒吞姬起身拉開了屋子內的另一扇門,這扇門後是一條長廊,外麵就是內院,酒吞姬深吸了一口氣,抬腿走進了庭院中,在她的腳即將猜到泥土地之前,由妖力聚現而出的厚底木屐便出現在了她的腳上,她走到了院子裏。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太陽已經完全消失在了地平線下,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思索著接下來的事情。


    就在這時,她的身後傳來了一陣聲響,她回頭看去,就看到茨木童子正站在長廊上看著她。


    “您已經醒了嗎?”茨木童子從陰影之中走了出來,剛才他給酒吞姬的感覺是帶著些陰鬱氣息的,然而當他徹底站在酒吞姬的麵前後,他的臉上隻剩下淡淡的欣喜了。


    酒吞姬笑著點了點頭,她抬腳向茨木童子走去,然而卻由於之前的傷勢腳下一個趔趄,沒等她自行調整平衡,茨木童子已經瞬間來到了她的身前,他的左手穩穩的撐住了她。


    “真是慚愧,讓你看到我這幅不成器的模樣,”酒吞姬無奈的說道,“真是想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結果……”


    沒等她說完,數條藤蔓已經從地底破土而出,它們拚出了一把椅子的造型,溫順的來到酒吞姬的身後,甚至體貼的降下了高度,就等她坐上來了。


    酒吞姬道了聲謝,幹脆的坐了上去,藤蔓做成的椅子緩緩升高,她的腳完全懸空,左腳的木屐因此從她的腳上滑落。酒吞姬隨意看了一眼,就沒有再理會,反正是由妖力凝聚出來的東西。


    然而茨木童子彎下了腰撿起了她的木屐,他單膝跪在了酒吞姬的麵前,握著木屐伸到了她的腳前。


    “……沒有關係的,茨木童子,不用你來做這種事。”酒吞姬不肯穿上它,在她看來,這種行為完全不是該由他這位大妖怪來做的。


    “隻要能幫到您,無論什麽樣的事,我都願意做。”茨木童子抬起頭看著酒吞姬,他的眼神和平常一樣炙熱,隻不過卻多了些其他的東西,鬼使神差之下,她還是伸出了左腳穿上了他手裏的木屐。在她穿上木屐的同時,她腳底的位置伸出來了一截藤蔓,可以讓酒吞姬的腳踩在上麵。


    做完這一切後,他沒有起身的意思,仍舊單膝跪在她的麵前,任她坐在高處看著自己。


    “我——”


    “我很抱歉,酒吞姬大人。”


    兩人同時開口,隻不過酒吞姬在剛發出了一個音後便停了下來,而茨木童子卻是一口氣說了下去。


    “我很抱歉,沒能保護好您。”他的頭垂了下去,背脊挺直,單手撐在自己的膝頭之上,“是我太過自負了,我以為,無論麵對什麽樣的情況,即使舍棄一切,我都能保護好您,但是……”但是現實卻連舍棄一切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你是知道了我要說什麽話,所以特意不想讓我說下去才這樣說的嗎?”酒吞姬好笑的問道。


    茨木童子疑惑的抬起了頭,他看到酒吞姬正笑看著他,她的笑容非常溫和,她抬手握住了他的左臂,手上微微用力,想要將他從地上拽起來,在茨木童子意識到那是她受傷的右臂後立刻站了起來,“您的手——”


    “沒有關係。”酒吞姬搖了搖頭,她鬆開了自己的手,半晌,她才鄭重道:“抱歉,茨木童子,這次是我決斷失誤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不過,我保證,我會再次蒞臨妖界的頂端以回應你的期待。”她抬起頭看著他許下了承諾。


    茨木童子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應該是他最期待的事情才對,但他卻無法給予回應。為什麽呢?


    大概是他又一次在她王者的身份之下看到了酒吞姬。成王,即是意味著她孱弱的肩膀上承載起了整個妖族的未來,無形之中的枷鎖會將她牢牢扼死,會溫柔微笑著的她會被戰場上冷硬獨斷的王者取代。他能看到大天狗背叛時她冷靜外表下的痛苦,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時候,她需要將這些令她難過的事情獨自咽下,因為她是王者,所以不能露出任何軟弱的姿態,她背負的重擔會越來越多——如果是這樣,他真希望她永遠是一個叫做酒吞姬的妖怪。


    茨木童子的內心充滿了掙紮,實現了一直以來期望的他卻唯獨沒有感到一點快樂。他應該早早的將晴明的異常之處告訴她的,他也應該講那家夥一點一點蠱惑著大天狗的事情告訴她的,那樣的話,就算她意識不到自己的大意之處,卻也不會像之前那樣難過。他明明應該為她遮風擋雨,卻還是為了她的王者之路看著她陷入了泥濘之中。


    “……對不起,酒吞姬大人。”茨木童子沉痛的話語被風吹散了。酒吞姬疑惑的看向了這個忽然道歉的大妖怪,他再次單膝跪在了她的身前,他執起了她的右手貼在了自己的額前,“但我會一直陪在您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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