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於親生父母,甘棠的記憶已然很模糊,唯記得那溫暖的雙手撫向自己臉頰時的溫度,這種溫度,支撐了她四歲之後十四年的悲苦生涯,以及,末世來臨後,無數個絕望的日子。


    每一次深陷絕望,恨不得死去之時,耳邊總會回響起母親臨死前含淚囑咐的話語。


    “棠棠,要活著,好好活著。”


    所有的一切在她腦海裏都已淡去,褪變成灰色,埋葬在落滿塵埃的記憶深處。唯有那句話,既是祝願,也更是一道咒語,令她在絕望之中苦苦掙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終,將自己變成一個依托本能生存行屍走肉般的存在。


    即便後來武力超絕,再無人敢犯,她已習慣一人獨坐在遠離人群的高處,數天不開口說一個字;


    即便終究還是與人共處,甚至為他們提供庇護,心已不再有任何波瀾,救之棄之,於她也並無分別。


    所以在最後與喪屍皇對抗,陷入喪屍大軍包圍,而增援不至時,她本還有機會獨自飄然遠去,卻最終選擇自爆異能,與喪屍皇同歸於盡。


    如此,也算不負母親臨終所囑。


    卻未想,她竟重生了,這是上天開的玩笑嗎?


    甘棠緊閉雙眼,團團抱著自己靠在黑色墓碑前,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睫毛如蝶翼般輕覆其上,安靜若斯。


    涼風乍起,垂落的發絲輕輕飄揚,薄暮天陰,細細的雨絲從半空中飄灑而下,蜷縮在墓碑前的人兒依舊沒有動靜,頭發漸濕,身上衣裳也慢慢被雨水浸透。


    寂靜的墓園中,天色昏暗,四周的樹木被風吹拂,樹梢輕晃,雨滴打在樹葉上,發出沙沙聲響。


    天地間細雨交織,而碑前少女孤弱的身影,仿風雨中飄落的一片葉子,無所依歸,隨風而蕩。


    霍侯本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來到墓園,然而,當他踏進墓園,風雨中,墓碑前,少女單薄的身影驟然撞入眼簾,令他腳步一頓,心中刹那湧起一道無名滋味。


    自那日與甘棠分開後,他忙於找出背後設計加害自己的人,並予以反擊,軍部因而出現一係列變動。等到事情終於告一段落,霍侯想起自己的救命恩人,然而,當他再次回到那個地方時,卻隻看到陌生的一家三口,而那名救自己的女孩,像是不曾存在過般,消失不見。


    不得已之下,霍侯動用手段調查那一家三口,也終於得知女孩身份,包括她四歲時父母死於車禍,在孤兒院長至八歲被收養的經曆。而之前她向自己索要的一百萬,悉數給了收養她的家庭,自此不知去向。


    查到這裏時,霍侯心中疑惑更深,因為從資料來看,甘棠不過是身世稍為淒苦的孤兒,但她那樣的身手又是從何學來?


    之後又耗費不少精力,終於在某市查到女孩行蹤,聯想到資料上標注女孩的出生地,其父母歸葬於陵園,一個念頭出現在霍侯腦海。最後他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前往該市,即便沒找到人,也不在乎多跑這一趟。


    卻未曾想,進入陵園之中會叫他看見這樣一幕。


    那樣一動不動,毫無聲息靠在墓碑前,感覺不到一絲生氣,似與充斥與天地間的寒雨,冷清淒慘墓園融為一體。


    霍侯的心一下抽緊,快步向女孩走去,走到近前,女孩還是沒有丁點反應,不過還好,胸口微微起伏,證明還是有呼吸的。


    霍侯微微皺下眉頭,悄然蹲下身,伸手撫向女孩肩膀,觸手一片冰涼。


    ——也不知她這樣坐在雨中多久。


    據查到的消息來看,甘棠出現於這座城市是在三天前,那麽,難道這三天以來她便是一直就這樣守在這座陵園裏,她父母的墓碑前?


    想到這一點,霍侯向來冷硬的心也不由泛起絲絲疼痛,之前對於女孩的防備忌憚,此刻悉數消散。


    哪怕再是擁有強悍武力與莫知能力,女孩也隻是一名喪失雙親的孤兒,無依無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此時在雨中蜷縮身體的模樣,比之流浪的小貓小狗還要可憐無害,又哪裏看得出一點那天晚上舉手間除去兩名國際殺手時的強勢凜冽。


    摸到甘棠額頭,發現一片高熱,這樣露宿野外,不吃不喝,還淋了雨,不生病才怪。


    霍侯在心裏歎息一聲,脫下外套蓋在甘棠身上,微微傾身,將甘棠抱起。眉頭又是一皺,隻因入手的重量實在輕的有些過份。


    如此不愛惜自己。


    霍侯再是一歎,抱著甘棠快速離開墓園。


    甘棠醒來時,思維遲鈍,神情有些恍惚,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醒了,感覺好些了嗎?”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隻寬厚的手伸過來,在她額頭上探了探,“你生病了,還好現在已經退燒,再多休息兩天就好。”


    生病?多麽遙遠陌生的字眼,末世之後她傷過殘過,卻從未病過,現在不過餓了三天淋了場雨,竟然病了?


    此時甘棠完全忘了,現在還不是末世,她的能力雖跟著重生而來,但畢竟比不得上一世千錘百煉後的效果,身體素質也根本不能相比,自然還是會生病的。


    不知是否生病的原因,甘棠反應變遲鈍許多,沒有避開霍侯的手,視線隨著那隻手移動,然後看到了坐在床頭的男人。


    ——這個人她記得,給過她一百萬,還給她做過飯吃。


    但,她不是在父母的墓地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雖然甘棠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眼神也顯得有些呆滯,但霍侯還是從她微微轉動的眼珠看出了她的疑惑,便向她簡單解釋道:


    “我在墓園找到你時你已經昏過去,便把你帶了回來。”說到這裏一頓,語氣變得略為低沉,看著甘棠的神情也變嚴肅起來,“不管怎樣,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如果你父母還在的話,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霍侯很少安慰人,能說出這樣一句話已是他的極限,所以表情語氣不要像訓人一般要溫柔點諸如此類的要求,就恕他辦不到了。


    不過甘棠也完全沒注意他的語氣,反而在聽到那番話後,神情明顯怔了怔。她慢慢將目光對準霍侯的眼睛,看到那雙眼睛裏真切的關心後,表情更顯呆愣,繼而變得迷茫起來。


    霍侯目睹甘棠一係列表情變化,雖然不很明顯,卻是自與她相遇以來所看到的,甘棠表情最豐富的時候。


    從清醒過來時的遲鈍,對自身處境漠不關心的麻木,再到現在麵對他人關心時的茫然,霍侯內心的情緒也跟著一陣起伏變化。


    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到底經曆過什麽,才會有如此看似麻木漠然,實則哀莫大於心死的表現。明明才十八歲的年紀,卻有著那麽濃重的悲傷,雖然隱藏極深,但偶爾流露一絲,隻怕最鐵石心腸的人都會為之心疼。


    甘棠直視霍侯許久,臉上表情慢慢歸於平靜,然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之後幾天,甘棠便住在霍侯這裏,跟兩人之前的相處模式一樣——霍侯忙於自己的事情,並不時時在家,而甘棠,不管霍侯在與不在,她依舊每天做的最多的是發呆。坐在陽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麵,霍侯外出前是什麽姿勢,回來時看到她還是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那裏。


    霍侯隻好每日三餐準時出現在自家公寓,因為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改變甘棠的行為模式,也就是說,能讓她挪個地方,稍微動一動。


    一日吃過午飯後,霍侯不急著出門,看到甘棠又窩到陽台上,熟練雙手抱膝,將腦袋往上麵一擱,就此不動。


    霍侯猶豫了下,還是緩步走了過去,甘棠偏頭看了他一眼——霍侯感到欣慰,看來每天三頓的煮飯也不是全無作用的,天知道,他這一個禮拜做飯的次數,快超過之前三年做飯次數的總和,而且那時是一個份,現在還是雙人份。


    “老悶在屋子裏會生病,你該多出去走走。”霍侯盡量用比較柔和的語氣對甘棠說道。


    甘棠很給麵子的又看了他一眼,聲音平淡地吐出三個字,“我不會。”


    她的意思是自己不會生病,顯然已經忘記幾天前自己還病過一場。


    霍侯皺了皺眉,看甘棠的眼神就像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覺得甘棠比他手下任何一個士兵都要難搞定。這讓他想起部隊裏某位戰友家的熊孩子,哭鬧起來驚天動地,打不得,罵不得,還要小心翼翼地哄著。甘棠與之不同的是她既不會哭,也不會鬧,但同樣會任性地隻隨自己意思做事,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


    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對此已深有體會。


    或者,還是得下重藥?


    霍侯眸光微暗,盯著甘棠看了半晌,終於開口緩緩說道:“人死不能複生,逝去的人已經不在,活著的人仍要繼續生活。你如此消沉,若你父母泉下有知,又怎能放心。”


    甘棠睫毛一顫,終於慢慢轉過身,麵無表情直視他的臉。


    霍侯狠了狠心,將要說的話盡數說出口,“我知道你傷心難過,但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你如此沉湎於過去的傷痛,一直走不出來,又怎麽對得起,當初放棄自己性命救你的親人?”


    話音落下,甘棠一愣之後平靜的表情乍然碎裂,她猛地睜眼,目光似兩道冰冷的小刀射向他,霍侯甚至能感覺到這一刻,甘棠身上驟然而生的殺意。


    盡管如此,霍侯還是毫不退縮地與甘棠對視,相比於甘棠仿佛被惹怒的獸氣勢勃發,他的眼神則顯得平靜而安撫。在他平靜的眼神下,甘棠收斂身上殺氣,氣勢一收,她的怒意來得快去得更快。當甘棠歸於平靜後,她盯著霍侯的眼睛,麵無表情地緩緩說道:


    “如果,我告訴你,你熟悉的這個世界已走到盡頭,末世即將降臨。你,還會對我說這些嗎?”


    “無數的人死去,又重回人間,隻是回來的已不再是原來的他們,而是行走的屍體,以人類血肉為食的怪物。曾經親近的人,為一口糧食能將你出賣,為活自己性命,能將你推向死亡,身周再無安寧,隻有無邊危險與殺機。這樣的日子將伴隨你今後整個人生。你,又將怎樣度過?”


    “我不會輕生,就算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會活下去,不管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你,好好珍惜現在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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