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盼了六個月——或者說,實際上是十幾年的省親總算提上了日程,因著她是第一個,其實得罪不少人,她在宮裏用過晚膳,戌時起身,醜正三刻回鑾,不過在家裏待了半個夜晚,轟轟烈烈,熱鬧非凡,越發襯得回宮後形單影隻,冷清淒苦。


    抱琴跟著她入宮,也有十幾年沒出去了,如今走了這一遭,心下激動不比娘娘少,倒還記得勸主子:“娘娘也不必難過,不是每月逢二六之日,賈夫人、賈宜人便能進宮請安嗎?屆時娘娘又能母女團聚了。”又說,“且看今日那省親別墅的排場,恐別家少有,娘娘也算揚眉吐氣,亦知娘家如今過得尚可。”


    “你懂什麽。”元春抹淚道,“我不過想見見家裏人,一享天倫之樂,誰知竟奢華靡費至此?咱們家.......那家從我進宮那幾年,就進得少,出的多了,如今幾年,想是更甚,這樣大的排場鋪開,豈是他們世職俸祿擔得起的?少不得要寅吃卯糧,座山吃空罷。”


    抱琴道:“先前是進的少,然如今娘娘身居高位,想來榮國府裏行事也便宜些,倘寶玉進了仕,也就好了。”


    元春方寬慰些,又問宮裏其他妃子如何,抱琴早打聽好了,隻說:“皇後娘娘早說了不省親,倒也沒什麽。周貴妃娘娘還在‘養病’,不見人呢,倒是吳貴妃娘娘,說了幾句不好聽的。”


    元春自晉位來,因知自己這位升得蹊蹺,一向做小伏低,侍奉皇後頗為用心,然她也總算想明白了,既然那般忍讓也要惹上麻煩,倒不如好好利用自己能頭一個省親的榮光,起碼有一個盛寵的娘娘,比一個需處處讓人的娘娘,更能讓娘家抬起頭來,也更讓朝臣知道該向著誰吧?


    指著拉攏永寧王看來是不行了,先不說戴權急轉而下的態度,就是今天這樣的日子,她還特意傳了口諭,也沒見著林家表妹,頗是說明了問題。然而一開始,其實永寧王倒也不是最好的人選。


    “我差你密與賈宜人的信,你給她了?”


    抱琴道:“娘娘放心,給了周瑞家的,我特特查看了,沒一個太監看見。”


    元春舒了一口氣,畢竟是第一回做這樣的事,心裏頗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賈宜人能不能配到。”抱琴回道:“薛家開著藥鋪,什麽樣的藥方子配不出來?隻要宜人能帶進來,就是好的。”


    “她畢竟是我的母親,祖母更是國公夫人,想來那些查驗的也不敢太過分。”元春神色漸深,“也是如今我們同太醫院還不相熟,冒險從宮外帶罷了。”


    “到底還是娘娘自己的人可靠些。”抱琴心有戚戚,“知人知麵不知心呢,太醫院也不是全是收了錢,就一心一意跟著娘娘的。”


    這話倒是真的。元春雖然已經進宮這麽些年了,然而之前的十幾年,她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女官,忽然爬上枝頭當鳳凰了,多少人都不習慣,宮裏的勢力早就被劃分得七七八八,她銀子如流水般得撒出去,也沒拉攏過幾個人來,別說補貼娘家,現在竟還要娘家人來貼她宮裏的開銷。


    好在到底有薛家這門親戚在,薛姨媽雖然一心想把女兒也送進來跳龍門,然對她也算是竭盡所能了,她打點宦官、各宮主事、探聽太上皇、太後的喜好,竟多半用的是薛家送進來的銀兩。便是王夫人送進來的,也有不少是從薛家“借”的。


    難怪王夫人一心想著要把薛表妹許給寶玉。元春心裏思忖著,這次省親她倒是親眼見了寶釵的模樣身段,據說性子也是個沉穩大方的,和她自己還真有幾分相同的韻味,弄進宮裏來雖有可能成為助力,然更有可能姊妹倆成了對手。但若是給了寶玉,就不同了。薛家巨富,且薛蟠又沒本事,連人命官司也敢惹上,薛姨媽但凡想老了有個依仗,就得多貼貼女兒女婿。


    “方才讓你寫的,給榮國府姑娘小子們賜的東西呢,給薛姑娘加一串紅麝珠串子吧。”


    賈妃省親這樣的熱鬧事兒,封了整條街,半片城,自然傳得沸沸揚揚,榮國府的人倒是奉元春口諭,想來接黛玉過府,讓娘娘一見,然趕上林滹在家,一句“族姬尚在孝中,恐衝撞了貴府上的喜氣”便打發了。對方非林徹等小兒,又搬出了族姬的身份,饒是賈家人作威作福慣了,又有娘娘口諭,也不敢強他,隻能退了。免不得要向娘娘訴苦,然元春心裏亦知,自她晉位來,這許多個月,皇帝也隻宣過一次,說她有機會吹吹枕邊風好滅一滅林家威風?她說話可不敵永寧王有用。


    自永寧王病好,皇帝似乎認定了這個兒子失而複得,很不容易,進進出出都帶著,話裏話外都一副已認定了的樣子——以目前的形勢看,唯一可成氣候的二皇子都被圈著呢,他確實一枝獨秀了。然未來的事誰知道呢?元春捏緊了手裏的藥引子,怎麽也得放手一搏了。


    “這是什麽?”劉遇進了養心殿就開始冒汗,其實還不到深秋,他並不覺得多冷,然而皇帝身子不好,很是畏寒,宮裏自然不敢怠慢了萬歲爺,於是他等群臣退去,便求了皇帝,允他暫時可不遵守那些儀表規矩,退去一二衣衫。好容易舒坦些,見著案頭呈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羹湯,又覺得燥熱起來。


    皇帝抬眼看了看王喜。王喜低頭道:“是吳貴妃娘娘送來的。”


    “你喝了吧,”皇帝見劉遇又把眉頭鎖到了一處,不悅地敲敲桌子,“你雖年紀輕,不當回事,但也不該這麽受涼。”又想起了什麽,趕緊問王喜,“底下的人嚐過了?”


    到底是兒子的命寶貴,貴妃娘娘送來的湯都要試毒,王喜忙應道:“方才已經嚐過了。”


    “哪有湯讓底下人嚐個一時半會兒就知道有沒有事的?”皇帝道,然若是等上一陣,涼了也不甚鮮美了,他揮了揮手,讓王喜端下去,然而劉遇已經捏著鼻子聞了聞,笑得頗為奸猾:“是羊肉湯啊,我聞到腥味兒了。”


    “朕聽說你處置了羨漁。”皇帝不樂意看到他賊兮兮的樣子,“不是一向用的挺順手?”羨漁是永寧王府最得力的長使,且是他自己一手提起來的,非二聖所賜,原先還以為要用上許久呢。


    劉遇笑道:“正因用的十分順手,他做的事才更不能容忍。”


    其實羨漁倒也沒做錯什麽大事,這年頭,跟在王爺後麵的心腹,收個三五好處再正常不過了,不過是趕在了“好時候”,皇帝心領神會,叫王喜去禦膳房給永寧王端些熱參湯來:“你打算什麽時候辦戴權?”


    “已經在辦了,不過先讓他在父皇這兒應著拆,等賬都收齊了,兒臣過來收網就行。”


    “你少自作聰明。”皇帝罵了他一句,“既有心辦出點成績,就別畏畏縮縮的。你這事忙活了多少天,你自己數數,到現在還沒個章法,這像話嗎?”


    劉遇忙道:“父皇可冤枉兒臣了,兒臣非是不用功,實在是沒想到牽扯如此之大,兒臣恐怕要提前去應付皇祖父的責罵了,到時候還請父皇過來救兒臣一命。”


    皇帝原本以為,戴權就算能爬上天去,也不過是仗著和宮裏侍衛統領、內務府的交情,中飽私囊罷了,結果聽劉遇的口氣,竟遠不止這些,連前廷的事兒也有牽涉?


    劉遇道:“近日賈妃娘娘省親,榮國府為了蓋省親別墅,用了早年存在金陵甄家的錢,這當中恐怕有些賬務弄不明白,就在上個月,甄家派了人過來京裏對賬,到底兩家幾世交情,說清楚了也罷了,甄家的人也沒耽擱,隻休息了半日,便去戴公公府上‘孝敬’了。”他記起賬本子來分外腦子靈光,“一共一萬三千兩,這麽大一筆,可不是買官的錢了,是為了填他們家老親、皇商何家上供了一批次品的缺兒。”


    皇帝伸手把桌上的杯盞砸到了地上。


    “父皇稍安勿躁,”劉遇道,“這隻是查了他庫房的賬,審了他府上下人知道的,兒臣還沒開始審他呢。”甄家、何家兩條大魚,夠他做一顆衝破布袋的釘子了。皇帝恐怕一開始覺得身邊人貪的不過是蠅頭小利,然最後發現,人一旦藏了私心,就絕對控製不住自己的。


    現在,也差不多該輪到皇祖父明白這個道理了。


    “你看起來胸有成竹,”皇帝問道,“你皇祖父可不是什麽寵溺孫兒的人,記著孝字為先。”


    劉遇歪著頭,頗為誌得意滿:“皇祖父恐怕並不知道我要辦甄家。他大約隻會因為我辦何家的事發一點牢騷,我應當頂得住。”


    “你以為你瞞得過去?”住在乾安宮的那位老人,可從來沒有片刻放鬆過把握他所能把持的所有權力。


    “我總得有這樣的本事。”劉遇道,“我都這樣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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