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夢佳人孰湖生綺念,判宦官真龍起殺心


    起因大約是在父皇那裏的時候喝了一盅湯——也不是每個皇妃都有門路,能把自己精心煲了一個下午的湯湯水水送到皇帝案上的,但都位至貴妃了,連這點人脈都沒有,也不大像話。劉遇在床上輾轉反側,看了眼西洋鍾,時辰已經不算早,他明兒個還要去上早朝,可心裏燥得慌,閉上眼睛,就滿腦子胡思亂想。


    宮裏的女人會在補湯裏加些壯陽助興的玩意兒,也不算什麽稀奇。劉遇生在全天下最尊崇富貴的人家,如今正好是開竅知事的年紀,當然不至於懵懂不知自己是怎麽了。然而就索性做個春夢也罷了,這般不上不下地吊著,委實難受。


    王府的大宮女名喚書良,是內務府張總管的女兒,年方十八,能在永寧王府裏當差,除了父親多方走動,還有她祖母給忠順王當過乳母的體麵在。已經這樣的年紀,她當然明白爺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在折騰什麽,隻是到底姑娘家麵薄,先小聲問:“爺,要不叫太醫來看看呢?”


    “不要。”劉遇沒精打采地說。他在養心殿喝的湯,為著這個請太醫,怎麽著都會驚動父皇,那送湯的娘娘要落不是,肯定要怪到他頭上來,他又沒什麽大毛病,做什麽要得罪人。


    書良恐他年輕不懂,紅著臉道:“爺不知,這不是什麽怪病......別怕,要叫誰來服侍麽?”她自持身份和別的奴才不一樣,若是換個別的爺要收了她,她也是無論如何不能應的,大不了搬出祖母來。然而永寧王年輕俊秀,前途無量,待下人又極寬容,非那等頤指氣使的勳貴子弟,書良自己心裏也存了些期許,若是永寧王真的想要她的人,給了也無妨。


    然皇帝年過而立方得劉遇,對他從來細心教導,說自己少年時過早泄了精元,後來才虧空了身子,特意叮囑了劉遇不可過早想這些男女之事。劉遇本來也是惜命的,況他府裏的這些宮女,都是自幼服侍他長大的,他還在幼兒時,這些女子便多已懂事,將將開始發育,玲瓏俊秀的,看著比他媽媽也小不了太多,因而在他心裏,包括馥環,包括這些小宮女,都和他微妙地隔了輩兒似的,自然想不到這些,微微搖搖頭:“好好的姑娘家,我圖自己爽利糟蹋了,她們怎麽配人。”


    書良竟有些失望,趕忙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不要臉麵,又臊著說:“我給爺倒水來。”


    劉遇閉著眼睛,倒是想起一個人來。


    林滹同宋氏那日恐怕是又驚又嚇,其實他問出那句“我是哪裏不如別人了,舅舅想著把表妹許給人,不向著自己外甥呢”的時候,倒是真如他口氣那般平靜的。他這樣的出身,別人教養他自然不必避諱那些所謂的才子佳人的戲說,但是聽的多了,也就那麽回事了。林家表妹的格局和那些戲文裏的佳人又不同了,她清高發自本心而非作偽,舉手投足間還有股大氣。父皇說該找九霄環佩之類的琴才適合閨閣女子,然若是林表妹的話,春雷這樣的高山隱士之琴,也是配得的。


    原也不過是覺得有這樣大胸襟的妹妹,給了別人可惜,倒也沒什麽綺念,可是這樣的情境,又有了林滹夫婦的默認,他不免多了些理直氣壯的胡思亂想。


    他像是忽然意識到,原來即便以他自幼看遍後宮美人的眼光看,林家妹妹也是格外好看的。


    一夜不曾好眠,第二日起身時,臉色果然憔悴得很,書良擔憂得很,連聲問他要不要緊:“要是覺著暈,爺還是要宣個太醫瞧瞧的,您身子打緊。”


    “多大事。”劉遇打了個嗬欠,揉了揉眼眶下麵的黑圈,頗有些煩躁地說,“父皇看見了,肯定要問了。”


    書良問:“那爺要想法子遮一遮嗎?”


    “用你們的胭脂水粉那像什麽話。”劉遇一口回絕,還好下了朝,去養心殿議事時發現今兒個輪到林徹負責擬旨、記錄聖言,正在下手支了張小案,趴著吹墨呢,趕緊湊過去,指了指自己的臉色。


    林徹睡覺淺,起床氣又重,皮膚還白過了頭,覺稍少些就疲憊得像病了似的,倒是也因為這個,有不少應付困倦的法子,且他一向不愛問別人的閑事,連句“昨晚幹什麽了”都沒問,直接遞過來一個荷包。劉遇喜不自勝,打開一看,放著一個小小的香囊同兩折紙包起來的一個小紗藥包。那香囊湊近了一嗅,一股涼氣直衝鼻尖,激得他打了個冷顫,倒是清醒了不少,又問:“這裏頭包的是什麽?”


    “碧螺春葉子、陳皮、柚子幹研成了末,入味比泡著喝強多了,加上冰片,立時就能清醒了來。”林徹道。


    劉遇把藥包遞給手下人,又看了眼荷包,繡工眼熟得很:“表嫂現在還不肯歇著?”


    “她自己說不累,不過這個荷包是她屋裏人的手藝。”林徹說道。


    葛韻婉提過她回來了,林徹沒人照顧,要他帶著她的陪嫁丫頭小雲去。照理這樣的丫頭,剛嫁過來的時候就該給爺了,但葛家之前遭過巨變,下人有不少奔逃了,為了節儉開支,她守孝的那三年也讓不少人自去了,陪嫁的丫頭都是出嫁前現去買的,這個叫小雲的是留下的忠仆之女,當時年紀還小,不必葛韻婉開口,林徹自己都覺得要是收了她簡直是個畜生了。現下主母有孕,丫頭也長得亭亭玉立,原該是順理成章的事,然林徹還是沒應,說是既然葛韻婉回來了,他便索性住在軍中,與將士們同吃同住,不要特殊為好。小雲自己願意繼續服侍奶奶,不出去配人,韻婉也隻得應了。這丫頭由她一手帶大,連女紅也是學的她,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差別。


    劉遇喝了藥茶,果真清爽不少,打起精神來應付議事時皇帝的問話。


    本來以為最近能算得上事的不過是處置了幾個宦官,然即便是皇帝也沒有想到,牽涉至廣,前廷竟無多少無關之人。他原本隻是為親近之人中飽私囊而憤,到後來,發現連六部官員都不免要與宦官交好,“互通有無”,來換取“行事便利”、“人情賬務”後,連氣都不知從何發起,隻覺得深深後怕。前朝便是毀於宦官之禍,太上皇任時也頗親信宦臣,他從未給過內監權力,自以為能避開這禍端,誰知竟也瑣亂如斯!


    “前廷已經習慣了與宦官做交易了,就近的說,他們呈上的奏折,父皇閱後是喜是怒,或是政敵所言,俱可從宦官處探聽所得。若是想得再深遠些,父皇平日看什麽書,愛聽什麽樣的話,喜歡什麽樣的文章,若有心知道了,隻怕連大考時父皇會擬什麽題、會圈什麽樣的文章中選,都能猜得差不離多少。”劉遇道,“非兒臣危言聳聽,殺一儆百是必須,然非杜絕之法。”


    “你說當如何?”


    “兒臣以為,宦官再受恩寵,也不當出宮建府、迎賓作客。”劉遇道,“宮女自入宮起,除非到了年紀被恩準出宮,否則便再無出去的可能,甚至在宮中終老的也不在少數。即便是宮妃們,也是今年才得了父皇的恩準,得以回娘家省親,亦最多一年一次,還需娘家專設省親別墅以候。何以內監便能宮闈內外出入自由,同宮妃、朝臣俱能交談甚歡?”


    太監也有輪休,不少在外頭買房置地,甚至“娶妻納妾”的也不在少數,劉遇這一問,連皇帝也不禁想問,憑什麽呢?


    他恩準宮妃的娘家人進宮請安時,曾設想過如何防止後宮幹政,如誥命們進宮,不得單與後妃相見,需得先向皇後請安,再往慈孝堂拜見宮妃等。然隻內監一項,後宮便與前廷掙不開關係。


    林徹凝神,俯首聽皇帝的聖諭。


    總算說完了一項,吏部尚書蔡客行求見,皇帝道:“讓他門口候著。”


    劉遇笑道:“蔡相年紀大了,就算是為了玩忽職守來請罪的,平日裏也頗有功勞,父皇看在他辦青州軍餉貪汙案利落,過幾天辦江南鹽政案又不徇私的份上,不要為難他的好。”


    蔡客行兩朝老臣了,在太上皇任時就頗受聖寵,皇帝見他為官嚴謹,桃李滿天下,在士子中威信極高,因而對他也相當倚重。他做事也通常有頭有尾,不說盡善盡美,也不會留人話柄就是了。但是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這官場有它自己的規矩,板正不阿、不知變通的人,也坐不到他這個位置。他祖籍揚州,江南鹽案裏有不少他的同鄉、學生,都是往他那兒打點過的,劉遇信誓旦旦說他“過幾天不徇私”,想來已經敲打過了。


    皇帝剛氣完有人通傳消息,蔡客行就撞到槍口上,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又問劉遇:“你這眼睛怎麽回事?昨晚做賊去了?”


    “做了一宿的夢。”劉遇見他無事,想著那湯要麽是他沒喝,要麽是這麽多年下來已經習慣了,慶幸自己沒多事。


    皇帝忙問:“被夢靨著了”


    “不,”劉遇想著昨晚一直在想的清麗佳人,心裏一蕩,“不是噩夢,就是廢了點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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