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裏鮮有能被稱之為“秋”的天氣,黛玉生來懼冷,漱楠苑裏早早地燒起了火盆,不過她知道家裏其他人沒她這麽早,因而特特留著攬月樓待客用,她自己多穿些也就是了。隻是劉遇思忖著林家表妹氣血兩虛,冬天難熬,舅舅舅母又不是吝嗇那點子炭的人,想來屋裏熱得慌,特特地把外頭的坎肩換了才來,進了攬月樓,不由地抖了一抖。


    黛玉見他穿得單薄,立刻明白了他的體諒之意,忙一迭聲地叫燒火盆,雪雁道:“此時現燒也來不及了,把姑娘屋裏的兩個拿來?”其實就是把火盆子拿來,也隻是一處暖和些,要整個屋子裏暖和起來,隻怕劉遇早凍著了,她有心請劉遇去她屋裏——也不是沒桌子椅子,然而怕人多心,一時有些畏手畏腳,倒是不假思索地把手裏的湯婆子遞過去了。


    劉遇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接過來,二人四目一對,倒雙雙羞赧了起來,匆匆避開眼神。黛玉隻低著頭請劉遇上座,又讓把林華從南邊帶來的茶葉拿出來煮。錦荷帶著小丫頭們端火盆進來的時候,倒是又拿了個湯婆子和一條羊羔毛毯子,見此景也是一怔,倒是不動聲色地把湯婆子給了黛玉,又讓劉遇把毯子蓋好:“雖說羨漁是‘大人’,我們這些小丫頭說不得,然而這樣的天,冷熱不定的,也不知道給爺帶備用的衣裳,就不像他了。方才我們二公子的乳母也在,說她回去叫人送二公子的坎肩來。二公子和王爺身量相當,他有不少衣裳做了也沒穿的,爺看在今兒個天冷的份上,先別嫌棄,將就著暖一暖,可千萬別著涼了,別說我們姑娘,一大家子加起來都擔待不起。”她倒是乖覺,當著皇家“爺”的麵,連“二爺”都不說的,紫鵑心裏一凜,倒是回想元妃省親的時候,可不比現在親戚間隨意自在,那樣莊重的場合,家裏下人可有稱呼不對的,心有餘悸,隻安慰自己:“元妃娘娘是寶玉胞姐,比這邊可又更近了一層,自家人倒也不會計較。”


    劉遇笑道:“你可是錯怪他了,他被我革了職,現在在自己家裏呢。你們家老爺、二爺不跟你們說外麵的事?”


    “這有什麽好說的。”錦荷和羨漁也算相熟了,倒也沒問他是出了什麽事,俯身去撥火盆子。


    劉遇看了眼炭盆子,心知肚明:“今年舅舅府上的銀絲炭還沒下來?”銀絲炭是貢物,別的炭再怎麽處理,都多少有些嗆的,這好炭也要先供著宮中,才給朝中官員按品級分,別的貢品也罷,夏日的冰,冬天的炭,就是供貨的皇商也不定有剩,更別說拿出去賣了。黛玉前幾日用的還是嬸子送來的、去年沒用完的銀絲炭,然而庫房裏剩的也不多,且她想著大嫂子如今身子不比往日,也是要留心保暖的,再一個三哥晚上溫書熬得晚,夜裏露重,也要燒火,自己不能全用了,因此宋氏再送了來,她便讓霜信留著,隻燒尋常的炭火,此時新燒的火盆子裏倒是銀絲炭,從她屋裏搬來的卻燒的有幾許煙味兒。她屋裏有藥味兒和極重的臘梅味,倒聞不出來,這兒倒真有些喉嚨癢了。


    劉遇穿上林徹的坎肩,指著火盆子道:“我也不冷了,還放回你們姑娘屋裏,不然一會兒她回去著涼。”又對黛玉道,“你也不必這樣節省,二表哥小時候,人人都叫他火娃子,夏天隻剩一口氣,冬天就舒坦多了,我屋裏的火龍還不怎麽樣呢,他進來都恨不得脫成單衣。要省讓他省去。且沒幾日今年的炭就下來了。我家裏一直燒的火龍,沒怎麽用炭,回去讓他們給送來。”黛玉忙稱不必,推辭間酒已溫好,端上桌來。


    林家已故去的老太爺極愛梅,家中處處可見梅樹,就是漱楠苑裏都有。多是花梅,果梅也有不少,春季摘了梅子,用冬天埋下的梅花上的雪水釀成酒,藕舫園的米酒出名,雖有世人跟風之嫌,也是他家的釀酒師傅真的好,酒壺揭開,香氣撲鼻,清甜爽口,後勁綿延。


    “今日來喝表妹這酒,其實受之有愧。”劉遇道,“皇祖父壽辰之前,有些人動不得,他們如今也隻瞧著我小孩子心性,推出了人來擔禍,想著我得了賞,多半會放手不細究。皇祖父大壽,總歸要赦的。”


    黛玉聽了,不覺想道:“他已位尊如斯,亦有這般行不得的無可奈何。”


    劉遇恐她失望,應允道:“然我也非他們想的那樣蠢,事情怎麽樣也都有數,哪是弄幾個替罪羊,討個口頭的賞就完了的?我且還沒那麽忘性大呢。”


    黛玉想道:“我圖個父親泉下有知的話,心願得了,欣慰一場罷了。那些人卻是拿原該上給他家的鹽稅在中飽私囊,他原該比我更急,又來跟我說這個做什麽呢?”一時也不知道劉遇在想什麽,心裏反倒湧起一些不高興來。


    劉遇接著道:“好在得了這樣東西,總算不至於無功受祿,浪費了妹妹今日溫的酒。”身後的小長門立時遞過來一個匣子。


    黛玉得過這小王爺兩回的禮,頭一個是第一次見麵時候的那串珠子,另一個就是如今攬月樓上珍藏的唐琴春雷。兩個都算不上她心心念念的,但勝在珠子是新得的,沒別人戴過,琴又著實名貴,且寓意極好,讚她有高山隱士之風。黛玉喜其身份雖尊,然兩樣厚禮皆是“贈”,而無“賞”意,隻這點最合心意。


    此時匣子一開,卻是一尊再眼熟不過的白玉武曲鼎。天下玉鼎何其多,然這尊玉卻是林家先祖封侯時得的賞,晶瑩溫潤,不見一絲瑕疵,珍貴無匹,請了當時最卓越的工匠,雕成文曲、武曲二鼎,不過女子拳頭大小,取西洋玻璃眼睛來細看去,卻又雕著何止千字萬字。這兩尊鼎一向是作為林家家傳之物,當年林海高中探花,聘賈敏時以武曲鼎為定禮,此鼎並未隨賈敏嫁入林家,遂歸榮府。原賈敏去時,賈母悲戚不已,命人將她昔日物事並當年林家聘禮收入庫房,以免睹物思人,又可待日後豐富外孫女兒的嫁妝。至於為何會到外頭,以至於輾轉流入劉遇手中,黛玉青著臉,不敢細想。


    “老王看了一輩子的玉,果然沒走眼,看來這確實是高祖皇帝賜給林侯的那尊玉。”劉遇笑道,“物歸原主。”


    黛玉低聲道了聲“謝”,又不由地生了些怨氣,隻是知道不該對劉遇發,強忍了下來,臉上也掛不住多高興的笑,想了又想,還是親手給劉遇斟了杯酒,問道:“王爺是從何處得的這鼎?”


    “不是什麽正經來曆,汙了妹妹的耳朵。”劉遇輕撫酒盞,“要細追究打哪兒來的,妹妹也難免左右為難。”


    這話一出,黛玉有何不懂的,僅存的一絲希望也沒了,索性泄氣道:“也是,我給自己討氣受做什麽。”


    劉遇挑了挑眉:“也不是我給妹妹氣受呀。”


    這話他這樣的上位者說出口頗有些令人膽寒,但他口吻又著實親切——和平時顯出的那份親切不同,這倒和林徹說話時帶著的親昵地揶揄像了。


    黛玉於是也笑道:“也沒對著王爺撒氣呀。”


    “你倒真跟徹哥是一家子。”劉遇咧嘴笑了笑,趁熱喝了杯梅子酒,“下回再來的時候,我可真得把事兒辦妥了,否則你說話學著徹哥,兩張嘴我可招架不住。”


    黛玉的口舌是天生的利,同林徹倒是一家子,可沒有誰學著誰,她也聽得出來劉遇的親近之意,隻是心裏發毛,不知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思。


    他二人對坐著喝了一盅酒,暖了暖身子,火盆也終於燒熱了,屋裏熱騰騰的,劉遇把毯子等褪了,又問黛玉最近有沒有新得的琴譜,他竟是也略通一二的,說了一段譜,正在興頭上,文杏特特地來問:“太太老爺那兒還沒開始燒火,這幾天也忘了去看炭,竟是不知道姑娘這幾日也沒領銀絲炭,叫我來看看。”


    黛玉撒嬌笑道:“是是是,一開始屋裏冷,燒了尋常的,這不都換過來了。”


    “太太還問王爺,新得了一頭鱘鰉魚,是現在就送王爺府上去,還是再養幾天送過去,王爺吃鮮活的?”


    他再不懂事,這兒說完了,怎麽也要去舅舅舅母那兒一趟的,什麽話不能那個時候問,文杏特特過來一趟,是宋氏提醒他要注意時辰,男女有別,不好再坐下去了。


    他偏偏起了玩心,假裝聽不懂,笑道:“就一頭?那現在宰了唄,我在你家嚐嚐味道就是了,拉回去做什麽,你們府上二爺又是個老饕,吃我的鹿肉麅子肉野兔子肉的時候想不起來,我吃了他的,他要記幾天的。”


    這事黛玉倒是聽過的,見文杏隻笑著不說話,便替二哥開口道:“二哥哥那時候多小,王爺也記了好幾年了。”


    劉遇睜大眼睛,叫屈道:“可顯得你們是一家子,跟我隔了一層表了。”


    文杏道:“既這麽著,王爺今兒個是要留這兒用膳了?那我可得緊著去和廚房說,老爺那兒也該備下席來了——二爺也回來了,晚上陪爺用膳說話也好的。”


    “他回來了怎麽不過來?表妹雜學旁收,見識頗廣,咱們三個一起說說話呀。”


    黛玉喜他說的這句“雜學旁收”,道:“二哥哥覺得不冷不熱的天兒,我這兒火已經燒起來了,他怕熱得緊。”又急急地加了句,“王爺不也是,好好的到了我這裏,又是熱又是涼的,若是著了冷,可怎麽好。直接叫我去嬸子那裏說話不是便宜?”


    “我便宜了,妹妹不就要受冷?”劉遇想的倒簡單,他覺著見黛玉一回,心裏高興,然男女大防的規矩也不是不懂,倒也沒什麽非要避開宋氏說的胡話,隻是想著他身子骨比黛玉的強多了,倒是由他來適應妹妹的好,誰料到黛玉也是個盡想著別人的,才鬧出一開始的烏龍來。


    收了玩心,也知道現在天黑得早了,自己老待在一個閨閣女子院裏不好,便借著文杏的話一起道:“既這麽著,那我也去徹哥那兒玩。妹妹有什麽要帶給徹哥的嗎?”


    他說的話家常過頭,黛玉也不敢拿他真當尋常表哥使喚,說了聲:“並沒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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